尽管已经到了深夜,远方隆隆的炮声仍不时穿过紧闭的窗户此起彼伏地传来。春节临近前,刚开始听到炮声的时候,还多少让人联想起以往节日的气氛。但过后不久,随着炮声越来越密集,由炮声带来的感受就越来越淡化。炮声虽仍然不时从远方传来,却已经不是远方的声音。
第一次刻骨铭心地听到那远方的声音,并且以后也不时地想起,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天,那时还是在外省的某个学校教书。在经过了之前一段没有结果的事件之后,身心俱疲,长时间处在无法振作起来的状态。那天中午躺在学校宿舍的床上想要休息的时候,从窗外不远处的操场上传来学生军训走步时的口令声。当这十分熟悉的声音在那一刻传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这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让人屏息而栗;似乎吸口气,就会被消散到远方那看不见的空气中一样。现在还记得当时脑海中莫名冒出的一个词,普鲁士。看来那确实是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的远方之声音。虽然我当时并不理解它对我的生活意味着什么,但在这之后时间不长,我就在这个学校上完了最后一课,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学校。
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我还是常听到这种远方的声音,特别是离开了家乡之后。其实我一直没有把我总想到远方去闯荡与这种远方的声音联系起来,直到一次听到儿子描述他相类似的经历,才让我有所醒悟。那是在我离开家乡数年,读完博士并在一所学校找到工作后,我心里急迫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分别了数年、小学都快要读完了的儿子接到身边,承担起作父亲的责任。在他的母亲还没有调过来之前,有一段时间就我们父子住在校园中。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他很怕听到校园对面的那个商场早上升旗时放的音乐,好像是从远方来的声音,让他感到一种压迫感,让他感到自己是像是被带到陌生之地。我想当他告诉我的时候,他已经经历过了最初那个声音袭来时的那种屏息而栗。这种感受一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致后来他去国外读书,用英文写的随笔中,还描述了当时他那个年纪所能够体会到的心灵的重压与苦恼。我当时以为这不过是刚离开家乡、特别是离开母亲的一种反应。后来才意识到他所经历到的被带到陌生之地的感受,原来就是那远方的声音带给人的感受。
在生活的多数时间里,当我忙碌于具体的事务时,这种远方的声音不常临到,或者临到的当时也不一定会允许人有时间思想。但我猜想,那怕有一两次这种感受的人,也会像我一样,肯定会对哲学感兴趣。如果要在柏拉图的哲学中寻求解释,灵魂从远方被放逐到这个陌生之地,囚禁在这肉体之中,那么,那远方的声音一定是从属于灵魂本有的地方传来。但这不能解释这种声音带给人的屏息而栗;那从灵魂家乡传来的声音反应该让人感到亲切才对。后来看海德格尔从人生存角度的解释,似乎与人生经验更切近一些。当远方的声音不期而至的时候,人屏息而栗中经历到畏。这让人畏的声音不是从任何具体的事物发出,而是来自于无物。那么,这种声音为何让人感到畏呢?其实,或许萨特说的更清楚一些。这声音之所以让人感到畏,乃是因为这声音来自于虚无。这虚无有一种可以把人消散在其中而使之无影无踪的力量,这让人感到或焦虑或恶心的眩晕。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力量,这声音能够把人驱赶放逐,流落异乡。
虽然在哲学上对这声音有点了解,但哲学并没有帮助我找到解决的途径。在柏拉图的著作中,虽然他知道灵魂脱离肉体是一个艰难的过程,需要人通过终生的哲学思考来有所预备。但数千年的哲学思考,直到萨特,也还只是把问题表明出来。所以,我看到斐多篇中所描述的苏格拉底在其门徒面前慨然饮鸠而去,心里总不时感到有些理想主义的成份。或许,哲学只是告诉你问题,却不会帮助你解决问题。哲学把人带到悬崖边,让人看到那声音是从远方的虚无中漂来,让人感到恶心带来的眩晕,却没有办法让人胜过它。不过,对于确实想要通过寻求来解除内心困惑的人来说,哲学思考或许仍不失是寻求的一个阶段。哲学从其最初时起,就与信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与人生之困境的解决联系在一起。对我来说,哲学的思考是带我到基督面前的帮助之一。
归信基督后,那远方的声音早就被忘记在一边。直到我再次经历到的时候,我才惊奇地注意到这前后发生的莫大变化。这些年最为明显地一次经历到远方的声音是两年前,我有机会在罗马停留两天。我把其中多半天的时间花在了参观圣彼得大教堂。那天是一个主日,在圣彼得大教堂中有教皇亲自祝圣的活动。因为博物馆临时关闭而让教堂前的广场上站满了人。圣事活动临近尾声的时候,教堂里有一个著名的意大利男高音献唱一首圣咏,通过同步视频传到广场。我站在广场上,听到那声音传入我耳际的那一刻,有一种战栗从全身漂过。在教堂及广场空旷的上方,那声音不知来自何处;没有华丽的音乐、没有多人的伴唱,只有一个从心灵中出来的声音在上空回响。那回音似乎不是从面前这座华美的教堂中出来,而是从两千年前那罗马教会聚会的地下洞穴中出来;但那声音同时也是从天上下来,带来的不是无边的惆怅,而是感动和洗涤人心的力量。让我那么明确地感受到,原来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中,还有着这样一种神圣和圣洁的声音,它就在这里,让人因此不再被虚无所追逐。
这次的经历让我重新注意到生活中所听到的远方的声音。我发现,相比于归信基督前后,特别是在经历到得救的确据后,所听到那远方的声音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现在听到的不再是让人屏息而栗的声音,反到是颂扬和安慰的声音;不再是让人下意识去逃避的声音,而是在默想中十分向往的声音。就像一首圣诗中所唱:“忽有阶梯显现,上达天庭,一生蒙主所赐,慈悲充盈;欣看天使招迎,更加与主接近。” 当然,那远方的声音怎么就变成了天上的声音,这对我有限的思想来说,还是一个奥秘。或许可以说,当人在基督里经历到十字架的死亡,他生命尽头那由铜墙铁壁构成的人不可能越过的大限被打破了之后,他头顶上那把他与天上隔开的浓厚的虚无之云雾被打穿了之后,这时漂来的已经不再是从死亡和虚无之地传来的声音,而是透过十字架所开出的阶梯通道从那天上传来的声音。正是这天上的声音带给人神圣、圣洁、信心与盼望。
这样看来,在我们现世的生活里,地狱或天堂其实离我们都不像想象的那么远。现代人习惯把那个世界看作是另一个世界,好像人死后离开了此岸世界,才会与那个彼岸世界相关。当然那时究竟与其中哪个有关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其实,此岸与彼岸都在同一个世界中,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是可见的,一部分是不可见的。人就算生活在此世可见的世界中,也都会在那不可见的世界的影响或控制之下。不期而遇的那远方的声音把那个世界不时地向我们显露出来,并影响着我们的人生;只是之前我们在那种屏息而栗、下意识地奔逃中,实在无力去面对它罢了。或者就是在哲学家的理论中面对了,也只能将其当作是命运而对其感到无奈而已。在人的意识中,人可以不把它当作是实在,似乎只有那些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算实在,但这种意识并不改变人在今生已被流放于陌生之地、被那声音所追逐的现实。若不靠着基督在十字架的死打穿头顶那厚重的虚无之命运,人们尽早会被从它而来的声音驱赶消散到那虚无的黑洞之中。
春节假期,当人们放下手中的事务,并在各种应酬中也可以有些安静的时候,其实也正是有可能听到那远方的声音的时候。但若是它只带给人屏息而栗的烦恼,它就成为人想要回避的事情。有谁想让本来就难过的年关上再加些无必要的烦恼呢?或许这就是中国人发明鞭炮的缘故之一吧。是想用花炮的烟花,来驱散空中那厚重的虚无?用鞭炮的炸响,来掩没那会带来无边惆怅的远方的声音?如果是的话,用这种人造的音响,来营造一种节日喜庆的气氛,恐怕只是一时的。不知是否从更深的层面,暴露出人被那远方的声音所追逐的苦恼?
(孙毅,思想随笔系列02,2012年,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