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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能不忆江南”——远行记忆之六 文/姜原来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白居易《忆江南》


太行鸟巢江南莺

书架上有一只小小的鸟巢,不是工艺品,而是一只真正的鸟窝。它来自太行山余脉的房山十字寺,是守林人小马送的。前两篇《远行记忆》里记述过他(顺便告诉大家,上篇《远行记忆》结尾写到的期盼已经变为现实——我刚又从那儿回来,这个深山里的独户守林人之家又有三个人皈依了,现在终于有了一整个基督徒家庭守望着中国教会史的第一圣地)。他们一家人就像《创世记》中上帝托付于人的那样,悉心治理着那片深山茂林,守护着溪流的鱼、树上的鸟、野地的走兽⋯⋯圣殿遗址和大自然的守望者当然不会像今天的一些动迁者那样,动辄让生命无家可归。小马在树林里修枝采果时,要是看见鸟巢,都会小心绕开。这只鸟巢是他偶尔在林地上发现的。凭着丰富经验他知道,这是一只被抛弃的鸟窝(要是感到不安全,不少鸟儿都会断然舍弃巢穴另建新居)。于是,小马把这只鸟巢带回来送给了我。
“哎呀,这么小巧啊!”我不禁感叹。印象里,如此纤小的鸟儿在我的家乡江南比较多见,而北方鸟和北方人一样,个头大得多。
这是一枚只有二寸直径二寸半高的袖珍鸟巢,它的建造居住者,应该是一只类似蜂鸟那样的小鸟,可能还不止一只。算算时间,北京远郊山里的这枚微型鸟巢和北京城里的那座宏大鸟巢应该是差不多时间建造的。我的一位山东画家朋友里里外外仔细端详了这枚鸟巢后说,“它比奥运鸟巢还美呢!”——它的外层,是结实的细树枝扎成的框架结构,接着是草茎和树叶编成的外圈,框架和外圈之间用一条条白色细腻的胶丝牢牢粘连着(这应该是小鸟自己的唾液),然后才是一层层内圈,越往里,使用的草茎越纤细柔软,最后,是用细若发丝的不知名小草精心编织的“睡垫”。欣赏着这枚鸟巢,眼前几乎可以浮现出一幅油画:山溪和弦,山风咏叹,这些纤巧的小鸟在十字寺的古碑石础间跳上跳下忙碌,在杏树枝、李树花之间飞来飞去寻觅,建造着它们在十字寺山林里的一个个精致的家⋯⋯,谁能不对造物的奇妙发出感叹呢!
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音乐有两种:欧洲古典音乐和大自然的天籁之声——虫鸣蛙鼓兽嘶风啸雨吟、海浪拍打礁石声、大雪飘落草原声,尤其是鸟儿在树林里的千百曲歌声。所以,收集的CD除了古典音乐片外,还有一些没有任何音乐伴奏的纯大自然录音片,其中最多的便是鸟鸣录音。几十年来常跑野外工作,每次再忙,也要在野地坐下来躺下来安静欣赏一会儿这样的顶级音乐会。后来举办“马槽文化考察”,只要有机会,也一定会有这样一档安排:在选好的一处野地,叫大家一个个分散坐开,在半个小时里保持绝对安静,聆听大自然的声音,再静静地去看,去嗅,去触摸。然后,我们聚拢在一起交流分享⋯⋯我建议你甚至你所在团契也试一下这样的经历,会有意外收获的。因为人毕竟是按着上帝形象造的,在上帝原创的天地间,敬虔宁静的心定有致远的领受。这样的经历中,我最难忘的是:2006年初冬看望一位老前辈的那一次,我在《远行记忆之四》中记述过他。那时他93岁了,从忙碌的教会圣工中倒在病床上才两年。傍晚,他对我说,主呼召他要离世了⋯⋯我在他床边搭了个地铺。凌晨,我被他从床上伸下来的颤动的手拉醒了,老人用他闪烁的目光向窗外示意,“听啊,小鸟在赞美主呢!”我从地铺上坐起来:窗外树影中,这个偏僻的江南小渔村朦胧曙色里,传来鸟儿们此起彼落的歌声,独唱、重唱、交响合唱⋯⋯我们静静欣赏着这场赞美音乐会,直到天大亮⋯⋯
因此,每次来到十字寺,决不会错过在这片教会圣殿遗址里的鸟儿音乐会。那次,还兴致勃勃地把十字寺的小鸟巢带回了家,遗憾的是,这是只空鸟巢。
一天,去探访江南一个农村教会,路边传来了一串串清脆鸟鸣——原来是一个乡人正在兜售一种陶瓷鸟。在“杂树生花,群莺乱飞”的江南乡间,自古以来流行这种鸟哨小玩具,有这样陶瓷烧制的,有陶土捏的,还有用木头竹子刻制的。在这种空心的鸟哨里灌进一点水,就可以吹出雀莺的鸣叫声,我们江南人小时候大多玩过这种玩具。于是,那次路上我又买了一只陶瓷小鸟,于是,十字寺的小鸟巢住进了一只个头般配的“小鸟”。从此,朋友来访时欣赏过小鸟巢后,常会有人吹上几声“江南莺啼”。

鸟瞰江南佳丽地

“江南佳丽地,山水旧难名”(孟浩然)。江南,仅仅这两个字,对于中国人就意味着多少诗情画意!从汉乐府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到清人的“昨夜江南春雨足,桃花瘦了鳜鱼肥”,对江南的吟哦流溢在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整个中国古典文学史中;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到黄宾虹的《霜林晚眺》,中国美术史的经典山水画展开的多半是江南林岫。
人们常把江南泛指为长江以南的苏皖浙地区甚至包括赣闽湘。但是狭义的江南仅指从苏南的无锡苏州常熟到浙北的湖州嘉兴杭州一带。当地人这种约定俗成的指称其实颇有道理。长期生活在这里你才会知道,这片狭义江南的地貌物产风土人情和无锡以北杭州以南地区明显不同。历史上,尤其南宋以降,这里的才子佳人到了满街满巷的田地,自然,关于这片江南的香诗美文也是汗牛充栋;今天,这里一年到头游人如织,关于这片江南的图片文字浩如烟海,我等无瑕为之锦上添花。我们关切它是因着:这片面积近四万平方公里的江南虽然仅占全国总面积四千分之一,但对于中国自古至今至关重要:唐宋以后它一直是全国经济最富庶文化最普及的地区,近代肇始它一直是中西交流碰撞的最大剧场,也是悲美交集的中国基督教历史长剧中许多幕故事的发生地。所以,此篇始,《远行记忆》还会断续叙述在这里的长长行走深深领受。我本是从事环境规划工作的,养成了凡事先鸟瞰纵览的工作习惯。在无数江南文字滥觞于精致优雅时,我想先告诉大家的是,江南那鲜为人道的宏观壮美。
当地人所言这片“江南”的北侧,是长江的最后一程。从“姜更迪如”冰川的融冰开始,万里长江奔腾至此,铺展开它最辽阔的江面。你如果从“中国地理咽喉”吴淞口望去,但见水天一色,江对岸大多消失在水平线下面。我参与策划了“世界华人青年领袖夏令营”在这里的一次营会。正是朱敦儒所诗“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的时候,来自世界各地的数百青年在此度过了刻骨铭心的时刻。听香港老师说,这是已经举办十年的营会之中最精彩的活动之一。
这片江南的南边是富春江、钱塘江一线,如山如壁汹涌而来的钱江大潮是世界最大规模的常规性江海潮。江南的东边是浩瀚的东海,西边是太湖、天目山、昱岭一线。在大江大海大湖大山大致环绕中的这片江南,湖泊星罗棋布,河流密如蛛网,是中国湖泊水网密度最大的地区。例如,上世纪80年代我在上海远郊的青浦做风景区环境规划,查阅历史资料后我才知道,50年代初这个县域的水面积就接近75%。江南的水边总是葱茂着芦苇荡,水网之间的是千百年来像苏绣一样精耕细作的优质水稻田和桑树林。这片由长江三角洲东部平原和杭嘉湖平原连绵而成的真正江南,以当代环境学观点审视,其实是用中国传统农业文化开发的巨大湿地半湿地型农林渔业平原。在这里,富庶的鱼米之乡和自然生态环境实现了难得的衔接共存。
水乡泽国的江南大地散落着很少的山体,不用和北国的山比较,比之浙南雄奇的天台雁荡群山,这些山只能算是些孤山残丘,可是它们个个琼林奇花郁郁葱葱。就在这样的山水间,散布着千百个古老的小城镇,每个城镇里都有精致的江南园林。其实,整个江南就是古中国的一片巨型园林⋯⋯
我的长辈都是江南人,虽然家在上海,可是从小常常走出市区住进老江南,对于“小桥流水人家”习以为常。中学毕业后一下子去了黑龙江,在北方十多年,这才和江南老乡范仲淹一样,在北国“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的苍茫中学会了欣赏江南。从小恋家,离家一远就会撕心裂肺似的受不了,可命运硬是拖出我这样的人逼着我在行走中度过人生。不过有一次它补偿了,让我虽然仍在行走中却痛痛快快补足了家乡情——80年代一回到家乡,因着专业工作我常常行走在江南大地。后来才明白,我有幸获得的是与千年旧江南的永别之旅。那数年行走刚结束,从90年代初迄今,江南已经面目全非——密集的公路网取代了水路交通网,连篇累牍的大小工业区取代了无数水田桑林,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带取代了当年撒在水乡的千百旧镇——古中国的这片巨型园林变成了今日中国的最大现代产业区。翻天覆地的历史变迁常常蕴藏着深厚的启迪等待人们去收获。但在此之前,值得记录下桨声莺语中的一些旧江南剪影,因为在这些细节的比照中,江南巨变中的人的生命的异化才更加触目惊心,更为发人深思。

欸乃声中的江南剪影

江南,本是湿漉漉水淋淋雨意蒙蒙的江南,即使最早开始现代化进程的大都市上海,其实也是莫大水江南浸泡着的一块飞地而已。在上海最繁华的街道,到处可以碰到诸如“王家浜”、“曹家渡”、“横浜桥”、“万航渡路”这样潮湿的地名;连市里几个行政区的名字都滴着水——“卢湾”、“徐汇”、“杨浦”、“黄浦”⋯⋯一二百年前,这里还都是水乡泽国。三四十年前在中心城区,不时会飘过江南乡野的身影——穿着蓝印花土布衫每天进城坐在墙角轻声叫卖茉莉花串的婆婆;夏天打着赤脚挑着甜芦粟的姑娘;背着竹篓兜售大闸蟹自己也像大闸蟹一样在弄堂里躲来躲去的渔民;苏州河边一年到头往来不息的小蓬船里住着的一家家船民⋯⋯
其实,只要一次小小远行,就可以从当年世界人口密度最大的蜂窝般市中心跑进碧绿翠青的江南水乡了——这是我们这些住在蜂窝里的男孩子少年生活的一部分,市区的东边南边被宽阔的黄浦江环绕,另外两个方向成了我们的最佳选择。沿着家一旁的西康路一路向北,走上二十分钟,就到了苏州河,摆渡过河,穿过工厂、铁路和一片比市中心的弄堂还要拥挤的棚户区,就是水的郊野⋯⋯玩够了,打开书包,拿出一个个玻璃瓶,灌满清澈的河水,放进青青的水草,然后放进抓来的各色小鱼小虾小蟹小蝌蚪。等我们筋疲力尽回到家,一个个家里就像摆开了一个个微型的江南水族馆,够我们照料好一阵的了。
少年远行最美的方向在西边。先跑到延安路,然后只管一路向西,走上半小时就到了虹桥路。这是通往虹桥机场去的一条马路。和今天相反,这里是当年最清静的一条路了,车辆极少,路两侧是浓荫连绵的香樟树林,树林后面就是密密匝匝的小河、菜地、水稻田,田野上散落着一些神秘的西式别墅。五月上下,香樟开花的时节,这条十里长路就像跨过泽国的一条清香弥漫的绿色廊桥。路的另一头是孩子们魂牵梦萦的动物园,所以男孩子们过段时间就会去那儿远行一趟。有一次我们是一个个滚着铁圈跑来回的。动物园二毛钱的门票是我们普通人家孩子想都不敢想的价钱,但是沿着这么美的一条水乡路跑到门口,下河游泳,然后隔着竹篱等着黄昏时分动物园天鹅湖的野鸟成群结队飞上蓝天盘旋啼唱,这就心满意足了。
上中学时,常得去郊县劳动,有时候连课都停了,叫学生们在乡下一住就是好几个月。时间一长不少人逃回上海,我倒乐此不疲。班里只剩几个人还留在村里,静静融入了水乡生活。那时的民间交通几乎全靠手摇木船,那个村子除了水路,岸上只有一条两三个巴掌宽的小路。小路有时贴着河流,有时就是水田中的田埂,迂回曲折地穿过数不清的竹桥、木桥、砖桥、水泥桥,要走一个半小时才能到最近的一个小镇。初冬,走在这般原野,只见河流像渔网一样撒得到处都是,河流之间像网眼一样遍布着无数小块农田:墨绿色的冬小麦田,褐色的棉田里棉蕾含苞待放,水牛绷紧肌肉在留着稻茬的水田里犁地⋯⋯一次,我这样穿过田野到邻村送菜籽,那时的农家白天都是大门敞开的。我走进那家,看见一个老伯跪在竹榻边,手里抓着一个竹子扎的十字架⋯⋯在毛泽东时代,十字架就是危险。那是我在那种年代与基督教信仰星星点点几次遭遇中的一次。后来我才知道,上海曾经是中国基督教的基地,在以后教会受逼迫的年代,信仰的种子也一直深埋在周围江南水乡中。许多年后我去郊区松江县新桥寻找过那村子,那儿已经变成了工业区。
但是那天的场景就像一段影片留在了记忆深处——我一踏进房间,老伯立即站起来,看了我一眼,把十字架放进衣服的内袋,才收下我带来的菜籽。“上海囝,饿了吧”,他说,“等等,家里酱油没了。我去打酱油马上回来,就烧饭。”他从灶头上拿过一个瓶子,走出后门,我也跟了出去。江南农家后门都是一小片竹林,穿过竹林中的小径就是河边,砖砌的不足一米宽的小码头系着一条二米多长的小木船。他跨进船里,回头和蔼地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一手提着酱油瓶,一手悠悠地摇起船橹,河面飘起乃吱呀的古老橹声⋯⋯

浪漫的谎言和沉默的江南

走马观花,江南的剪影的确是浪漫的。这幅家家傍河而居、事事以船代步的古老水墨画最易让外人痴迷陶醉。“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唐五代诗人韦庄是陕西人,他这首词唱出了一代代华夏文人对江南“集体迷恋”的文化现象。“住在这种画一样的地方,人还需要它吗?”——这是一个犹太游客在一个江南古镇,指着一座清代留下来的老教堂对我的询问。
讲授《基督与文化》这门课时,我向高年级神学生推荐法国当代学者勒内—吉拉尔的《浪漫的谎言和小说的真实》一书。的确,人类话语中充斥着越来越多的谎言,其中最可怕的是浪漫的谎言。这部著作犀利剖析了欧洲文化史上,言情小说、骑士传奇、英雄梦等数种浪漫谎言对真实的扭曲、对生命的腐蚀,探讨了严谨创作与真理的必然遭遇,很值得一读。
仅仅做一个时尚的江南游客,不过消费一下这份暂时的浪漫,倒也罢了。可是若把“乃一声山水绿”(白居易)当成了江南的象征—特质,那也是一种“浪漫的谎言”。
摩拉维亚出生的德国哲学家胡塞尔提出“回到事情本身”的呼唤,成为20世纪西方思想的重大事件。其实,中国思想文化更加紧迫地需要“回到事情本身”。例如对于“江南”,首先需要回到江南的基本现实中去,走进那一大半的江南——被遮蔽的底层的沉默的江南。可是,传统文化中,关于江南的文字车载斗量,大多是文人墨客的雨柳寄情亭桥感叹,极难看到对这片浩水润野底层生活的理解记录;近年来,关于江南的作品图文并茂,依然乏见对江南农民渔人的体察叙述。这似乎不经意的缺憾后面,其实有着怎样的傲慢与偏见乃至冷漠与狰狞!
沉默的江南就在那些深宅大院、秀美园林外面的风浪里、淤泥中。例如,从上海西去三十多公里,有一汪偌大的天然湖泊淀山湖,它也是黄浦江水源保护区。我曾在工作中走遍湖区,当年,在长风大浪的湖边讨生活的劳动者吃苦耐劳,沿湖的渔家农村民风淳朴。淀山湖曲折秀丽的湖岸线景色最佳处在偏僻的西侧,那里有个“雪米村”。2004年暑假,又一次活动在江南举办。“先不要去蜚声世界的古镇园林,我们去了解沉默的江南吧”——于是,来自香港上海的二十多名大学师生到这个村子里生活了几天。我们打地铺睡在农家,吃着柴灶里烧出的水乡饭菜,喝着“阿婆茶”;白天,访问农民听他们讲过日子的事,和他们一起赤脚下水田;夜晚,和乡亲们联欢,每个人都卷进了热闹非凡的“打莲湘”土舞中;拂晓前,我们和农家孩子们早已一起守候在淀山湖畔享受瑰丽的湖上日出;半夜,我们像守夜人那样坐在田野里融入水乡中——我照例要求大家保持绝对安静⋯⋯,可是结束时间还没到,却有人忍不住抽泣起来,一个,两个⋯⋯于是大家情不自禁唱起了赞美诗歌,⋯⋯最后,我们才出发去著名的古镇同里。没有坐车,而是像农人那样,搭乘运货船沿着古老的民间航道远航而去。一路芦花低垂白鹭四飞,但是要过航监站时船家叫大家趴在舱底,以免麻烦。这时想起了不久前内地人偷渡香港的历史,于是,“香港人偷渡同里”成了弟兄姐妹们捧腹大笑的永远美忆⋯⋯从此,雪米村,成了他们的紧张都市生活中藏在心里的诗⋯⋯

从“肺腑之语”到“异邦新声”

“一句真话重于整个世界”,这是“20世纪俄罗斯的良心”索尔仁尼琴震惊世界的名言(其实这是一句俄罗斯民谚)。世界到处是浪漫的或不浪漫的谎言,“真”,总是分外珍贵。在堆砌着无数话语和图像的江南,浪漫的谎言和沉默的真实同样并存,大地深处的生活常被遮蔽。这里,即使出现一些描写农民渔民的文本,往往目光浅薄琐碎,甚至和这些“墨面泥腿”们的真实生命“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鲁迅先生多次用一句华夏谚语戳破中国话语体系的这种千年老病——“肺腑而能语,医师面如土”。
而江南的“墨面泥腿”们似乎千年沉默着,江南的浩水润野似乎千年沉默着——至少对于主流文化和其中之人,是这样。这种局面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才略有突破:鲁迅的小说散文多以广义的江南农村为背景;然后是柔石《为奴隶的母亲》等作品的出现。有一位人称“方尖碑”的上海神父,1948年其在巴黎大学完成的的博士论文是《中国江南渔民》。以他的高贵人格和对渔民的熟悉,一定精彩,可惜迄今没有中文译本。——真相开始显现,那是生于斯长于斯理解悲悯于斯的知识分子的代言,但那远远不够。
2002年夏,在山东沂蒙山区一次“马槽考察”时,我们访问了一个农民。没有外界影响,他用数年时间独立写出了自己小山村精彩的《民俗志》并出版。我们大为感动——中华文明,基础是农业及渔牧林业文明。由它真正的身体力行者排除主流话语体系的干扰,记录自己生命和生活——真正实现“肺腑而能语”,这多有意义!于是从此以后,利用远行各地之便,我开始寻觅合适农民,试图让大地上响起更多的“肺腑之语”。
那次的江南雪米村之行,就在这合适的地点,发现了又一个合适的人选⋯⋯四年后,陆老弟的《雪米村民俗志》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在书的序言中感慨的是:这本书不是城里人的雅兴之作(毕竟是局外人),不是官方的地方志(到底目的不同),也不是专业人士的“田野调查”或“采风记录”(终究“感情不专”),而是完全出自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之手。在浩瀚的江南文本中,其实这类文本最稀有最可贵。它深入细致、几乎面面俱到地记录了一个水乡小村里的生命生活。我们这才有机会回到江南的“事情本身”中去,走进江南农民的内心世界,对他们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于是,江南大地“肺腑而语”了!
一次,代销此书的一家书店经理告诉我:有学者很为好奇而向他打听的是书的策划者怎是一个基督徒。大概在他们看来,“信洋教”的和华夏传统文化应该是水火不容的。我听了很开心——“凡是真实的⋯⋯这些事你们都要去行。”(腓4:8—9)我们为此见证。但这不是事情的结尾而是开端——一次次走进农家渔村,仅此而已,那么不过是一次次另类旅游;一本本肺腑之语发掘了鲁迅所言“中华朴素之民”的优秀传统文化,仅此而已,那么最终它们只能存在于博物馆图书馆让人感叹。因为⋯⋯且把镜头从上海远郊的雪米村拉到近郊的一个村子吧。
二十多年前,这也是一个“雪米村”,河环泾绕,菜田鱼塘,过路人累了随便走进哪一家,在家的人都会热情招呼陌生人坐下歇歇脚吃杯茶⋯⋯现在,这里完全城镇化了,全村人都成了地主房东——家家户户的宅基地密密麻麻盖满了三四层的简易房再分隔成许许多多小间如同蜂窝一般,出租给从各地蜂拥而来的打工者。我一直对这种租金耿耿于怀——七八个平方十来个平方一间黑洞洞的屋子,就要一个民工一个月血汗钱的至少五分之一。即便如此这样的房间仍然供不应求。我去探访过一对安徽来的打工夫妻,他们租的“房间”,其实是二幢房子之间一条80多工分宽的间隙,房东把这条缝都利用起来,前设门后设墙上面封顶硬弄成一间像油条一样的“房间”出租。这“房间”太“细”了,只好用木条作成条状上下铺,夫妻两人只能像蚯蚓一样钻进一上一下的铺位⋯⋯所有出租房,房东都要多收至少一个月押金,提前退租就不还押金。一次我又去这里探访,一个一脸菜色的妇女在向房东苦苦哀求——她要回家治病(打工者生大病大都回家乡治疗,因为他们大多没有医疗保险而城里医疗费贵),求房东还她押金。房东是一对八十来岁的夫妇,以前我和他们聊过,他们是这个村土生土长的农民。现在,他们把房门嘭的一关对那个妇人根本不屑一顾⋯⋯那天,我火冒三丈地失态了,至今深以为悔,但是⋯⋯
这样的嘴脸实在太多了⋯⋯
我们珍视江南—华夏大地的优秀传统尤其大地深处的“肺腑之语”,但又深深晓得,“肺腑之语”仍是属血气的,而凡属血气的就会异化乃至败坏,尤其在现代性浸泡全人类的今天,尤其在中国传统世俗化烂熟和当代世俗性滥觞的江南。
人类的历史就是牺牲的历史——一些人以某种名义迫使其他人不得不做出牺牲而取得“成功”的历史。例如,这些新地主们今天理直气壮的新名义就是“市场”。于是,仗着地缘经济学的优势,一个个当年的“墨面泥腿”开起了血汗工厂,一个个“雪米村”变成了血汗租房⋯⋯。犹如鲁迅诗中所道:“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过去,沉默的江南就是牺牲者的江南。今天,江南有了新的沉默新的牺牲者。奥登在《1937年的西班牙》一诗中为冷酷现实作出过如此结语:
⋯⋯
时间短暂,并且
历史对于败者
可以说哎呀遗憾但爱莫能助或说谅解。

这就是人的世界逻辑。鲁迅拒绝接受如此的现实逻辑,深深系情于祥林嫂闰土孔乙己这些“失败者”们,上下求索穷极华夏传统思想资源后,他痛切提出了“别求新声于异邦”的历史论断。可是,鲁迅正如其自己反省的,“身上鬼气太多”,在尝试多种“异邦新声”的江南途中他还是夭折了。但在他前后,江南大地上,徐光启、瞿式耜、朱生豪、傅雷——一个又一个英雄紧张传递着异邦新声;江湖渔民群体、城乡家庭教会,一支又一支人群用生命缓缓唱起了神圣的异邦新声。以后的《远行记忆》里,会陆续记述有关的访问。至于我自己,正是在这些工作行走中,看到那么多杨白劳一有机会就成了黄世仁,也看到这么些祥林嫂成为路得、闰土成为彼得。这悲欣交加的经历是野地的暴雨,再次冲刷着我自己身上浪漫的和不浪漫的谎言,也是严厉的呼召,催促我开设新课《基督与现实》和开始新的写作。
习惯于一边听交响乐一边写作。
这个江南酷暑中写这篇文章时,听的是奥地利作曲家马勒的第三交响曲。“你且问走兽,走兽必指教你;又问空中的飞鸟,飞鸟必告诉你;或与地说话,地必指教你⋯⋯”(伯12:7)——夏日来临了,鸟儿从第一乐章起就在枝头唱起了它婉转的歌。然后是“草原的花朵告诉我”、“森林的动物告诉我”、“人类告诉我”、“天使告诉我”⋯⋯溪流边的栋鸟月光下的夜莺不时鸣唱着,来到了最后的第六乐章“爱告诉我”(又译“爱对我说”)。
我恳切建议你也能听听这部作品尤其是这个篇章(并且建议尽量采用伯恩斯坦指挥纽约爱乐乐团版本!)这是怎样的音乐——这是怎样的“爱”啊!
好好留出一块时间,好好静下心来,仔细聆听这长达近半个小时的了不起乐章吧,你大概会同意我的看法的——这不仅是那种在我们华夏传统中也有且至深至切的人伦之爱,这不仅是那种在我们江南文化中也有且至美至广的对自然的爱⋯⋯这只能是来自远方来自至高之处的神圣之爱。“狐狸有洞,天空的飞鸟有窝,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太8:20)不妨读一下褚潇白姐妹在复旦大学的博士论文《耶稣基督形象在明清民间社会的变迁》——江南、中华,曾经对如此的异邦新声无法理解。渐渐的终于有人明白了并将有更多人明白:这大地上每个生命最需要的不正是如此的异邦新声、如此的爱吗!
“爱对我说”——在江南、在中华、在大地上,愿这神圣的爱,如这篇乐章那样,莺歌百啭地述说,柔情似水地述说,连绵悠远地述说,山长海阔地述说,悲悯垂怜地述说,雷霆万钧地述说。因为这是弃罪朝圣的述说——向死而生的述说。

稿于2010夏,改于201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