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此Yale非彼Yale
我是一个做事特没条理的人,不信你翻翻我的钱包就知道了。因为每过上一段日子,我的钱包总会变得鼓鼓的,当然让钱包“发福”的并不是那几张寥寥可数的钞票,而是一大堆我已经弄不清楚来由的各式各样的单据。为此,妻子总是会在过一段时间后,清理一下我那个咖啡色的皮夹,把那些没用的票据抽出来扔掉。
当然,我口袋里另一个不讨她喜欢的东西就是我那一大串钥匙,它们当中的一些我都不记得是哪个门上的或者哪个箱子上的了,我有时候都怀疑自己连大学时代的钥匙都还挂在身上,虽然我已经大学毕业八年了。为此,妻子没少在旁边数落我。
三年前,我的那串沉甸甸的钥匙里又多了一把,但我相信这把钥匙会伴随我过上好一段日子。这把钥匙是属于我现在的办公室房门上的。它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是最普通最常见的那种,一面印着两个汉字“豪匙”,而另外一面上则印着Yale一词。我认为Yale表达的意思可能是“耶鲁”之意(后来,我上网搜索,发现Yale是一个非常有名的锁具品牌),但我们的老板却开玩笑地说:“说不定它是‘雅乐’的汉语拼音呢?”但是不管它是“耶鲁”还是“雅乐”,这个Yale对我来说,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我上研究生期间,曾经申请了一个sohu的邮箱,用户名就是goyale,因为这几个字母拼在一起,与我的名字有点谐音,而不了解此意的人,总是问我是不是将来想出国去Yale留学。但是没想到,在数年之后,我真的拿到了Yale的钥匙,虽然此Yale非彼Yale,我深信,这是上帝在永恒之中为我安排的道路。
四年前的某一月的某一天,我已经不记得确切的日子了,但很确定的是,那一天是个阴天,空中还飘着毛毛细雨,我的心情也是阴阴的,我手里提着一大袋子治肝炎的药,沿着人行道慢慢地从隆福医院往单位走。
从医院到单位的路程非常近,平常走十分钟就能到,可那一天,我却走了很长的时间。在那一段既很近又很远的路程中,我的思绪飘得似乎更加幽远。
我想起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不眠夜,那一夜,刚上初中的我因为听到对面房间里母亲熟悉的咳嗽声,突然意识到母亲有一天会死去,而自己终有一日也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我无望地在黑暗中抽泣,久久不能入睡。
又想起了在那个夜晚过后没多久的一天,只有12岁的我被家人告知自己得了肝炎后,我在他们面前禁不住痛哭失声。那时候母亲在一次化验中发现得了乙肝,之后全家体检,我的哥哥和最小的姐姐还有我无一人幸免,而我的情况是家人中最严重的。
想起了24岁那年,在一个失眠将近整夜而终于合上眼睛的凌晨,我突然被宿舍的电话惊醒,父亲在那头哭着说,我的母亲得了重病,让我赶紧回家。呆坐在床上,脑中一片空白的我,预感到父亲没有跟我说实话,我知道母亲在那一刻已经过世了。
想起了八年前临大学毕业的那个五月的夜晚,自己在学校那个静谧的核桃林里,跟着带我信主的弟兄,一句一句地念着那些似懂非懂的诀志祷告词。
又想起了,第一次去教会那天,聚会结束后,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弟兄走到我面前,热情地握着我的双手说,他已经为我祷告了很长时间。
想起了刚信主的我有一次去原来的单位面试,去的时候和回学校时,自己竟然搭上了同样一辆公交车(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在来去之时碰上了同一个售票员)。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人生中居然有那么多的奇迹。
……
近三十年的人生历程中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的心似乎又回到了人生中那第一个不眠夜,突然觉得死亡又一次离我那么近,但这次心境却稍微有些不同,因为我深信自己已经有永恒的生命在上帝那里存留。走在毛毛细雨中,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我一定要在有生之年,为主做些什么事情。
当时距离单位体检发现自己肝功不正常已经有一年时间了,这期间,中药西药吃了无数,可肝功始终没能恢复正常。其实,我在12岁发现自己得了乙肝时,肝功是正常的。当时,医生说如果肝功正常就不用吃药,只需定期体检即可,后来我就没怎么管它。但这次,医生很明确地告诉我,必须得吃药治疗。一年过去了,钱花了不少,可是肝功仍然没有恢复正常。
我当时所在的单位,是一个老字号的出版社,待遇非常好,工作也不忙。早晨,大家都不紧不慢地掐着点儿来到单位,然后悠哉悠哉地看着稿子。中午时,单位的人总会在办公室小憩一会儿,有的人是趴在桌子上,有的人弄一个躺椅,有的人则干脆支一个行军床。下午一到四点半,人们就陆陆续续地从单位里走出来,坐班车的坐班车,挤公交的挤公交。
单位里表面上一团和气,可暗地里却分出了好几派。我所在的那个部门则很不幸地被夹在其中的两个派别之间,在那里苟延残喘。而我们的部门领导似乎对这些都不以为然,只管做着自己的事情,还在一个大学里当着客座教授,对我们这些下属的死活不管不顾。有一次,几个同事在一起聊天,一个同事很无奈地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入错行也就算了,最可怕的是还跟错了领导。”
其实,当时我对领导也有不少的意见,但后来在教会一次全人医治的营会上,牧师讲了我们要向着权柄得自由。在那次课堂上,我对领导的不满情绪已经完全得到了释放。心里想着,不管领导怎么样,我自己一定得做个好下属。后来还把牧师那天的讲义用自己的话转写了一遍发邮件给了我们的部门领导,提醒他要解决当下的问题,以提高部门的凝聚力。邮件发出去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见了领导都不敢正眼看他。还好,没过多久他就做出了回应,召开了一次部门会议。开会前,我还挺开心的,心里想着,领导还不错,还会顾及我们下属的感受,这封信总算没有白写。但是没想到的是,在开会的过程中,他一一反驳了我提出的所有建议,然后就宣布散会。我当时心里特别失望。
从医院回来后的那段日子,每吃过午饭,我照例都会打开那个破旧得动一下身子都会吱吱呀呀的躺椅,试图眯上一会儿。午饭后总是很困倦,可是一躺下来,人就变得很清醒,后来干脆就不睡了,睁大着双眼,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在对面同事的鼾声中,思想着自己的过去和将来,以及自己在这个单位的处境。
难道我就这样在这里养老吗?
而肝功能的不正常,更让我意识到生命的有限,我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地浪费我的青春了,我一定得为主做点什么。
在某一天的中午,我突然萌生了这样一个念头,也许我可以在将来做一名基督教图书的编辑。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也很简单,因为我在这个出版社当了四年编辑,而用我的业务去服侍主的最好出路,就是做基督教图书的编辑了。之后的几天里,我其实也没怎么为这件事祷告,可脑子里时不时就会冒出这个念头来。
后来没过多久,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但是在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奇妙。在某一个礼拜天的聚会结束后,我现在的老板突然走到了我的身旁,当然我跟他已经相识多年,因为我们都是在一个教会里聚会。
他略带试探性地问我:“我们要成立一个基督教图书的文化公司,你愿不愿意加入到我们当中来?”我一抬头,看到的是一双饱含真诚的眼睛。
不过,我当时却拒绝了他,我对他说:“我没办法全职去做这件事,我只能兼职去做。” 对这样一个邀请,我心里甚是诧异,当时我更多的是想着目前所在出版社的优厚待遇,而且心里也有点嘀咕:成立一个新的公司,从头开始创业,万一将来发不出工资该怎么办?何况我已经买了房,每个月的房贷就有两千多,而且自己的肝功能一直不正常,每个月都得吃药,做这个工作能养得起自己吗?和他谈完话后,我就回家了。
之后的某一天晚上,在一个小组聚会结束后,我与一个比较要好的姊妹一起往公交车站走,路上她问起我为什么拒绝了那位弟兄的邀请,并说是她向他推荐的我,而她一直在为那个弟兄当时所在的出版社做翻译的工作。在和她聊天的过程中,我突然想起了前一段时间一直在我脑子里跳来跳去的那个念头。做基督教图书的编辑,不正是我对将来的畅想吗?看来这是上帝对我那个无声祷告的答复。当天晚上回到家里后,我就给那个弟兄打了个电话,并告诉他我愿意加入到他们的团队当中去。
半年后,我从那个每个月都有很多福利品,时不时会发一些超市购物卡的老字号出版社辞了职,去新单位的第一天,老板把那个印着Yale一词的钥匙给了我。看到那个Yale的第一眼,我更加坚定地相信,这就是上帝要带领我来的地方。
二、上帝指的路亦非坦途
虽然当初辞职的时候,内心非常相信这条路是上帝为我预备的,但是我并没想到,这条路上竟然有那么多的艰难。
打算辞职的时候,确实承受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最大的压力自然来自我的亲人,父亲认为我疯了,不过我很能理解他的反应,因为当初他听说我在教会里每月交十一奉献时,就曾经跟其他的亲朋好友说他儿子疯了。我的哥哥说我父母供我上到研究生简直是白供了,还扬言说要从郑州赶到北京,找我现在的老板来评评理。甚至在我辞职加入新单位后的三年中,每次跟我打电话,他都会劝我能否从现在的单位辞职再回到原来的出版社里。过去单位的部门领导也劝我不要辞职,甚至还提名我为单位当年的优秀员工作为“诱饵”。而教会里的一些曾经辞过职而后来苦苦找不到稳定工作的弟兄姊妹也好心地劝我不要辞职,一个专职的传道人更是含蓄地提醒我,要想好了,以后的生活会很清贫的。
我不能说家人的这些拦阻还有弟兄姊妹们善意的提醒没有在我心中激起波澜,其实,我作好辞职的打算的时候,是非常坚定的,但是离辞职的最后日期越来越近的时候,内心却产生出一种既豪迈又悲壮的复杂情绪。有一天,我在家乐福购物,用单位发的购物卡结账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以后可能不会有人再给我发这些卡片了,心里觉得挺不是滋味的。但当时有句经文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手扶着犁向后看的不配进神的国”,我一下子就释然了。
而距离辞职还有一个月的某一天下午,正在菜市场买菜的我再一次接到了我自离家上大学之后一直害怕接到的电话,大姐在电话那头哽咽着告诉我,我们的父亲去世了。父亲的去世,更让我的辞职增添了几分悲壮的色彩。在我回老家奔丧期间,我原来单位几个和我关系还不错的女同事们在办公室为我的遭遇抱头痛哭。一个男同事更是感慨道,这一年可能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因为这一年在我身上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这个同事的话,果然成了预言,后来,在那一年中,我在教会也认识了我的妻子,并在那一年年末完成了我的终身大事。而这是我父亲生前最大的心愿,可他却到死都没有看到。
与辞职时所承受的那些压力以及辞职那一年所发生的大事相比,进入新的岗位后所面临的那些挑战更是让我始料未及的。
因为我们的公司是新成立的,刚开始时,我们的规章制度还不完善,同事各自的职责也很不明确,大家似乎都找不对自己的位置,彼此之间也经历了痛苦的磨合期。而我对公司的宗旨和运作方式一开始也没能完全理解,何况我们刚成立的前两年里,一直处于预备期,没有一本图书出版,所以曾有一段时间对未来倍觉迷茫。但上帝在我们这些人身上动工,经过一次退修会,大家七嘴八舌,一下子就找到了症结所在,原来我们主要的问题出在老板那儿。他原来在出版社时,什么活都得自己干,辞职之后,成了我们的领导,但一直没能进入领导的角色,所有事都仍然揽在自己身上,结果让其他人都找不着自己的位置。那次退修会之后,老板很虚心地听取了大家的意见,我们开始完善我们的规章制度,并明确各自的职责,公司的运作才得以改善。而且上帝也为我们打开了几个出版社的大门,让我们从去年年初到现在为止,连续出了两套丛书,有十几本左右。
在这个新的公司里,我也面对了自工作五六年来所遇到的最多的批评。在过去的出版社里,我所编辑的图书都是中国人自己写的语言学著作或汉语工具书,而现在我要面对的是基督教的译著,而且要经常翻查英文原书。我以前所在的单位,虽然是一个老牌的出版社,但是因为我所在的部门领导对我们那些下属基本上处于不管不顾状态,而且工作职责也极不明确,我的编辑技能基本上是靠自己单打独斗取得的,可想我的水平有多差。而到新的单位之后,以前积累的那点编辑技能似乎全不能奏效。再加上,在老单位里养尊处优惯了,工作也比较散漫,而这些坏的毛病都被我带到了新的岗位中。经过我手编辑的图书校样常常是错误百出,因此常常被我们负责复审工作的一位老同事批评,刚开始挨批时,心里还有点抵触情绪,甚至还把遗漏错误的责任归到译者水平太低之上。
去年,我责编的一部书稿到复审环节时又被那位老编辑发现遗留了很多问题。以前我的老板还会替我说上些好话,安慰几句,这次他似乎也对我颇感无奈。终于在某一天,我们办公室展开了一次针对我的“批斗会”,那位老同事当场暴发,声色俱厉,“自己责编的书稿就像自己的孩子,孩子你能让别人替你养着吗?你不能总是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把问题都遗留到我这儿。你已经是位父亲了,我想你应该能明白这一点。”这些话字字掷地有声,像钢针一样扎到我的心上,听完她的话,我虽然内心还有些不平,但是感觉自己已经没什么底气可言了。那几天正赶上过节,每天呆在家里,心情特别低落,甚至抱着孩子哄她睡觉的时候,还在想着同事的那些话。就在那些天里,我开始反思自己的问题,觉得自己不配做一名基督教图书方面的编辑,心中甚至起了重新换工作的念头。但是,自己内心却是很清楚的,这条路是上帝为我安排的,上帝确实给我指了路,但是他并没有告诉我这条路是坦途。我必须行在其上,被其陶造。
经过了这次的低谷,我对工作的态度变得积极起来,开始学会否定自己,看别人比自己强。很奇妙的是,当你否定自己的时候,你就看到了自己身上的不足以及别人身上的优点,你才会去虚心地领受他人的指教。经过这次的事件,我开始认真地对待那位老同事批评,而现在,虽然我不能说自己的编辑技能一下子就有了飞跃,但我确实感到自己在编辑基督教图书方面开始上路了。
另一方面,在这份充满了意义和挑战的新工作中,因为收入不高(虽然我们的待遇在同类主内机构中已经是较高的),我依然要去面对养家所带给我的压力。
辞职后的三年中,我们一家的生活确实如那位传道人预言的那样,很是清贫。妻子自从和我结婚以后也辞职了,我们婚后半年她就怀上了小孩,所以她一直呆在家中,因为无人帮我们带小孩,她准备自己在家照顾孩子直到孩子上幼儿园。所以我们只能靠我一个人的工资来养家。
去超市购物时,我再也不像以往那样,翻到一件想买的东西就往购物车里扔了,现在,到款台结账前,我总是会把购物车里的东西再分成两类:可买可不买的和必须买的,然后把前者挑出来,重新放回到货架上。
妻子有时候会因为我们清贫的生活而忧虑,而且她也担心孩子上幼儿园时,自己也三十好几了不好找工作,即便找着工作了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觉得前途很迷茫。我们偶尔还会因为此事闹矛盾,我经常安慰她说:“虽然穷是穷了点儿,但是这几年,我们确实也不曾缺乏过。工作的收入并不是衡量一份工作好坏的唯一标准,最重要的是工作要有意义。而且我感觉这几年是我们最有价值的几年。对我而言,这几年中,经我的手编辑出版了那么多的基督教图书和杂志,而你虽然没去上班,但你在家中照顾孩子就是一份工作,孩子三岁之前的这个阶段非常重要,她最好是跟妈妈呆在一起,而且这三年是无法复制的,因为孩子的成长是一去不返的。”在我以及教会其他弟兄姊妹的安慰之下,我的妻子也开始慢慢地享受她目前的这种生活状态。
在我辞职的这几年中,我还陆陆续续地收到了一些弟兄姊妹奉献给我们的购物卡。每次拿着那些卡去购物,我的心就倍觉甘甜。这让我想起了《路加福音》18:29—30耶稣所说的话,“我实在告诉你们:人为神的国撇下房屋,或是妻子、弟兄、父母、儿女,没有在今世不得百倍,在来世不得永生的。”
你瞧,你为上帝所舍弃的,上帝依然会给你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