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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宴诗人的嚎叫与十字古寺的凝望——远行记忆之四 文/姜原来

盛宴诗人的嚎叫

初夏的一天,我匆忙完成了这次在浙江某民工教会中的最后一项工作,一个开摩托车载客为生的民工弟兄一路疾驶把我送到车站,终于赶在火车开动前瞬间跳上了火车——我必须赶回上海,按照承诺为一次婚礼当证婚人和婚礼主持人。
细雨中,市中心延安西路上的上海展览馆一带难得地清静了下来,这片俄罗斯古典宫殿式建筑群,在几天雨水冲刷后显得格外金碧辉煌。婚礼就在展览馆斜对面一家豪华的别墅式饭店里举行。新郎新娘选择此地,是因为饭店内花园草坪上陈设着一个形似“马槽”的木雕——原来,他们是因着参加我当年主持的马槽沙龙—马槽剧社而结缘成婚的又一对青年朋友。这十年,每年我都要参加一两次这样缘由的婚礼。
好一场盛宴。
宴席结束后,客人们还可以到花园另一侧的酒吧,参加新人们所在一个民间诗社的诗会。一路赶来,到那时人已经很累了,为了让这对年轻朋友尽兴,我留了下来继续参加诗会。服务员小姐手托饮料食品盘穿梭在大大小小的沙发座之间,客人们一边嘬饮着咖啡香茗品尝着精美的点心水果,一边悠然欣赏着诗歌朗诵。
朗诵会的内容很丰富:一个中国翻译家用英文朗诵艾略特的名诗、一个美国朋友却用中文朗读他写的汉诗、一个日本人朗诵古老的俳句,……当然最热闹的还是上海年轻诗人的纷纷亮相吟咏,诗意斑驳多彩,不过大多是这类句子——“昏暗的路灯下我孤独地走去……”、“长长的雨丝缠绕着长长的愁
闷……”不过高潮是一个小伙子在类似京韵大鼓的鼓声中亢奋地叫着:“……我骨折了,我抽筋了,我阳痿了,我垮了,我死了……”
暗淡的灯光中服务员小姐依然手托饮料食品盘穿梭在大大小小的沙发座之间,客人们还是一边嘬饮着咖啡香茗品尝着精美的点心水果,一边悠然欣赏着这诗吼。
我站在屋子一角,听着这诗会,思绪也吼叫着汹涌而来……我忍无可忍,也匆匆写了几句,走到中央,大声朗诵起来——
“朋友,请你走进现场
走进采煤巷道的现场
……
朋友,请你走进现场
走进争抢垃圾的现场,
……

朋友,请你走进现场
走进上帝和苦力同在的现场,
……”

请走进这样的现场

蒙克的一幅油画名叫《嚎叫》。我刚参加一个美国华裔女作家的讲座,她把此画译为《呐喊》,差之两字,失之千里:画面上那个人从肉体到心灵全被拧成干尸前发出的尖啸嚎叫声,向着观众扑面而来。这根本不是知识分子仗义执言的鲁迅式呐喊,这是一只狗一头耕牛被宰杀前的绝望嚎叫!
金斯堡的一首诗名字也叫《嚎叫》。同是女性同是“华裔”,中国内地诗人老郑敏,从诗名到诗行的翻译深得神韵:那是整个青春生命在价值虚无、资本垄断、污染笼罩、机器喧嚣,毒品泛滥中发出的野兽般的咆哮嚎叫……

“我看到这一代精英毁于疯狂
他们饥饿歇斯底里赤裸着身子,
在黎明时拖着沉重的身躯,
……”
当然,其实更喜欢他的另一首诗《日落》:
“当整个朦胧的世界
满是烟和蜷曲的钢
围绕着火车车厢中
我的头,而我的思想
穿过铁锈,漫游于未来;
我看到在一个利欲熏心的原始世界上
太阳落下,让黑暗
掩埋了我的火车
因为世界的另一半
在等待着黎明到来。”
可是为什么,那位华裔女作家看不出蒙克的嚎叫,或者这场盛宴后的诗人,只能发出与金斯堡形似而神异的嚎叫?
人总是追逐幸福(整个现代化进程就是人类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以追逐此世幸福为旗帜的历史进程),然而,以为发展与富足等于幸福的人们终于发现,痛苦与怨愤仍然如影相随,人想甩也甩不掉。我想起香港一个文化团体曾邀请我参与策划的一个活动,参加活动的青年人来自世界各地大城市,主题就是“青年,迷失在后现代的大都市”。是的,即使在都市来历不明的繁华中,骄横诡秘的官场上,绿荫婆娑的校园里,鲜花点缀的职场内,又有多少迷失绝望的真实故事,天天在发生。所以不能轻率地指责年轻的盛宴诗人在无病呻吟,他们和那些吃香喝辣否定一切嚎叫或者用“科学证明”不用嚎叫的大学伪士不同,他们中至少一些人是真实的有病呻吟,我认识那个嚎叫的小伙子,人挺好的,他也是在真实地有痛嚎叫。
问题还不在于是否真实,“问题的核心”(这是天主教背景的英国作家格林一本小说直截了当的书名)在于“整体事实”和“基本事实”——生活本是打成一片的,可是人往往仅从个体角度思考生活。尤其今天,一边是生活世界的全球化,正如鲁迅所言“无限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一边却是越来越多人迅速变成了托克维尔所说的“原子式个人”。一边是信息的全球网络化贯通,一边却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群体与群体之间阶层与阶层之间越来越分裂隔膜对峙拼斗。我在《远行记忆(二)》中有过类似的叙述:“生命,可以像一个煤矿工人顽强承受一座煤矸石山那样地沉那样地重,也可以像一个上海佳丽无法承受一串珍珠项链那样地空那样地轻。”同样,有的生命在盛宴中嚎叫,更多生命却在血汗的一生中哑口无言——面对如此基本现实,无数的学科研究乃至大多数的思想艺术探寻,仍然纠缠于个体层面。这倒也不出所料,但严重的是,不少基督教团契也不加省察习惯于仅仅在个体或阶层圈子里牧养关怀。
如果走出小圈子,走进“大现场”,会是如何?我的事工中此类经历很多。坐车行驶在上海郊区,公路两侧一片片整洁的蔬菜棚很“美学”。一些中日画家邀请我参与组织一次大型青年艺术展。我带的活动之一就是走进这样的蔬菜棚,一些很会“冷美”艺术的年轻人也落泪了——上海近郊农民大都成了“集体地主”,内地来的农民则成了新雇农,他们中的许多人连农舍都租不起,拖家带口酷暑严寒就和他们种的蔬菜一起住在塑料薄膜的蔬菜棚里——于是,这次艺术展最感动人的作品出现了;还有一次我应邀带领一个青年基督教文化考察活动,一路上一有空隙,一个海外研究生就找我讨论“存在”、海德格尔和蒂里希等等,他一直深为缠绕久久慕道不能决志——终于在平安夜那天我们一车人驶往江南一个偏僻的渔猎村访问一位教会老前辈,路上我给大家讲了他一生牺牲奉献的故事:年轻时在上海高级住宅区的教堂任神职,三十八年牢狱的美好见证,然后是在渔民猎户教会起早摸黑的服侍,直到九十三岁时倒下——我们几十个人围在老人床边和老人一起唱着《平安夜》,渔民们全挤在外面,所有的人都热泪滚滚——这是老人的最后一个平安夜,也是那个研究生和另外两个青年人一生的转折日——因为他们终于突破理论迷宫看见了基督带领门徒又真又活的脚踪……

看来,的确如一位美国战地记者说的,“世界上多少谬误都是因为,人离开现场太远。”把嚎叫别读为呐喊,或只能发出盛宴的嚎叫,也是因着离开基本事实的现场太远。
其实,只有在上帝创造的天地之间,在基本事实的原野“现场”,才能给任何个体或群体的迷失、痛苦准确定位。也只有在这里,基督十字架的牺牲救赎才如此触手可及真实可信。被动沦陷在任何个体洞穴或群体铁屋子里单靠理论辨析的解决之道永远事倍功半,甚至纠缠不清折腾没完解决不了。定是这个原因,上帝允许马槽沙龙—马槽剧社的被禁而马槽考察活动早已接续——“走进现场,走进历史,走进自然,走进底层,走进教会,省察生命,领受基督”,十年来我们据此举办了十个主题,有一百多次活动几千人参加;我的写作讲学必须访问各处,在教会讲道和公共讲座也经常和大家分享走进现场跋涉原野的经历领受。
一次,那位新娘要我和诗人朋友们讲讲走进现场的故事。好吧,这次告诉大家的是我走进远方深山中一个特殊地方的经历。不过,诗人们,请放下都市里狂奔疾驰的心和盛宴的喧闹,到这里安安静静神游,你才能领略这里一种深深扎根的生命,和其向着造物苍穹的默默生长。

进得山来

因着几件事工,这次去寻访元代留下的景教十字寺。这片遗址远在北京西南一百多里外的太行山脉猫耳峰一带的群山中。从天桥上车,途径卢沟桥、以出产栗子著名的良乡和北京猿人的周口店,来到了乡村巴士终点车厂村,然后扛上旅行袋在阒无一人的山路上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景教十字寺”所在的这片山坳,这是深山里一处幽深狭长的盆地,它的三面被葱岭环抱,朝南一面展开一个山口,正对着上山路。山路一侧青峰连绵,另一侧是深浅错落的山崖。峡谷里山坡上林木密布满目苍绿。
远远的山路尽头,一只狗的狂吠处,露出了一间红砖平房。炎夏的中午,太阳当头,汗水早已把浑身浇透,我匆匆闯进了这间房门洞开的屋子。屋子里到处摆放着各种农林工具,门口是一张破旧不堪的沙发,沙发上一个老伯盘腿而坐,停下手里卷着的纸烟笑眯眯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三个年轻女子挣扎着从屋里的床上坐起来,拉好身上补丁叠着补丁的旧衣服。我道过歉,浑身一松倒在了沙发上。
和往常一样,一会儿,就和这几位农民聊熟了。他们都是四川南充人,来这里打工。“我们家乡也是山区,可是人多地少,哪像这山里全是树不见人,比我们那儿富裕。”老伯说着,指点着门外,“你看那儿,那儿,净是野果树。这儿净是后栽的果树:核桃树、梨树、柿子树、杏树、栗子树……你看那远处山,全是野树林子,好多是橡树——”,“是吗?!”我赶忙走到门口,贪婪地重新向老伯指的方向望去,想起莱蒙托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小说里的俄罗斯,哦,还有索尔仁尼琴(他的自传就叫《牛犊撞橡树》);还有,西贝柳斯、尼尔森交响乐里的北欧……那些文学作品、音乐作品里,到处耸立着橡树的影子——而在中国这可是不多见的珍贵树木啊。
他们告诉着我这片深山密林里的风土物事⋯⋯
“再好也不是自己家乡。”听同伴们赞赏着这里,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子开口说道:“好想家啊。这个春节,要能赚够钱回家就好了。”
她告诉我,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那还这么想家?”我问。“爹妈的坟在那儿嘛,……”说着,她的眼泪就淌了下来,其他几个四川老乡也默然了。
我歉疚地赶快换个话题:“老板对你们怎么样?”
“待我们不错。”老伯答道。“老板其实也是农民,是娘儿俩,比我们打工的还辛苦呢。”“晚上我们下山住,他们住这儿,晚上这儿还有许多活一定得干。”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又和我聊开了。“老板干再累替自己干,打工的是替人干,到底不一样。”“外头打工这么多年就遇上这娘儿俩仁义,我们出门在外的,这就是大福气了。”
“你们在这儿的,还有更大的福气呢。”我想当然地说,“你们知道——一定知道前面石碑那儿,是什么地方吧?”
“啥地方?就见时不时有你们城里人来看那地方,可谁会和我们打工的说这个。”
“你们自己不打听吗?”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多蠢啊!自己明明当过农民做过工,竟然忘了:一年到头为下一顿饭、下一件衣服、下一张车票而拼命劳作的人眼里看不到风景,更想不到名胜!我赶快回到想要说的话题上,给他们简要讲了这片十字寺遗址的故事,然后说:“耶稣基督也是一个穷人,一个打工的人!”
我努力说着,也想努力补救自己刚才的错误……
窗外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牛叫声。“该干活了,”老伯起身说,“有时间再听你讲。”几个年轻女子也纷纷从床上下来……

山林母子

他们干活去了,我去访问那母子俩。
十字寺遗址前的两间灰色平房,便是他们的住处。我说明了来意,母子俩便热情招呼我进屋。几分钟后,我已盘腿坐在他们的北方大炕上,和他们聊开了。那位母亲姓刘,我按北方人的风俗称她为刘大姐,她的儿子是小马。几年前,村里动员农民承包山林,可村里人都喜欢在村子边种地,或者去附近的大工厂打工,因为路近收入也稳定。没人愿意承包远离村子的这片山林。
刘大姐也沉默着,其实她在反复掂量着这件事。半个多月后,她和儿子讲要承包山林。孝顺的儿子对母亲总是言听计从,于是,留下小马妻子和孩子在村里看家上学作山里活的接应,母子俩住进了深山,承包了这大片山林。
后来,我听村里人说,大伙儿对这件事并不奇怪。因为刘大姐从来就是全村公认最勤快能干又有主见的女人。他丈夫是附近煤矿的工人。一个星期天他帮着村里在这片山林里修枝,从树上摔下来去世了。从此以后,刘大姐一个人又种地又操持家务,把三个孩子带大成人。大儿子小马也成了全村公认最吃苦能干的小伙子。
“大姐,你辛苦了几十年,到老为什么不在家里享享清福,却带着儿子承包了这大摊子的事业?”我说,“我在小兴安岭林区住过一年多,我知道一些的,这摊活实在太多了。你们娘俩太不容易了。”
“可不,”小马说,“我也舍不得我妈这份劳累。不过进山这几年,我越来越觉着我妈有道理。”
窗外响起了一个四川民工的招呼声,刘大姐说,“姜老师,我们要忙去了,晚上再聊,您在这儿喝茶歇着。”“你们忙,我去十字寺里看看。”我答道。

十字古寺

大家知道,基督教有过四次传入中华的历史。第一次是在唐朝称为景教,第二次是在元朝称为“也里可温”,但有些地方仍称为景教,这里就是。据学术界评价,这是全中国唯一一处既有整个建筑遗址、又有十字碑刻、文献记载的景教遗址,显然,这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一处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因此被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对我们基督徒而言,这是迄今所能看到的中国基督教会史上最古老的一处有定论的圣殿遗址,可称为中国教会史第一圣地。据有关专著介绍,此寺当年规模很大有五进院落,一直到民国初年,还大致保存完好,直到抗日战争时期开始毁坏。刘大姐说,其实一直到1966年,这儿还有一部分残破的殿宇,文革开始,地面建筑才被破坏殆尽。
跨过断墙,走进遗址,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紫色玫瑰色的杏子,密密匝匝挂满了一棵棵野杏树枝头。穿过这几排杏树,但见偌大的遗址里,遍地野草野花,和这一丛那一束的灌木丛。拨开花草藤蔓,散落着十字寺遗下的两大块汉白玉雕刻龟趺石、四块雕工精美的石柱础,几条原来架在殿梁上的石条,一块圆柱基石,和一些柱石残块。当然,遗址内最著名的也是最重要的遗存,是那两块耸立着的汉白玉古石碑。一块原刻于辽代,一块原刻于元代,因年久,又重刻于明嘉靖年间,但最珍贵的那块元代石碑的十字碑额仍是元初的。极为可惜的是,这块石碑沾了一身污墨。刚才小马气愤地说过这事:一次他们都去远处山上干活去了,一个自称北京来的老先生擅自在这碑上拓片。他大概是外行,胡乱过度用墨,为自己免费拓了一套完整碑文,却把整个碑身弄成这样。小马和他母亲回来责备,他惶恐而去没了踪影,留下古碑如此窘态。近年,在遗址东北角新立了一块陕西出土的唐代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的复制品,我看属画蛇添足,反而破坏了遗址的历史旧貌。将此复制碑立于遗址外某处,以作历史比较足矣。这是后话。
且说这两块原址古碑记载了这座景教十字寺的历史渊源。最令人关注的是,从两篇碑文的字里行间,并参照附近云居寺石经的景教题记,学者认为,大致可以判定,元代也里可温——景教在明初被禁后,至少在这一代仍有教徒隐秘存在并传续。据此我推想,这深山里的十字寺会否甚至还有地下团契的存在?!可以参照的类似事态是,在我的家乡江南——基督教第三次传华至清康熙晚年雍正年间遭禁,可在徐光启后人家族中更在归主的广大渔民中家庭教会地下团契生生不息——一千三百七十余年的中华基督教会史中,几度出现地下教会的历史场景直至现当代,经历时代之久,于今涉众之巨,实已成为世界基督教史中空前的重大事件。而此片遗址,正该是目前能确认的中华最早的地下信徒(还可能有地下教会)的所在地。此前,不论是学术界还是海内外各界教会,还从没有人指出这片遗址这一特殊历史身份!
想到这些,我感慨万千,禁不住向着石碑旁的一棵古老银杏树高声求教:“老弟兄,是这样吗?一定是这样的!”——他,是这历史唯一活生生的见证。可惜是沉默的见证。
十字寺里原有一雌一雄两棵元代银杏树,左右相向而立,两棵古树的浓荫,遮蔽了十字寺的大片殿宇。许多年前,东侧那棵雌树被雷击焚毁,剩下西侧这棵雄树,经历了这高山深谷里频仍发生的风雪雷电,顽强耸立着。
我退回到遗址门口,重新瞻望着眼前——好一幅画卷,远近相宜,层次分明,错落有致:远处,一道蜿蜒起伏的山峦线如巨大的黛绿色画屏,恰好在十字寺背后舒展开来。近处,杏林后面花毯般的野草地上便是十字寺遗址,那棵古银杏树又恰好耸立在左前方画卷的“黄金分割线”上,仿佛画龙点睛的一笔,让整幅画卷散开了神秘的气息。

深山夜话

晚饭后,天完全黑了,深山里没有电,“不用点油灯了,我们就坐在屋外聊。”我建议说。
今夜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屋子外面的空地上我和刘大姐小马围着一张小木桌坐着,可谁也看不见谁,各自被如墨的夜色包围了。就这样,我们一边喝着山果泡的茶,一边慢慢聊着。
山里的夜太安静了。凉凉的山风裹着些许树林的嘟嘟哝哝,时不时从对面山口那儿滚落下来。近处,有这一泊那一段的溪水微微吟哦。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野鸟的长啸、山兽的嘶鸣。
“我小时候,这儿的野兽还挺多。这些年,大兽是没了,小兽还不少。”刘大姐说。“还有山麂。”小马说,“至于各种鸟啊鹰啊獾啊狐狸啊小兽的,真多。最多的是松鼠,山里的果子尤其是栗子,一多半被它们收拾去了。”“那怎么办?”我问,因为我知道,山果是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之一。“只好在栗子树腰上钉上一圈白铁皮,它们就爬不上去了。”小马告诉我,“常看到它们窜到铁皮那儿就往下滑,它们那个恼火、急呀,那口水鼻涕抹得白铁皮上一道一道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松鼠在栗树杆上的那副狼狈样,我们全笑了起来。“不过,还是有它们凑合吃的,因为不少树,它们能越上去,能从别的树上跳过去。反正咱们它们两下里都得过日子吧。”“你好像不打猎?”听到他与松鼠们分配山果的说法,我便问道。因为我白天就注意到了,和我以前去过的所有深山人家不同,这母子俩屋里没有晾一件皮货。“那怎么可以!”小马立刻答道,“保护野生动物,也是我们承包事情里的一项。我们还得禁止别人打猎呢。”
我意识到这回我又认识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年轻农民,他有自己扎实的根——而且可贵的是,他不是靠拒绝时代来护着自己的根。正相反,他中学毕业后,去大城市里打过工见过世面。刚才晚饭前,他邀我到他的工作房里去。那儿,到处是他正在修理的农具、正在装配的工具、正在读的书:林业的、农学的、养蜂的,机械学的、还有人文书籍……听说我原是从事环境科学的,他马上问了我很多水源保护的问题。他说,上面山上有几眼水质特别好的山泉,他要设法保护好。
……
就这么着,春夏秋冬、护林、养蜂、种菜、采摘、养奶牛……我们开心地聊着。“我妈想得对——在山里这么忙着,这么过日子,真好!心里真踏实!”小马突然动情地说。夜色中,他那双像山溪一样清澈的目光,竟然在黑暗中闪了一下。
我一阵感动,为中华仍有这样的农民——小马这样的农民以及我在天南海北认识的其他几位农民——感动,遥忆遇到过的许多上海青年,更理解了他们的痛楚——没有根甚至生来就不知道生命是可以有根的人怎么会不痛呢?——可紧接着,另一阵担忧势不可挡涌上心头……
“姜老师,累了吗?”见我不说话了,刘大姐问,“要不去歇着吧。”“——不是不
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的是,在这个拔根时代,城里人从出生起就面对拔根无根生态缓慢挣扎,而人在山野之中一旦被拔根卷起,往往冲击更大危机更烈,这些年我在农村的工作,这样的事情看了不少——,优秀的小马,怎么挡住已经开始吹进深山的这飓风呢?
“你们怎么看耶稣基督?”我突兀地问,自己都觉得问得不恰当,可坦诚的母子俩毫不介意地回答:“姜老师,这片大山就山下我们村,你别看这有十字寺,村里没听说有基督徒。城里基督徒上这儿看的常有,也有人劝我们信,可我们有许多想不明白的……”
于是,我们谈起了他……那夜,我分明感到,不远处十字寺的浓夜里,常驻的他在微笑凝望,目光,落在了小马身上……  

 2007年初稿
2010年3月修改

 

        (作者附记:这是一段特别有意义的事工与领受思考的远行,不得不也值得记录得长些详细些。下期是这段记录的下半部分“深山古树的叹息和守殿弟兄的祈祷”。从标题大家可能猜到了——在这块“中国教会史第一圣殿”,将有了守殿的弟兄,恢复了教
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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