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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灵带领下的团队服侍 文/萧寿华

圣灵在五旬节那天降临在门徒身上,在此之前,所有门徒都因为基督升天前的嘱咐而在耶路撒冷等候。他们聚集在一起,同心警醒祷告和等候。就在这时,圣灵便临到,使新约的教会得以产生。所有门徒都被圣灵充满,他们向人传讲福音,指出任何人只要奉耶稣的名悔改、受洗,也同时可以领受所赐的圣灵(徒2:38)。新约的教会是因着圣灵的降临而开始的,而使徒也相信圣灵会带领教会成长。他们经历到圣灵的大能与力量,也继续等候圣灵进一步的工作。《使徒行传》并没有将新约教会的每一项组织和管理细节都铺陈出来,然而,经文却明确指出,教会领袖是有意识地住在圣灵里,并且透过圣灵去治理和领导教会。
一、集体领导
        十二使徒(包括刚选立的马提亚)很自然地成了教会的领袖。他们亲眼见过基督,受过他的教导,也是他所拣选的。《使徒行传》内的多次记载都指出,这个“十二使徒团”(College of Twelve)是以集体的方式治理教会和作出各项决定的。虽然有时彼得和约翰以独立的身份在经文中出现,但都是在传道或行神迹的时候才是这样。十二使徒以集体的方式拣选和按立了第一批执事(徒6:2—6);他们又一起作出决定,打发其中二人到撒玛利亚,在撒玛利亚人中间完成圣灵的工作(徒8:14—17);他们在巴拿巴的引荐之下,共同接纳保罗,也共同确认保罗所说的话是出自真心(徒9:27);后来彼得在外邦人中间的事奉引起了争论,其他的使徒便共同合作,一起解决此事(徒11:1);最重要的是十二使徒彼此委身,如同一人般委身服侍耶路撒冷教会;逼迫临到的时候,许多门徒都逃离了耶路撒冷,而十二使徒却坚定不移,一起稳守于城中(徒 8:1)。
十二使徒这种集体领导的管理方式明显地反映出各人均乐意放下自己的主见,转而留心圣灵对整体的引导;并相信圣灵的引导在整体的探求中可以辨识出来。
使徒并非只是以特权阶层的身份来治理教会的,他们在耶路撒冷教会内拣选了一群长老,并与他们一同治理教会。在耶路撒冷会议之中,“使徒和长老聚会商议这事”(徒15:6)。由此可以看出,这些长老后来更承接了使徒的职事,成为教会领导群体的成员。
有关这次商议的经文,记录了新约教会领袖举行会议的时候几个十分重要的议项。整体说来,他们都是在寻求圣灵的带领。第一,参与这次讨论的有安提阿的代表,他们分别是保罗、巴拿巴和其他一些信徒;第二,会议开始的时候,大家能够自由地发表意见。可能路加认为没有必要记载,所以没有详述其中的细节;第三,彼得、保罗和巴拿巴都分享了他们亲身经历到圣灵在外邦人中间的工作。这些重要的工作调校了犹太人旧有的观念,叫他们重新明白神在外邦人身上的旨意;第四,雅各是保守派的犹太基督教代表,而且很可能是主持该次会议的使徒。他引述神的话,然后宣布最终的决议;第五,雅各针对一些可能对会议结果影响最大的事物,提出了一些有关外邦基督徒生活的建议,那就是,叫他们禁戒偶像的污秽、奸淫,以及勒死的牲畜与血。对于严守律法的犹太基督徒来说,雅各所提出的实在是非常重要的折衷建议,这叫他们明白应该如何与外邦信徒相处,尤其是如何一起用饭;最后,会议决定差派两名耶路撒冷的领袖,带着一封信前往外邦信徒为主的教会去,亲自向他们解释使徒的决议,并且澄清一切可能出现的误会。
耶路撒冷会议的做法是一个很好的典范,解释如何透过领袖的会议来解决纷争。这些领袖相信,在议论的过程中,需要小心聆听当事人如何经历圣灵的引导,思想神的话语在某件事上的应用,并且在不违背真理的原则下作出妥协,以维护信徒群体的合一。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清楚意识到,他们是在倚靠圣灵的带领,所以他们所作的决定是“圣灵和我们的意向”(徒15:28),彼此并没有抵触。
二、会议中对圣灵带领的辨识
        不少人以为明白神的旨意是个人的事,历世历代的基督徒也都只是这样问道:“我怎样才能明白神的旨意?”过分强调自我,是导致教会缺乏操练集体寻求神旨意的原因。这种情况使教会越来越难以建立圣灵领导的团队服侍。信徒通常都是依赖教会一般惯常的会议程序为教会作各等的决定,并且以为由此而得的决议就必然是神的旨意,他们当中纵使有人不赞同其中的决定,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有时个别团队成员为了取得自己想望的结果,便四处进行游说和拉拢,可是,如果决定是以这种方式达至,必不能取得整支团队的一致认同,部分成员甚至可能会不愿执行有关决定。如何让同工可以集体地明白神对整体的旨意而不至于被会议程序操控,是属灵群体今天要迫切探讨的问题。
奥罗义(Roy M. Oswald)和麦泽奇(Jacki McMakin)在他们的著作《如何防止信徒领袖枯竭》中指出,一项调查研究显示,在导致信徒领袖枯竭的六项根本原因中,排行最高的是“令人气馁的会议”。问卷中有一个问题问道:“你对堂区会议的决议常感到很气馁吗?”受访者之中有57.9%填答“是”,只有9.8%填答“非” ,其中一位受访领袖更对他的事奉经历有这样的感受:“75%的时间都是白费的。我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承诺,就不得不出席会议,尽管他们花费3小时的时间来处理45分钟的工作。”这两位作者进一步强调说,导致工人枯竭的,不一定是劳累的工作,而是因为工作徒劳无功和白费心机所带来的挫折感,而缺乏组织和准备不足的会议往往是造成这类挫折感的根源。
大多数研究者都指出,有效的事务会议必须具备以下特征:1、会议开宗明义,一开始就解释会议的目的;2、所有报告都应编印出来,在会议之前先发给各与会者,大家不应在开会的时侯阅读报告,而只应就着报告发出简短的提问和解释;3、每项议程都应写上“仅供参考”,“仅供讨论”或“有待议决”等注脚,而与会者必须在开会之前已经翻阅各项议程;4、因为资料未备齐而不宜讨论的议程应留待下一次会议商讨; 5、简单的项目应安排在会议开始或结束的时候讨论,会议早些时段所取得的效果会使大家更有动力并受到鼓励,然后才进入会议中段,着手处理较复杂的项目。

一切能促进会议取得成效的技巧固然是重要的,可是,基督徒在考虑这些因素以先,更要明白会议的最要紧工作是寻求神在他们身上的旨意。他们最首要的目的,不是收集大家的意见和投票议决;大家聚在一起,是要以诚恳的态度来明白神最高的主权,并且细查在那些重要的决定上他的旨意是什么。他们最大的需要,是一种共有的渴求——渴求明白神对他们这个群体有什么指示。
在辨识神旨意的过程中,我们需要从各种喧闹的声音中分辨神的声音,因为属世界的意见、骄傲所带来的欲望、竞争的心,以及众多属血气的声音,都会与圣灵的声音混在一起,有时我们会将自己的声音、至亲好友所发的声音,或是忧虑和恐惧所造成的声音看为神的声音。《聆听的心》的几位作者说:“所谓辨识(discernment),原是一种祷告的模式,我们在其中需要将自己全然向圣灵敞开,让他动工。他要我们放下过去已有的旧观念,接纳新的可能性,并且准备随时以新的角度去看事务..从而使我们加入神的阵线。”
因此,当大家开始共同辨识神旨意的时候,必须先将自己调校进入神里面,着意地向神敞开自己,让圣灵住在大家中间,各人必须相信主耶稣必会主动带领那些等候他的人,大家须有所准备,尽自己所能够理解的能力,以耶稣的心去思想问题。大家必须全人投入,在这个会议的过程中使用理性的分析和思考,也运用属灵的感情和触角,好叫自己整个人贴近耶稣的心思。换言之,每个成员必须以自己和耶稣的关系为最首要的关注:要做到这一点,大家不仅仅是出席会议,还要每天委身,巩固和更新自己与耶稣的关系。
我们若是留意到基督在会议中的临在,就必须开启自己的心,随时准备谦卑恭听。开始会议之前,主席应该先和大家拨出一段安静的时间,好使思想和心情都平静下来,大家心里可能还纠缠着生活上所遇到的事情,或是忧虑着会议之后所要面对的挑战。这一刻的安静可以帮助大家取得内心所需要的宁静,从而更能够清楚听到神的声音。有些人可能不习惯在人群之中安静,他们的心或许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真正平静下来,学习共同辨识神的旨意。对这些人来说,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每天进行安静的操练:“我们若能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培养聆听神的习惯,日常生活与举行会议便会越来越协调一致,二者都是在事奉神,也可以在互相确立中建立更完全属神的生命。”如果个人私下从来不曾尝试过聆听神,那么大家相聚在一起的时侯就绝不可能会一同听到神的声音。个人倘能在自己的生活中常常操练,大家在一起聆听神的事上就必会变得越来越敏锐,而群体辨识的能力提高,个人明白神旨意的能力也会加强。故此,大家在共同辨识神旨意的同时,其实也促进了个人灵命的成长。
在辨识神旨意的会议中,我们可以祈求神的引领,但是却无需抹杀人的判断。虽然圣灵不会受制于任何启示的形式,但我们可以遵循以下三个方面寻求神的旨意,一般情况下我们可从其中一个方面得到引领。第一,我们可以借着认真研读与寻求神的话语而得着引领。第二,圣灵会以各种方式在我们心里运行,向我们启示他的指引。第三,各方面的客观环境因素循着类似的方向互相印证,从而叫我们看到清晰的指引。
在会议中辨识神的旨意的时候,翻看相关经文,或是讨论最近发生的事情对要决定的问题的意义,以寻求亮光,都是合宜的。出席会议的人一方面可以理智地分析眼前的处境,另一方面也可以分享他们怎样感受到圣灵在他们自己和群体中间运行引导。
《聆听的心》的众作者在讲解圣灵引导的标记时指出,除了感受到一份平安、喜乐和一阵涌现的干劲之外,还会出现两个很重要的标记,那就是持续浮现和不谋而合的现象。所谓持续浮现,就是“如果同一个信息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不断地在群体中出现,那可能表示神正在说话”。至于不谋而合,就是“群体在一段时间内分别思考并做着不同的事情,而这些事情表面上看来是互不关联的,但却突然间可以拼合在一起,并且产生一个合理的解释。又或是群体中的各样资源竟然不寻常地配合在一起,因而回应了某些需要”。要是我们看到一些信息多次出现,或是看到一些事件同时发生,以至带出一个清楚的信息,在这种情况下,众人就能轻易地取得共识,并且也会共同地被一种热切点燃起来。
三、寻求印证的领导
        神在教会历史中确曾兴起一些重要的领袖,以权威的身份独自领导一个运动,或是一个宗派的发展,但在具魅力的领袖离去后,多半没有另一位同等分量的人物接上;而教会的领导则需要一小群同心合意的领袖接续事奉。权威领袖的权柄并不是来自个人,而是来自神的道,任何一个人失去对神真理的尊崇与谨守,他便失去了领导的权柄。旧约圣经谈及当一位君主登基时,他必须特别为自己抄录一本律法书,“存在他那里,要平生诵读,好学习敬畏耶和华他的神,谨守遵行这律法书上的一切..这样,他和他的子孙,便可在以色列中,在国位上年长日久。”(申 17:19—20)在更多情况下,教会并不是由一人专权地领导,而是在一小群领袖中,由其中一位做主要的牧者,连同整群领袖一起带领教会成长。这位主要的牧者,首要的关注是要建立同工团队中彼此间生命的关系。倘若教会领导的工作建基于同工团队的生命,同工团队便需要彼此立约,互相守望,互相负责,不容许任何一人的生命出现缺口,以至恶者可以乘机破坏教会。旧约亚干一人犯罪,牵连整体会众,是今天的教会领袖当常引以为戒的。
主要的牧者在领导教会时,要谦卑地寻求其他领袖们的认同与印证,并相信圣灵会同时在其他领袖心中运行工作。有些主要牧者认为,当别人不赞同他的鸿图大计时,便是没有信心;当别人要求一些具体数据以支持某些立论时,便是“凭眼见不凭信心”,随之而来的便是以各种属灵的“高调”,批评其他人善意的质询及意见。在这种情况下,其他同工因这位牧者的权威而慑服,但实行时却是阳奉阴违,勉强敷衍;或者会在长久受压制下,产生激烈的争论,而终以分裂结束。

事实上,主要的牧者需要有异象,他才能带领教会前进,但领导者要知道真正的异象必然是从天上而来的异象,而创始成终的掌权者必然会引领异象的成就。在祷告依靠中,我们相信任何个人的软弱或环境的阻碍,都不能拦阻神成就他的旨意。牧者或同工团队当存有这份信心,分享所领受的异象、方向,而分享的重点应包括:1、个人如何从神领受方向,探索的过程、内心的印证及仍有的疑惑。2、在客观环境上有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所要付出的代价,对可能有的正面和反面的影响作详细分析、描述(这也可以交由另一个特别研究小组负责)。3、分享个人如何看待这些可能的困难,再放开地让个人自由讨论,寻求神的旨意。过去我曾经历带领教会思想扩堂的方向,对于其他领袖们提出的一些可能有的问题感到难于接受,也深怕他们的小信会拦阻神要给教会的恩典。在这个过程中,我开始体会这不是别人的小信,而是自己的小信:难道我不相信神的能力可以超越我们的讨论吗?难道他的作为会被会议桌上的议决所限制吗?记得在一次晚间执事会的会议后,我带着不安的心情回到家中,心想执事会所定下的条件,卖家必不能接受,整个计划可能会告吹。
临睡前随意打开圣经,一句经文亮在我的眼前:“你只管安坐等候,看这事怎样成就!”(得3:18)神的话似当头棒喝,我立刻把事情交托给主,未几,事情便在出乎预料的情况下成全了。
从那次的经历中,我初步学会了向别人分享异象、发展方向的步骤:1、提出个人的领受;2、安心地容让其他领袖提出各种客观的困难,不认为他们是反对自己; 3、给予别人反复思想的空间,不要求别人立刻认同个人的方向,同时勉励每个人热切祷告及组织各项祷告活动; 4、在要做最后决定的会议中,除复述一些客观的困难外,邀请个人讲述内心的感受、个人的信念,让整群可以接触到别人的心灵,将决定从思维分析的层面引往心灵的层面,然后在祷告中同心决定。
在某些情况下,主要牧者所提出的发展方向,可能得不到正面的回应,又或是在探索过程中感到领袖间有明显的分歧,作主要牧者的便当在信心中谦卑地放下提案,等候将来更适合的时机。这并不表示该次的探讨失败,因为不少教会重要的发展方向都是经过多个阶段的讨论,逐步明朗起来,及至最美好的时刻才作出决定。揠苗助长不但不能让全教会同心以赴,反而会破坏教会的合一或结出未成熟的果子。
四、天职的呼召
新约教会有一点令人赞叹的,就是十二使徒虽然背景迥异,但彼此却能合作得水乳交融,其中最合理的解释,是因为他们同感神的呼召,而神的呼召引领他们一起承担使命,以至他们能够克服彼此相异之处。他们每个人都经历过耶稣的亲自呼召,也知道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呼召。当他们决定要选立另一个人来代替犹大时,是因为他们全都相信需要有一个新人来与他们共同完成受托的使命:“必须从那常与我们作伴的人中,立一位与我们同作耶稣复活的见证。”(徒 1:22)这支十二人的同工团队并非被迫走到一起,而是因着一个内在的呼召和共同的异象被联合在一起,这也就是同工得着圣灵领导的重要先决条件。
如果团队同工的焦点不是放在大家共同的使命上,而是集中于各自的恩赐与能力上,那就很容易出现成员之间彼此争竞的现象。天职有别于职业,“天职”的英文 vocation源自拉丁文vocare,意思是“呼召”,神呼召我们一起进入神国的群体中,成为他的子民,他呼召个别的子民,也呼召整个群体去实践他的使命。所谓天职,就是我们个人的人生方向,也即把基督徒召聚在一起共同承担使命的神圣呼召。属世的社会是根据我们的成就和功绩来衡量我们的价值。于是职业、地位也就成了我们的身份象征,每个人千方百计地在事业上冒出头来,目的也是为了证明自己比别人优胜,比别人有价值。卢云及一些作者指出这是个陷阱:“在一个如此看重成就的世界里,我们往往会因着只关心自己的事业而越来越对自己的天职充耳不闻,如果我们误以为事业是最重要的,我们就无法再听见那呼召我们众人同负一轭的声音,我们内心会充斥着自己的大计、企划、推广工作,以至排斥一切阻碍我们追寻个人目标的人。 ”
我们需要不断将焦点调向自己的属灵天职,好叫我们能够摆脱职业化本身所带来的危机,使我们专注于神对我们的属天计划。固然,事业不一定是与天职对立的,有时我们的事业可以是回应天职过程中的一个人生阶段,不过,我们却不能纯为事业的缘故而建立事业,我们需要恒常检讨自己的事业是仍能协助我们履行天职,还是叫我们逐渐远离天职。每当我们容让事业凌驾自己的天职,我们就陷入与他人竞争长短的血气危机之中。卢云进一步解释道:“一份与天职割裂开的事业必会带来两不相容的情况,但一份与天职配合的事业,却能具体地帮助我们将自己特有的才能运用于身旁的群体。”
传道同工队伍中的牧者有时也会视自己的事奉为一份事业,不自觉地将天职的事奉转变为个人要追求发展的事业。比方说,有些牧者会千方百计争取机会到一些大型聚会中讲道,借此建立自己的“属灵权威地位”;有些牧者则夙夜不懈地工作,把事工推展得有声有色,但动机却是要显示自己比其他牧者优胜。将事奉天职降格为一份纯粹的事业,必然会将团队的团结和谐破坏净尽;牧者之间的不同随即引发彼此间的争竞,而不是为整个群体带来更强大、更丰富的潜在动力。
相对而言,倘若个人都是定睛于神对整个团队的呼召,就必能体会到:别人的恩赐也就是全体的恩赐。故此,每个成员便可以支持其他成员运用和发展他们的恩赐,同时也会将自己的恩赐视为属于整个群体的恩赐。一间教会的主任牧师的个人讲道恩赐并不强,其后他发现同工团队中一位牧者有明显的讲道潜力,便安排他多负责讲道,并且公开感谢神赐给教会一位善于讲道的牧者,而自己也可以转而把精力集中在教会其他的领导工作上。

哥林多的信徒多好争竞,所以保罗提醒他们不要拿“人”来夸口。保罗反对以人作为比较,他倒宣告一个伟大的真理,以解释在基督里的一种属灵拥有权:“所以无论谁,都不可拿人夸口,因为万有全是你们的。或保罗,或亚波罗,或矶法,或世界,或生,或死,或现今的事,或将来的事,全是你们的;并且你们是属基督的,基督又是属神的。”(林前3:21—23)如果大家都清楚明白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以及基督所赐的丰厚的恩典——包括基督徒群体之中最出色的品质和恩赐——都是归属于基督的,基督徒的团队成员就不会有嫉妒和骄傲,而大家也会明白自己能够成功,不是因为他们本领过人,而是出于神对他们的恩惠和整支团队所被托付的天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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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选自萧寿华牧师所著《圣灵领导下的教会管理》第二章和第五章的部分章节,本刊对选文做了一些编辑。萧寿华牧师是香港北角宣道会的主任牧师。

2009冬季号卷首语

在《使徒行传》中,我们看到,由于圣灵降下后的大能工作,教会建立并且规模开始迅速扩大。随着“门徒增多”,教会治理方面的问题突显出来,以致抱怨的声音达到使徒面前。使徒们处理这个问题的思路并不是几个人 自己商议一下,指定几个执事或者同工去解决那些急需处理的问题,然后事情就了结了。他们召集了所有的门徒,要他们从众人中“选出七个有好名声,被圣灵充满,智慧充足的人”来管理这事。在这个过程中,使徒们只做了两件事 :提出了资格标准,并且在众人选出了七个人之后,“使徒们祷告了,就按手在他们头上”。(徒6:1—6)

这段记载为新约教会的治理提出了很好的模式,其中既涉及到不同职分的分工:有专心以祈祷传道为事的工人,也有以管理饭食为事的工人;也涉及到承担教会职分的工人的产生方式:教会按照使徒提出的标准,通过选举来印证谁是神要使用的工人。

中国教会多年来一直以“回到使徒时期”为自己建造教会的口号,但似乎并没有因此对教会中明确的职分分工及选立方式产生共鸣,而是对教会建制或组织化进行淡化。这方面的原因可能是多重的。有文化方面的原因:习惯于在儒家文化所倡导的某种亲情或友情中处理事情,或者在把众人视为要按规则行事的集体时,下意识地把个人(自己)例外出来。也有神学方面的原因:习惯于在个人感受中寻求或经历圣灵的引导,而将组织或建制视为对抗圣灵引导的因素。当然更多的是历史的原因:特别是在上世纪 50—70年代之间,家庭教会的人数较少,且处于较为严酷的生存环境中。

然而,随着近些年教会规模的迅速扩大,教会组织或治理的原则问题再次被提到教会带领者的面前。教会的转型或建造需要我们反省自己对教会组织化的观念,并从圣经中寻求教会治理的基本原则。对于新约教会来说,这些基本原则更多且更直接地反映在新约圣经中,揭示出圣灵普降后在一个有秩序的基督身体中的工作原则。忽略这一点,我们可能就会下意识地被一种“摩西情结”所支配,即看自己是神所独自呼召并托付使命的“摩西”,看其他的人都在山下,只有自己一人在山上;或者像以利亚所说的,所有以色列人都背弃了神的约,只剩他一个人在为主大发热心。在这种情结中,显然耶路撒冷会议那种“使徒和长老聚会商议这事”,在一个群体中寻求圣灵带领的治理模式就可能会被排除在我们的视野之外。

本期的神学主题是“教会制度建造”。我们试图在神学层面探讨当下堂会型教会的一些基本治理理念。其中涉及到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组织秩序是否与圣灵的引导相冲突?圣灵除了在我们个人的感受中带领我们之外,是否还会在一个同工团队中工作,借着在团队中彼此的印证来带领教会?本期的内容,虽然只是一个初步的探讨,但愿它能够有益于对教会治理模式的更进一步的探索。

2009秋季号——中国家庭教会的属灵传承

中国家庭教会是在成长和成熟过程中的教会。由于神自己的作为,家庭教会目前似乎已经走过了一个阶段,而正在迈向一个新的时期。特别是在城市,新一代神的仆人及教会正在兴起。家庭教会以往被简单地称之为“非三自教会”、“地下教会”的时期已经过去;教会正日益走出相对封闭的私人家庭,逐渐进入到这个社会的公共领域。在这个背景下,家庭教会的身份认同问题就突显出来;新一代的教会如何继承以往家庭教会的属灵传统则成为我们所当关注的问题。

卷首语

2009秋季号卷首语

真理讲台

十字架工作的法则 / 李天恩

神学思考

十字架与世界——“中国家庭教会的属灵传承”神学研讨会发言记录 / 本刊编辑部
家庭教会:待书写的传统与待传承的生命 / 江登兴
探讨中国家庭教会的属灵传承 / 天明
中国家庭教会属灵的传统及基本精神特征 / 基立
他是点着的明灯——宋尚节的属灵传统浅论 / 新恩
家庭教会的神学传统是什么 / 陆昆
约翰作品中的世界观念 / 孙明义

灵性操练

客西马尼园与十字架 / 栾非力
许春草——他用膝盖亲近主 / 何其微

敬虔生活

蒙难流泪谷 / 李道生
记忆中的守望 / 光宇
忘恩•蒙恩•感恩——奔走窄路六十年的生命见证 / 韩姊妹

读书沙龙

人生需要交账——读《五十年来》 / 察世俗
作时代的光与盐——读《光与盐——探索近代中国改革的十位历史名人》 / 阿信

文化透视

以公平公义使国坚定稳固——从“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的争论看中国社会的转型正义 / 余杰
文革期间文人告密“荒唐之恶”的反思 / 可君

艺术广角

驼鹿的瑰丽草原与树林 ——远行记忆之三 / 姜原来
6岁 / 书拉密
求你使我知道你爱我 / 刘丽萍

封三

火炼 / 张谷泉

火炼 文 / 张谷泉

这组诗词,是张谷泉弟兄在狱中用针线绣在旧布上,夹在棉衣内传出狱外的。其后张谷泉在狱中离世。此诗辗转传抄中,个别词语略有不同,今选录一首分享共勉。

(1954年于狱中,乌鲁木齐市)
(一) 主啊,我愿随你,走此十架窄路。
流泪流汗流血,受欺受压受辱。
赤身悬挂髑髅,不恋斯世寸土。
只要同胞得救,灵魂亦愿捐输。

(二) 主啊,我愿为你,受苦默然不语。
如同将宰羊羔,从容引颈受戮。
嚼环既放我口,舌头全被勒住。
永不为己辩诉,主来隐情显出。

(三) 主啊,我愿像你,深爱仇敌如故。
纵或衣分身刺,仍然代祷祝福。
尽人毁谤攻击,不改神子态度。
主爱充满胸怀,自然随时流露。

(四) 主啊,我愿效你,受苦忠心至死。
颈项置之度外,倾倒鲜血献祭。
殿幔上下裂开,血水倾流下滴。
大呼一声成了,进入永远安息。

(五) 主啊,我愿伴你,行完今世苦路。
因那前头喜乐,轻看暂时苦楚。
愿作麦种死透,结实累累无数。
得见劳苦功效,便能心满意足。

求你使我知道你爱我 文 / 刘丽萍

晚上祷告会的时候,轮到了源源,我总是把她称作是和我一样的姐姐——是张楚音乐里的那个“姐姐”、也是海子诗里的那个“姐姐”、更是黑塞生活里的那个“姐姐”⋯⋯但最最是的,是安哲罗普洛斯电影里的那个“姐姐”。
在看得见的一切之外,这是联结我们的一个通道。
我喜欢这个通道,也常为此格外爱待源源,祷告会去得早了,就到她的小天地里看她写作业,和她聊天,她也会若有所思地跟我说些心里话,悄悄地往我书包里塞她最喜欢吃的糖。前天晚上偶然听到“Colours of the wind”,禁不住想起她,源源常说她爱画画,我虽然知道,却很少提及,因为总觉得成人世界里的“爱好”,无法形容她的这份热爱,所以可能还是自己并不真的知道。
可是,听“Colours of the wind”时,我确信自己知道了,反反复复地,听了一整天,决定作为借以知道源源的一首歌,晚上祷告会的时候送给她。
而这晚的祷告会,源源也破例地没有了往常的害羞,开口祷告了,很短,就两句话,她说:“主啊,谢谢你把永生给了我,谢谢你爱我。主啊,求你使我知道你爱我。”然后,我们众兄弟姊妹一齐说:“阿们。”
我从没觉得祷告有这么美过,我情愿像孩子般单纯地祈求我的阿爸父,求他使我知道他爱我,求他使我知道无论什么都不能使我与那十字架上的爱隔绝,而不管我正在经历什么样的患难、疼痛,以致觉得他离我很远。
源源跑过来,说:“你把手伸开。”我伸开了,她说,“我打你一下你赶快握住。”我说:“好。”又问她说,“握住了会怎样呢?”她努力在手腕那里寻找鼓起的小包,然后指着说:“看,起了个小包。”
我笑了,一个游戏可以这么古老,从一个姐姐传到另一个姐姐,一次爱的触摸可以这样轻盈,从她的右手传到我的左手,我不知道那十字架上的爱将再次以什么样的方式触摸到我,但我期待,所以我继续祷告:“主啊,求你使我知道你爱我⋯⋯”

晚上,雨中的站台,等回家的末班车,外面的冷和车里的暖一对流,车窗上就满了雾气,旁边的一对男女,男的专情,看见乐天玛特就兴奋地指给女的,说,就在这儿呢,405也应该路过这里,说着又指着站牌表给那女的看,我一直透过车窗的玻璃看两个人的对话,那雾气,让人觉得温暖⋯⋯
雨中的站台,是窗前滴也滴不完的雨,断断续续、淅淅沥沥,却从不犹豫,直到穿越山石,汇入大海。
雨中的站台,是永远停不了的站台,一站接一站,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只有路过,却要永远保持在路上,因为知道身后有辽远的力量在催促,前方有辽远的声音在召唤。
六年前看贾樟柯的《站台》,看着他就那么一点一点、一下一下地把那个自己曾经生活了四年的城市给交待出来,就好像把自己爱的宣言交待出来一样,不管不顾地爱上了“忘却与背叛”之间的游荡,我知道必要忘却,我知道必有背叛,我害怕这些,我承受不了,在他们没有到来之前,我写啊写的想要使之不朽,没想到这也不过是站台。
而今,是夜深人静的北京,该忘却的都已忘却,该背叛的业已背叛,这就是我,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成长:从挣扎着逃亡,到微笑着接受,从一部电影可以改变我,到我可以创作一部电影,因为知道:“我们成了一台戏,供世人和天使观看”——我不过是我,但竟可以在这台戏中深深地知道、深深地热爱、深深地追随⋯⋯
就这样用一生的时间,也心甘情愿。
我是后来才发现,你说了一次、两次、很多次,我都是迟钝不明白的,但你还是不放弃,在我等车回家的时候,用夜间的月亮、夜间的星空、夜间的雨,开通我的耳朵,把真爱的意志印在这颗心里面,并让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你喜悦这样。
一次、两次、很多次,都是这样,在站台等回家的车,其实是你让我在等你,等你把一个奥秘告诉我,再赐给我天上水瓶的那几颗星星来一起分享这样的奥秘,于是渴望在某个你愿意的夜晚,仰望头顶浩瀚的星空,歌唱奥秘的降临、歌唱盼望的奥秘⋯⋯
等风吹过,天又发晴,我们还要继续歌唱,歌唱我们竟然可以把穹苍当作镜子,看出我的短暂漂泊、看出你爱的永恒不变⋯⋯

一直都在等着雨下,天很低,云好诡谲,雾好沉,心很灼,很灼⋯⋯
一直都在等着雨下,就像坐在窗前等着你来,好安静好太平,好安静好太平,就这样安静太平一个下午,一个下午;
看不见你,听不见你,但我知道你要来,雨就要下,你就要来;
你知道我软弱无力,已经跟不上你的脚步,地铁里的漆黑,是我移动的速度,轰隆轰隆地,渴望撞击着痛苦,移向你,在慌张迟疑的每个瞬间,等着你来;
那时,地震、天漏、云也落雨;
在今年夏天的这个时候,在愿意背十字架而行的日子,再次见你的面,也是如此;
这样的事,临到我们,我坐在那里等你,坐在窗前往外看,路上的车轮,都行得很慢很慢,他们不懂为何耽延,他们猜,他们自言自语,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等着你来,完全是等待,因为要等着你来;
你来,我知道就像是爱我的人出现,如雨过天晴,如日头出现,如光辉烈烈;
不说,我不说那是我无法预知的世界;不说,因为你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
谢谢你,让我跨出一种坚定沉重的步伐,去配合你的到来;
谢谢你,让我生出一份无法按捺的情怀,去追随你的脚步;
雨开始下,落在我的发梢,怎么滴,也滴不完,像怅然而落的泪,当你使我知道你爱我的时候,为自己的罪,为你的恩典,抽搐着,一下,一下,竟都是对你哭了的记忆:

马利亚到了耶稣那里,看见他,就俯伏在他脚前,说:“主啊,你若早在这里,我兄弟必不死。”
耶稣看见她哭,并看见与她同来的犹太人也哭,就心里悲叹,又甚忧愁,便说:“你们把他安放在哪里?”
他们回答说:“请主来看。”
耶稣哭了。
——《约翰福音》11:32—35

曾在拉撒路的坟墓前,你哭了,当你要在拉撒路坟墓前行复活的神迹时,你竟然哭了,你为我们的罪而哭,为我们一直伏在死亡的权柄下而哭——唯有在你里面,眼泪对我而言,才是一次温柔的怜悯、一场爱的重生: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

 

6岁 文 / 书拉密

过完冬天,天天就六岁了。不过天天认为只有等哪天早晨一骨碌爬起来,吃了妈妈给她的两只红皮大鸡蛋,那才真是六岁了呢,现在还不算。所以天天很着急,可是着急也没有用。天天坐在自家门口的长条凳上想:什么时候爸爸才会像妈妈那样给我两只红皮大鸡蛋呢?天天想,可惜妈妈不能给了,她们说妈妈去山上了,其实不是,她们骗我呢,我才不信,妈妈没了,就是死了。邻居的慧姐说,天天你妈没了,你哭哇,她就先哭上了,天天哼哧了两声,并没有眼泪,天天想这可真糟,可是又不能朝眼睛那儿抹唾沫。
天天还记得那天早晨,天还没亮,有好多人进到屋里来,屋里的灯亮得刺人眼,那些人忙忙活活地,把妈妈放到什么上,盖上被,然后就不见了。天天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醒了才发现是在慧姐家,慧姐说:“起来吧,天天,领你看你妈去。”
“哎!”天天很高兴,天天记得有一次慧姐带她去3路公共汽车上看妈妈,妈妈从衣袋里掏出几块奶糖给她们。天天特别喜欢妈妈胸前挂的票夹子,尤其是那个亮晶晶的铁皮钮,一关就“嗒”地一响,天天觉得妈妈可神气了,车厢里的人都得听她的。
可是这次慧姐没带天天去3路汽车站,她们走的是另外一条路,这可骗不了天天。天天问:“慧姐你不带我去找我妈妈啦?”慧姐说:“就是带你去看你妈呀,你妈生病了,住院了,懂不懂?”
当然懂。天天点点头,这样的事,天天可是知道的,天天三岁的时候就生过病,甚至还住过院,打过吊针呢。护士阿姨说:“这孩子可真够胖的,连血管都找不着。”天天说:“使劲找不就行啦。”那些护士阿姨一听都笑了,都夸天天聪明,有股子机灵劲儿。这都是后来妈闲唠嗑时说的,妈还说,天天以后上学了要好好学习,学好了上大学,别像妈,一辈子跟车跑,倒是省坐车钱了。妈说完了就咯咯地笑,妈可爱笑了。
慧姐带天天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有好多好多好多的人挤在一处红砖房前了,有很吓人的哭声震响,天天紧紧抓住慧姐的手,看见有几个人走过来走过去地拿什么东西。突然慧姐说:“天天,你妈没了,你哭呀。”天天说:“嗯。”就吭唧了几声,但没哭出来。天天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穿白衣服的人背对她们站着,手插在衣袋里,天天知道那是大夫,是给人治病的,天天对慧姐说:“他能让我妈回家是吧?”没等慧姐说话,天天就拽着慧姐的手走到白衣服人面前,天天说:“叔叔,你能让我妈回家,是吗?”白衣服的人一愣,看了看远处的红砖房,又看看擦眼泪的慧姐,他吱吱唔唔了两句,转身走了。
天天看着他走进一扇大门里,连头也没回,天天第一次尝到了失望的滋味——于是天天就哭了,很大声地哭起来,不是因为妈妈死了,而是因为那个穿白衣服的大夫不肯帮她把妈妈送回家。这时,过来了很多人,她们说:“这就是那孩子。”然后有好些人陪着她哭,天天擦擦眼泪,想看看那个白衣服的人回没回来,有这么多人帮她一起哭,他还不肯吗?
可他就是没回来。
后来,后来,慧姐给天天扎小辫,天天找出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绫子,都是过年的时候妈妈和慧姐给天天买来扎辫子用的。那条绿的还是爸爸给买的呢,妈当时说:“你爸一点儿也不会买东西,买条绿不叽的,能好看吗?”爸爸说:“给我宝贝姑娘买的,又不是给你戴,咋不好看?”天天让慧姐找一条花的好看的扎上,慧姐说:“天天现在不能扎花头绳子,天天得扎白头绳。”
“为什么?”天天不愿意,白的多难看呀,“我就要扎花的,白的不好看,我妈从来不给我扎白头绳。”
慧姐住了手,叭嗒叭嗒掉眼泪,慧姐说:“天天听话,天天的妈没了,天天就得扎白头绳。”
既然和妈妈没了有关,那么,好吧,天天从来是懂事的,天天点点头勉强同意了。天天说:“那⋯⋯那些花头绳等我妈又有了,我就能扎了,是吧?”
慧姐过了好半天,才“哎”了一声。一大滴泪冰凉凉地落在天天的小手上,天天吓了一跳,把手在衣服上蹭了好几下,不满意地说:“干嘛呀,你?”
第二天早晨,天天在门口的长条凳旁边玩踢毽子,收垃圾的马车来了。穿着灰衣服、戴头巾的阿姨坐在车上冲她喊:“闺女,喊你家人出来倒垃圾。”
天天答应一声,就冲着屋里脆生生地喊:“妈,收垃圾的来啦!”喊完了,天天忽然想起来,妈妈昨天没了,天天就有点儿不好意思,竟然把这件事忘了,天天赶紧冲收垃圾的阿姨说:“我妈昨天没了。”收垃圾的阿姨重复了一句,说:“没了?”天天想也许自己说得不对,阿姨没听明白,她又急忙说:“就是死了。”收垃圾的阿姨听了,跳下车,问:“啥时候?”“昨天上午。”垃圾阿姨看了天天一眼,“哦”了一声,然后从马车上拽下一把大铁锹,三下两下把天天家门口的垃圾扔上了车。天天一边看垃圾阿姨干活一边说:“我妈是昨天早晨四点生的病,十点就不行了,可快啦,大夫说得的是脑晕血。”天天很高兴能有个机会介绍一下妈妈没了的事,可不是哪个像她这么大的孩子都知道“脑晕血”这个病的呀。可是显然垃圾阿姨对她的聪明并不欣赏,垃圾阿姨干完活,把大铁锹往车上一扔,拍拍天天的头,说:“进屋去吧,早晨凉,多穿点儿。”然后她就赶着马车踢踢蹋蹋地走了。
没得到意想的夸奖,天天觉得挺没意思的,天天低头看看胳臂上的黑纱,上面还别着一枚亮晶晶的小别针,天天想,小梅她们肯定都没有这个,她们要是冲我要,我才不给呢,气气她们。不过,她们要是非常非常想要的话,我就让慧姐给她们一人剪一个戴上吧。妈说要和小朋友讲团结,不要太抢尖儿,好吧,到时一人发一个。天天想着,忘了刚才的没意思。
天天进屋的时候,爸爸正蹲在地上捅炉子做饭。炉火红彤彤的,哔哔叭叭直响,照得爸爸的脸亮堂堂的。天天说:“爸,你的脸真亮啊。”天天伏在爸爸的背上,希望爸爸能像往常那样把她一背,在屋地上猛转几圈,看着天花板直要往下掉,可好玩了。可这次爸爸没动,爸爸伸手拍拍天天,说:“天天,帮爸舀碗水来。”天天觉得很奇怪,好像有好几天没听爸爸说话了,爸爸的嗓子像含了沙子似的。真的,不知怎么弄的,爸爸变得乱蓬蓬的,天天用手摸摸爸爸的胡子说:“爸,该刮胡子了。”谁知爸爸突然搂住天天呜呜地哭了起来,天天吓坏了,在爸爸的怀里一动不敢动,天天想一定是刚才喊错了,爸爸不高兴了,天天说:“爸爸不哭,爸爸不哭,天天听话,天天再也不闹、不磨人啦。”
天天记得那天吃的是煮面片,非常咸。

春天的时候,后院的樱桃树开花了,粉嘟嘟的一大片,远看好像一朵大云彩在院子里浮着。天天盼着花快点儿落,那样再过一阵子就可以摘红樱桃吃了。去年表哥借了一台相机给她和妈妈照了两张像,相片上妈妈抱着天天,天天一手拿只玻璃杯,一手在摘樱桃。天蓝蓝的,樱桃红红的,天天张着小嘴在咯咯地笑,妈妈也在笑。
但是今年爸爸告诉天天摘不成樱桃了,因为大舅从北山来了,大舅是来和爸爸要房子的。因为天天他们住的房子是姥爷的,大舅说这房子当年就该是他的,因为他是长子,他当时可怜爸爸刚从乡下来没房子结婚,才答应临时借给妹妹妹夫住的。现在妹妹没了,他的大儿子正急着结婚,“你看⋯⋯”
爸爸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说:“容我两天空儿,我一人咋都好说,总得给孩子找个落脚处。”
大舅说:“那是那是,你也别太急着搬,慢慢找慢慢找,我就是说这个事儿⋯⋯”
爸爸说:“我懂我懂,先容我两天,等找到合适的地方,我马上搬,决不会耽误力子结婚。”力子是大舅的儿子,十九岁了。
爸爸找了好几处房子,都不合适,房主一听是个刚丧妻的单身汉带个孩子,都不愿租。
有一天,爸爸对天天说:“天天,爸爸带你去厂子里住好不好?”
天天当然高兴,蹦着说:“好哇好哇。”天天去过爸爸的班上,那里有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能装得下那么多那么高的大汽车,屋地上还有好些槽槽,有的叔叔就仰面躺在那里修汽车。那里的叔叔对天天可好啦,他们还给她烤过玉米棒子吃呢。
爸爸说:“那儿的床有点潮,夜里会冷,你怕不怕?”
天天说:“爸爸不怕我就不怕。”
“好姑娘。”爸爸拍拍天天的头说,“那咱们今天就搬过去。”
值班室的床果然很潮,夜里也冷,不过看爸爸没说什么,天天也就没说什么。夜里枕着爸爸的胳臂睡得仍然很香。
有天傍晚,天天觉得浑身赤痒痒的,就对爸爸说:“爸,我想洗澡。”她本来还想接着说,以前妈妈隔几天就给她洗个澡,话到了嘴边,天天没说。自从那天喊错了一次之后,天天再也不说“妈妈”这个词了,尤其不当着爸爸的面说。
爸爸听了天天的要求,挠挠头皮,说:“天天今天先忍一天吧,明天我给你烧一大锅热水再洗好不好?”
天天说:“好吧,再忍一天,爸爸说话算话。”
第二天中午,爸爸问同事小孙叔叔:“小田晚上有没有空儿,能不能麻烦她来一趟,天天想洗个澡。”
小孙叔叔说:“没问题。我一个电话过去,她准来。”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小田阿姨果然来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田阿姨来了,大家都很高兴,涌在值班室里,你推我搡地,和小孙叔叔开玩笑。
天天也很高兴,小田阿姨的眼睛又大又亮,特别像挂历上的电影美人。
爸爸对天天说:“这是田阿姨,问阿姨好。”
天天很乖地说:“阿姨好!”然后紧接着问爸爸,“甜阿姨就是像糖一样甜的阿姨吗?”
大家听了都笑了,有位大脑门叔叔说:“这可得问小孙,只有他尝过,别人没尝过可不敢说。”大家听了,笑得更厉害了。天天不明白怎么回事,见大家都笑,她也跟着笑。田阿姨脸红得像只大红苹果,小孙叔叔狠狠地擂了那个大脑门叔叔一拳,大家笑得更欢了。煤油炉上的水壶哧哧地往外吐白气。
小田阿姨的手很软,小田阿姨说:“天天的腿好长啊,身材这么好,以后可以做模特啦。”天天听了,很快乐。
过了几天,小田阿姨给天天做了一条花裙子,穿起来神气极了,像一只大蝴蝶,飘来飘去的。天天穿了它在厂子里到处乱走,希望能得到更多的夸奖。叔叔们见了天天总问她,谁给你做的花裙子呀,这么漂亮?
天天就自豪地仰起头来说:“是小田阿姨。”他们又问:“小田阿姨是谁呀?”天天就说:“是像糖一样甜的阿姨呗。”
要是有人问:“这是谁呀,这么漂亮?”
天天就说:“当然是小田阿姨的模特了。”
要是还有人问:“模特是干啥的呀?”天天就没词了。所以为了防止别人问她这句话,天天总是在答完前三个问题之后转身就跑。有一天,一个叔叔看出她的小狡猾来了,见了她在厂房外面走,劈头就问:“天天,模特是干啥的呀?”
天天一下子懵了,脱口而出——“是比糖还甜的阿姨。”“哈哈哈”,叔叔们都大笑起来,把天天弄得可不好意思了。
不过,天天还是觉得和爸爸住在厂子里很好玩。只是,天天觉得有点儿想妈妈。爸爸烙的葱花饼怎么也赶不上妈妈的好吃,总是硬梆梆的,不是盐多了,就是盐少了。总也没正好的时候,真是的。可是一看爸爸很抱歉的样子,天天就不说什么了,天天说:“爸,等我长大了,我就给你烙饼,又软又香,像⋯⋯像⋯⋯李奶奶烙的那样。”
其实天天并没吃过门卫值班李奶奶烙的饼,可是一下子又找不着别的熟人了。爸爸听了,埋着头使劲往下咽,嘴里呜噜呜噜地说:“好,好。”
白天,爸爸到厂房里去干活,天天就和李奶奶在值班室里。李奶奶可喜欢天天了,总给天天讲图画书上的故事,“乌鸦喝水”呀,“小猫钓鱼”呀,还有许多鸟的故事,李奶奶还教天天认字,没几天工夫,天天就认识了好多字。李奶奶说天天真是个聪明丫头呀,可惜妈走得早,李奶奶用小手绢擦擦老花镜后面的眼角。
天天说:“奶奶,给我梳梳小辫吧,我爸也不会梳,东扭一下西扭一下就完了。”
李奶奶一边给天天梳小辫一边说:“你爸带着你又当爹又当妈,不易呀,你可得懂事点儿,别惹你爸生气啊。想吃好吃的和奶奶说,别老跟你爸要,他一个男人家,吃喝伸手惯了,乍一个人领孩子过,做不出来伤心,做不好也伤心,听没听着?”
“哎。”天天总是很乖,愿意听话,虽然天天并不太明白李奶奶说了些什么。
中午的时候,叔叔们都聚到值班室来吃饭,他们时常会给天天带盒饺子、包子什么的。叔叔们对天天说:“天天,给我们讲个故事吧,讲得好下次还给你带好吃的,讲得不好,下次可没有了。”
天天听了,不高兴了,傲气地摆摆头说:“我才不为好吃的讲故事呢。”
叔叔们就说:“哟嗬,天天还挺清高的呢,那你为啥讲故事呀?”
天天说:“为了⋯⋯为了⋯⋯”她抬头看看爸爸,爸爸说:“为了让大家高兴。”天天就学着说:“为了让叔叔们高兴。”
“那就来一个吧。”叔叔们鼓掌欢迎。天天站在屋子中央,行个礼,开始讲乌鸦找水喝的故事。“从前,有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找呀找呀,找到了半瓶水,瓶子的口很小,乌鸦的嘴伸不进去,乌鸦喝不着水,咋办呢?它就想啊想啊,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喝到了水。是啥主意呀?你猜你猜!”天天跑到大脑门叔叔跟前,起劲地用自己的脑袋撞他的大脑门,“咚,咚,猜猜是啥是啥?”
大脑门叔叔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脑门,说:“那还用猜,乌鸦抱起瓶子,往嘴里一,不就喝着了?”
“不是不是,你猜错啦猜错啦,”天天拍着手,兴高采烈地说,“乌鸦找了很多石头子儿扔到瓶子里,水升高了,乌鸦就喝到水了。这是一只聪明的乌鸦。下面再讲一只笨乌鸦的故事。从前,一个冬天,有一只乌鸦,找到了一块肉,站在树上正想吃呢,来了一只狐狸,狐狸很饿,看见乌鸦叼着一块肉,就说:‘一只多么漂亮的鸟啊’⋯⋯”
春天慢慢地就快过完了。快过完的时候,厂房里飞进来两只小燕子,啾啾啾地叫,在房顶棚转来转去,转来转去,转了好几天。天天听说了,整天缠着爸爸带她去看小燕子。看见天天来了,叔叔们都和天天打招呼:“天天来干嘛来了?”
天天说:“我来看小燕子。”大脑门叔叔就问她:“你来得正好,我考考你,小燕子为啥在这儿转悠转悠好几天呀?猜对了有奖。”
天天仰着头看小燕子在顶棚的铁管子旁一上一下地飞,翅膀黑油油的,有时露出好看的小白肚皮。天天假装没听见大脑门叔叔的问话,只顾一个劲儿地看,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和图画书比,还少点儿什么。少什么呢?天天突然明白了——少一只鸟窝啊!小燕子原来是想在管子上筑一只鸟窝呀!天天高兴地说:“我猜着了,燕子想做个窝,你看你看,那还有一根小草呢。”
果然。叔叔们一看,说:“嘿,可不是,还是天天聪明,我说它们在这儿转悠啥呢,敢情是要筑窝。”
以后,天天每天都和爸爸到厂房里呆一会儿,看小燕子垒窝。可是好几天过去了,燕子的窝也没垒成。铁管子太滑了,小燕子一口一口衔来的黄泥和小草都掉了,燕子啾啾啾地叫个不停,飞出去又飞回来,天天可为它们着急了。天天对爸爸说:“燕子没窝会死吗?”爸爸说:“不会的,不过燕子总得有个窝才行。”
“那咋办呢?”爸爸想了想,说:“咱们帮它垒个窝吧。”爸爸就和几个叔叔搬来长梯子,找来一些硬纸盒和一把细麻绳,把铁管子包好,用麻绳捆得紧紧地,等燕子来垒窝。等了好几天,两只燕子老在周围绕着弯子飞,就是不肯垒窝。天天有点担心,她总问爸爸,燕子不会不做窝就飞走了吧?
爸爸安慰她说:“不会的不会的,燕子怕生,不愿意别人动它的地方,等过几天就好了。”
天天多少放心了些,又看了几天,看见小燕子开始垒窝了,又过了几天,垒出了一只圆圆的小巢,和图画书画的差不多。天天每天都到厂房来看燕子,叔叔们看见天天跑进来,就说:“嚯,又来了一只小燕子!”
夏天了,有一天,大家发现燕子窝里露出五只小脑袋,东瞧瞧西望望,有时从窝里跳出来,细声细气地叫。嗨,燕子下小崽啦!叔叔们午休的时候都守在厂房里,一边吃饭一边瞅着小燕子,说着小燕子。天天当然也不例外,她和爸爸捧着午饭也到厂房里,听叔叔们讲燕子的事。天天还学会了写“天天像小燕子”这几个字,天天觉得每天过得可有意思了,甚至晚上睡觉时,她还能听到老燕子和小燕子的叫声呢,啾啾啾,天天认为这个声音是绿色的,是一滴一滴的,可以落到水里去,啾、啾、啾。
有一天,爸爸回来说,以后要早点儿起来去开厂房门才行,老燕子早晨6点多就想出去给小燕子找吃的。天天记着了,每天睡觉之前都告诉自己明天早点儿醒。第二天早早睁开眼,推推还在鼾睡的爸爸,“爸,快醒醒,燕子要出去了。”有几次,叫得太早了,才四点钟,天天看见天亮了,以为到时候了,其实没到,爸爸看看表说还早呢。可是醒了,爸爸就睡不着了,一整天都打呵欠。爸爸说:“天天,爸爸教你认表吧。”天天说:“好。”天天就学会认表了,时针、分针、秒针,每天睡觉前,天天把爸爸的手表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早晨一睁开眼睛,先摸出手表,看看时针和分针是不是直直地成了一条线,成了,天天就赶紧推爸爸:“爸,快醒醒,燕子要出去了。”
天渐渐地凉了,凉了,爸爸给天天穿上去年妈妈织的大红毛衣,上面用黄线绣着“天天”两个字。爸爸说:“天天穿衣服要好好的呀,别弄坏了。”天天说:“嗯,我知道。”
天天仍然像往常那样,每天6点起床,和爸爸去开厂房门,放燕子飞出去找食,然后再跟着爸爸在厂房里转一转,扫扫地,把燕子粪扫出去 扔掉,然后再回去做早饭。
可是那天早晨打开门,老燕子和小燕子都没飞出来,等了好半天,燕子窝静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天天沉不住气了,带着哭腔说:“燕子没了。”天天很害怕,她不愿意燕子也像妈妈一样没了,再也见不到了,那可不行呀。
爸爸说:“燕子飞走了。天凉了,燕子该去南方了,那里暖和,等明年春天,它们还会回来。”
“真的吗?”天天不太相信。
爸爸说:“真的。李奶奶不是给你读过鸟的书吗?上面说啥了?”
“噢。”天天想起来了,李奶奶给她读过那本讲鸟的书,天冷的时候,燕子啊、大雁啊,就带上自己的孩子飞到南方去了,那里有一个温暖的国度,有许多美丽的鸟儿,它们在那儿快乐地生活,等到春天来的时候,它们又飞回北方了,像我们一直盼望见面的那些亲人,从遥远的地方回来,带给我们喜悦和快乐。是的,书上就是这么说的。
天天想,那就不怕了,过了今年,明年它们又会回来了,多好啊。天天想,我可以在这儿等它们回来,明年,我又长了一岁,不知道它们还会不会认识我。天天想,要是妈妈也能像燕子那样,走了,过了一段时间再回来,就好了。
夜里,天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在一个遥远遥远的地方,有一大群美丽的鸟儿,它们扇着翅膀,唱着好听的歌。天天看见妈妈从一片绿草地那边走过来,天天说:“妈妈,你也像燕子一样,冬天飞走了,春天再飞回来吗?”妈妈说:“当然啊。你不也是一只小燕子吗?”天天想,是呀,叔叔们教她写“天天像小燕子”,就是说天天也是一只小燕子,可以和妈妈爸爸一起飞呀飞,飞走了再飞回来,多好啊,多好啊。
天天枕着爸爸的手很快乐地笑了。

又到冬天了,厂房门前的柳树耷拉着硬硬的柳条,几片冰凉的叶子挂在上面,很可怜的样子。
天天不太喜欢冬天,冬天有点冷,没有好看的花,树也不绿,到处灰秃秃的。不过到了冬天就能过年了,过完年天天就又长了一岁,所以还得过冬天才行。
快过年的时候,慧姐来了,听见爸爸喊,天天像只小燕子似的从屋里跑了出来,慧姐看见天天可高兴了,天天说:“慧姐咋才来呢?”慧姐说:“我刚放寒假呀,没有课了,才敢来看你,平常可忙了,等你上学,就知道了。”天天想了想,说:“哦,是这样。”
慧姐说想带天天回老房子那儿看看,大家都挺想天天的。天天抬头瞅爸爸,爸爸摸摸她的头,说:“慧姐来接你,就去玩一天吧,要听大人的话,别乱跑,别和小朋友打架。”
“哎。”天天长长地答应了一声,跳上木板床,打开床头的柜子取衣裳,“穿哪件呀,慧姐?”慧姐一边笑一边帮她找,慧姐说:“天天这么小就知道爱美啦。”天天说:“我是田阿姨的模特,当然要穿得好看才行。”
慧姐给天天找出一件红色灯芯绒的小大衣,是天天妈妈自己做的,天天穿上,像一团火苗,在屋里滚来滚去。天天从柜子里又找出来一只彩葫芦,是去年过端五节妈妈用五彩线给天天缠的,本来是挂在屋檐底下的,天天非让妈妈做一个挂到胸前不可,妈妈就用五彩线给天天搓了一根细带子把彩葫芦挂起来,吊在胸前,里面还有一股细细的香味呢。
天天让慧姐帮她戴上,慧姐说这是过端五节用的,现在不用戴。天天说:“挺好看的嘛,快过年了,兴戴。”
“好吧。”慧姐拗不过她,就给她挂到脖子上,一走一动,彩葫芦在胸前跳来跳去的。慧姐说:“天天,别弄丢了呀,这可是你妈扎的。”天天使劲点点头,慧姐就牵着天天的手走了。
到了慧姐家,好多老邻居听说天天来了,都来看她,问她和爸爸过得好吗。天天一张小嘴说个不停,说小田阿姨,说大脑门叔叔,说李奶奶,说厂子里的人,说乌鸦,说小燕子,说厂子门前的柳树⋯⋯天天知道的事可多了,还认得字,会背诗,还会查字典呢,大家都夸天天聪明,以后准错不了。天天小胸脯挺得可高了,头一次觉得自己真是了不起呀。
要吃午饭的时候,大舅拉着园园来了。大舅家已经从北山搬到这儿来了,北山的房子给力子了。大舅说:“天天,大舅老忙,也没得空儿去看看你和你爸。今天上家里去吃顿饭吧,你舅妈做的水煎包,挺好吃的,吃完了和你园园姐一起玩,啊,走吧。”
天天长到六岁,好像只见过大舅两次,这是第三次。天天挺喜欢水煎包的,妈妈会做,爸爸不会,天天好久没吃过水煎包了。可是天天不太喜欢大舅,大舅不笑的时候脸铁青铁青的,可吓人了,大舅一笑,就露出两颗又长又黄的大门牙。大舅每次来家里,总赶上妈妈休班,妈妈总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大舅,可大舅每次都吵吵嚷嚷地,说房子咋啦咋啦,然后脸铁青铁青地走了。妈妈每次都一个人坐炕上哭。
天天不喜欢大舅。虽然有好吃的水煎包,天天还是摇了摇头,靠在慧姐的怀里,不肯走。
大舅刚要再说什么,慧姐的妈妈二婶对天天说:“天天听话,大舅来找你去吃饭就该去,亲戚老不见面,都怪想念的。去吧,和园园一块儿玩,等晚上,二婶再给你做红烧大鲤鱼,好好吃一顿,啊?乖,去吧。”
天天抬头又看看慧姐,慧姐推推她,说:“那就去吧,等吃晚饭的时候,我去找你。和园园好好玩。”
天天点点头,大舅让园园领着她到斜对过的家里。天天看见小板凳已经不在那儿,大门也换了,又高又直,都快看不见里头的房子了。天天想这不是我家了,天天心里面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和知道燕子飞走了的时候差不多,天天想这样可真不好,不好。
舅妈看见天天,可热情了,说:“哎哟,天天都长这么大啦。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记不记得?”
天天瞅瞅舅妈,使劲想了想,没想起来,天天不好意思地低头摆弄手指头,小声说:“忘了。”
舅妈叹口气说:“唉,多好的一个孩子,你妈咋就去了呢?”
水煎包已经弄好了,舅妈安排天天和园园坐在一起,开始吃饭。水煎包真好吃,天天吃得眉开眼笑,好久没有吃这么好吃的饭了,天天一边吃,一边回答大舅、舅妈的问话,天天说自己都认识什么字、会背什么诗,大舅就训园园,说园园比天天大了一岁多呢,还什么都不会,就知道吃,“馋虫一个!”园园不愿意了,瞅着天天不停地吃包子,园园撇撇嘴,说:“她才馋呢,见了好吃的就吃个没完。馋虫,馋虫,耶!”园园冲她做了个鬼脸。
天天听了,很委屈,放下筷子,不吃了。天天想,是你们让我来吃包子的呀,天天决心以后再也不到园园家来吃饭了。
舅妈看天天放下筷子,急忙说:“天天,小姐姐和你说着玩的,别生气,啊,来,再吃一个。”舅妈挟了一个包子放到天天的小碟子里。
天天低着头,说:“我饱了,不吃了。”
舅妈和大舅互相看了看,大舅说:“那就不吃了吧,园园领天天玩去吧。”
园园哼了一声,跳下椅子,自顾自地向外走,也不理睬天天。天天想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呢,天天跟着走了出去。
大街上已经有好几个小朋友在玩踢毽子了,她们看见天天来了,都和天天打招呼,“天天来玩毽子呀。”天天高高兴兴地加入进去,却没人理睬园园。园园是新搬来的,园园原来在她们那条街上是小朋友中的头儿,园园搬到这儿来了还想抢尖,园园太厉害,嗓门太大,还好哭,小朋友都不愿和她玩。园园看没人睬她,大家都找天天玩,园园很生气,可是一时又没有什么办法。
天天一踢毽子,胸前的彩葫芦就随着上下跳动,小朋友们觉得挺好玩的,一个小朋友说:“天天把葫芦给我看看呀。”天天很大方地把彩葫芦从脖子上摘下来给大家看,还告诉她们这是妈妈给扎的,让她们别弄坏了。大家看完了,刚还给天天,园园在旁边说:“天天给我看看葫芦。”
天天把葫芦套到脖子上,说:“那你就这么看吧。”
园园不干,园园说 :“你刚才给她们那么看,为啥不能给我那么看?”
天天一时不知答什么好,园园马上又说:“你刚才还吃我家包子了呢,吃了那么多。”
天天急了,说:“是大舅家的,不是你家的!是大舅家的,不是你家的!”
园园瞪着眼睛说:“就是我家的!就是我家的!你给不给我看,你给不给我看?”
天天坚决地说:“不给,就不给!”
园园逼近了一步,说:“那你把我家的包子吐出来!”
天天毫不让步,说:“不,就不!”
园园一把抓住彩葫芦,狠着声说:“看你给不给,看你给不给!”天天看她拽葫芦,自己也攥住系葫芦的线往后拉,“嘭”的一声,线断了,葫芦掉在了地上,葫芦被园园一拽,已经不成样子了,天天看见葫芦被弄坏了,疯了一样扑向园园,喊道:“你还我葫芦还我葫芦,那是我妈给我做的,还我葫芦!”园园也喊着:“活该活该!”两个孩子撕打到一起。
舅妈和慧姐听说两个孩子打架了,都跑了出来,拉开她们。园园抱着妈妈的大腿放声大哭,说天天挠了她的脸,果然,脸上有两道印,红红的,舅妈看了一眼涨红了脸气喘吁吁的天天,拥着园园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用训斥的口气说园园:“没妈的孩子没教养,谁让你惹她了啦?”慧姐急忙拉过天天,问她出了什么事,天天一声不吭,待她找到那只被踩得扁扁的、嵌在土里的葫芦后,才开始哭起来,别的孩子就告诉慧姐是怎么回事。慧姐搂住天天,安慰她说:“天天,别哭,慧姐再给你扎一个,慧姐扎的和妈妈的一样好。别哭了,看脸该疝了。”慧姐给天天擦干净脸,把天天领回家。二婶听慧姐说了经过,愤愤地要找舅妈评评理。
天天也不说话,捧着扁葫芦一个劲地哭。慧姐抚着她的头一再保证自己会扎葫芦,天天想要几个就做几个,绝不给园园。可天天还是很难过,“我要妈妈做的。”她靠在被垛上,抽抽搭搭嘟嘟囔囔地说:“葫芦坏了,葫芦坏了,呃,葫芦没有了,呃,我要妈妈做的。”
后来天天就睡着了,睡得很热,嗓子也疼,天天舞着小手说:“妈,嗓子疼。”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爸爸在身边坐着呢,爸爸的大手正放在天天的额头上,冰凉凉的,很舒服。天天渐渐地想起来了,她今天穿上漂亮衣服和慧姐到老房子来了,园园把她的彩葫芦弄坏了,现在嗓子很疼。于是天天又开始哭了。爸爸一边给天天擦眼泪一边安慰她,爸爸给天天买了一只红通通的灯笼,等天天病好了,就可以在大年夜拎着灯笼玩了。
天天在慧姐家住了好几天,每天都有小朋友来看她,看她拥着大棉被坐在火炕上吃水果罐头,大家都很羡慕她生病哩。
大年三十的早晨,爸爸要接天天回去,二婶劝他一起在这儿过年,爸爸不肯,爸爸说明年吧,明年过来,明年天天七岁了,该上学了,到时让慧姐好好辅导辅导。
天天就和爸爸回厂子里的家了。所有的叔叔还有李奶奶都回家过年去了,厂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爸爸和天天。天天问爸爸为啥不在慧姐家过三十呀,那儿多热闹多好玩啊。
爸爸一边往盆里放面一边说:“过年了,厂子里得有人值班,这是工作。再说呢,过年都是自己家人在一起过,不好在这时候去打扰别人,是不是?”
天天相信爸爸说的有道理,就点点头不吭声了。然后她就和爸爸忙活着剁肉馅、切菜、擀饺子皮,天天擀得可慢了,爸爸擀了十个她还没弄完一个呢。爸爸说不着急,赶在大年夜之前包上就行。那当然没问题,天天瞧瞧爸爸的手表,才四点多一点儿。
不过外面已经快黑天了,太阳落下去了,天边有一抹很淡的红色,像从前妈妈抽屉里的那盒胭脂,边上还镶着一圈金黄,再往上是灰色,别的,天天就说不清应该算什么颜色了。门前的柳树枝在风里轻轻地摇动。
天天在屋里等爸爸去外面回来,她坐在窗台边用手支着下颌,看着天上变幻的颜色和风里摆动的柳枝,觉得心里面有种奇怪的东西在长大,柔软地铺散开,越来越开阔,心里清清凉凉的,又有点儿想哭⋯⋯说不出来的感觉,天天认为那只是天的颜色太好看了弄的。直到有一天,当学会了真正读诗的时候,她才明白,那个六岁的黄昏所感觉到的其实就是“苍茫”。
吃饭前,天天拎着红灯笼跟在爸爸身边,绕着厂房走了一圈,红灯笼在路上留下了许多圆圆的、温暖的影子。
夜里,爸爸带天天出去放烟花和爆竹。外面可真热闹,到处响着爆竹声,到处亮着烟花,烟花的样子真多,每一个都那么绚丽、灿烂,在空中喷放出夺目的光芒,好像明亮的星星。
这是非常快乐的一夜。夜里有许多灿烂的星星在天天的梦中游动,在那些美丽的星星上,天天看见了妈妈、燕子,还有那只长大了好几倍的彩色葫芦,所有失去的好东西,都重新来过,来过。天天想,这可真美呀,长大了我要写出来。

春天来的时候,天天就七岁了。

1996年完一稿 ,1997年4月录入

驼鹿的瑰丽草原与树林——远行记忆之三 文/ 姜原来

神啊,你的恩惠是为困苦人预备的。(诗篇68:10)

世界——交织着形形色色生机和杀伐的原野。
一次讨论中,一位“愤青”朋友听过我的“原野”描述后批评我说:“以你的经历、处境,你这个‘观’太乐观,这是一个‘悲惨世界’,不应该叫它‘生杀原野’,而应该叫做‘杀戳原野’。
这意思,出自他钟爱的叔本华等一脉欧洲思想家、文学家。他们眼里的世界,一派杀戳、残酷、绝望,别无它况。“依赖恐惧胜于信赖信仰”,这是叔本华的座右铭。这一类更明确的概括出自法国大作家塞利纳在其小说《漫漫长夜行》前的题诗:

“我们的一生是一次旅行
在严冬和黑夜之中,
我们寻找着自己的路径,在全无亮光的天空。”

我们当然不屑那些滴着香露蜜汁的作品,但也不信任那些拿在手里寒彻骨髓的创作。那些内心深处漆黑刚硬的人会干出什么事来,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已经领教得太多了。
况且,生活——生命的原野上,原非如此,即使对我这样命中注定常常像一头驼鹿一样满身泥尘、长途奔命、“狼狈不堪”的人,也非如此。

在白桦树林后面……

我在森林密布的小兴安岭生活过一年多。密林里、山谷中,住着狩猎为生的几户鄂伦春族人。夏季,是他们捕猎驼鹿的季节。驼鹿跑得不快,可是有韧性,可以没完没了地远程奔跑,人很难追上。于是,鄂伦春人会扮成鹿的样子,头上戴着鹿头,身上反披着鹿皮袍子,甚至在屁股后面系上鹿尾,然后悄悄接近鹿群⋯⋯其实,鄂伦春人自己的性格就像驼鹿:温和、坚毅。而我们要在生命的原野上尤其在中国的原野上做些有意义的事,实在不得不需要像驼鹿一样有“没完没了”的韧劲⋯⋯
这年夏天,我因着教会工作走进内蒙古高原,当地朋友拿出一张通缉令给我看——原来,这一段时间,这一带交通线上一直有个连环杀人犯在流窜行动,他伪装甚佳,不易让人警觉,而且每每以单身旅客为猎物,心狠手毒。我谢绝了朋友们的劝阻,凭着自己长期“驼鹿”般经历练就的对各种隐秘杀机和猎捕的超常敏感,还是像一匹驼鹿似地迈开蹄步,独自走进高原深处。一路遭遇无数麻烦,我的手脚又迟笨,总也走不快,好在神赐给了我一点驼鹿般的韧劲,从早到晚不停走着、寻访着、请教着,一路从图鲁根河到浑善达克沙地,从锡林郭勒草原到达里诺尔湖的蒙古村,最后,偶然走到了另一片大草原中的一个汉族牧民家,走进了他家后面的一块隐蔽的草原。
草原,我并不陌生。当农民时,我就经常上草原打草、耧草,有时还要搭草棚在草原深处住半个月。回到城里后,从事的环境专业工作又把我多次带到草原。
可这次,我意外闯进的是一片迄今我所见过的最瑰丽最宁静的草原——在这次内蒙之行的最后两天!
⋯⋯等明白过来自己遇到了什么以后,我先在一汪浅水边用双手捧起一掌心的水喝了个干净,然后扔掉鞋子,像一匹真正的驼鹿那样,在草原地上痛快地打着滚,翻身仰起四肢快活地嗷嗷大叫着。好久,我从狂喜中醒来,拾起鞋子,爬上一边的草坡,在草坡顶上一棵粗壮的白桦树下坐下来,望着这片草原。
这是一片偌大的盘状草原,它的周边微微隆起一圈草坡,仿佛造物主在大地上别出心裁地轻轻捏了一个浅浅的圆圈,把这块瑰宝般的草原藏匿其中,而对着村落、道路方向的草坡上,长着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大多是白桦树,恰好挡住了陌生人的目光。草在这里长得又密又厚,无数野花在缤纷灿烂盛开着,从白桦树林这儿望下去,仿佛是一块硕大的碧绿草毯,上面缀满了数不清的彩色繁星。
正是农历“三伏天”,高原上却一点儿也不热,白桦林树荫下,更是凉爽。过去在草原的经历,让我的目光透过眼前的盛夏,勾画了这片草原的其他景致:春天,绿草遍野,第一批野花与芳草一起撒遍草原;夏季,不同种类的花潮此起彼伏,草原就像一位时尚姑娘每天为自己更换着奇装艳服;秋天,高高的牧草上下,一批又一批的秋花和各种五彩斑斓的果粒仍然在连绵不断地装点着每一寸草地,直到大雪覆盖。
整个下午,偌大的草原上没有出现过第二个人影,只有鸟儿唱着各自千奇百怪的歌,在草地与树林间穿梭着。
那年,也是在树林里远远看到过驼鹿,正伏在草丛里,久久凝望着远方。那时就想过:它们,在想些什么呢。
现在,我也像一匹驼鹿一般,久久凝望着草原,我一下子与它们息息相通了:我的眼前,也掠过了多少次原野上惊心动魄的被困,无数次撕心裂肺的突围,一身汗臭,一身尘埃,一道道伤口⋯⋯经历了、了解了太多这类如驼鹿般悲喜交集的故事,我经常痛切陈述说,中华,尤其是近现代的中华,肯定是人类历史上苦难最深重、牺牲最漫长、事态最复杂、真相最诡秘的地方。可是,尸首在哪里,鹰也聚集在哪里,哪里的罪恶多,哪里的恩典也显多。杀伐与灭绝在哪里干裂原野,复活与永恒也必如大雨倾盆。所以,狼狈不堪的“驼鹿”有自己的无比幸福——仅仅活在这样的大地、这样的时代,就已然包含了特别的呼召、特殊的祝福。我在话剧《莎士比亚在嘉兴》中为魂游中华的莎士比亚写过这么一段台词:

“如果,人能投胎转世,像古代东方人认为的那样,那么下一次,我要做一个中国人!因为,神圣的爱、信仰和希望在这里如此真实确切,而这些,在我看来是值得活着的唯一依据。我要做一个汉语剧作家,因为这里的历史如此恢宏壮丽,这里的喜剧如此匪夷所思,这里的悲剧如此庄严神秘,这里的语言如此精湛美妙,这里是诗人无与伦比的故乡!”

这,就是哪怕像驼鹿一样艰辛不堪的人,都能拥有的“瑰丽草原”。
在以后的文章中,如果可能,我还会告诉你几个更加不堪的真实故事,例如,我新认识的一位友人——他是“文革”重刑犯的幸存者,我把他经历过的那地方称之为“地狱里最黑暗恐怖的角落”——可就在那里,他一次次看到无比壮美的生命落日,这落日余晖永远凝固在了他的心上,为他准备了今天的重生得救。
仍然有一种可能,在这里,漫长的患难也是深深的祝福。
所以,我坚持把这世界——这生命原野称之为“生杀原野”而非“杀戳原野”。
那么,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哪里,在你的生命原野里,那本来就在那儿等待着你的白桦树林,瑰丽草原,你找到了吗?
而此刻,落日余晖中,我坐着的草原边、树林后,远远传来了女牧人小韩呼喊我的声音⋯⋯

原野人家

那片瑰丽草原一侧的草坡前面、白桦树林下,零零落落住着几户人家,彼此的距离很远。
沿着蜿蜒在草原上的车辙路走去,小韩家是第一户人家。远远望去,黝黑低矮的房子稍稍有些歪斜了。房子里里外外完全是用“土坯”(那一带农村常见的建筑材料,用黄泥搅拌干草制成的泥草砖)砌成的,屋顶也是干草抹泥盖成的。房子里只有两间小屋子:进门便是厨房,绕过土坯垒成的锅台,便是里间。里间靠着南面窗户照例垒了一整条土炕,上面放着一张陈旧的小炕桌,堆了几条被子,靠着北面的地上堆放着各种黑乎乎的牧具、农具,和一些粮食、蔬菜。除此之外,家里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我好像猛地回到了三十五年前,黑龙江内蒙古交界处附近的一个村子。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土坯房。
昨天刚到这里,走到门口,这对年青的牧民夫妇着急地说:“姜老师,你从上海来,咱家这泥巴房,你怎么进得去?!我们骑马带你到乡里朋友家里住吧,那好赖是砖瓦房。”
我打量着屋子说:“啊呀,和这一模一样的土坯房里,我住过三年半呢!我还跟着老乡脱过坯,盖过这样的房子呢!”他们顿时笑了,一刹那,什么隔阂也没有了。
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忙碌工作后,我留在这偶然经过的地方休息了两天。
两天里,除了一个人去坐在那片瑰丽草原里,其他时间,我跟着他们放羊、下农田,和他们长谈。他们像草原那样坦荡热情地接待着我。可也有糟糕的事情:小韩的丈夫常常醉酒,我临走前的那天下午,他又到远处朋友家喝酒去了。黄昏时,小韩把我从那片草原上叫回来,带我去二里路外她母亲家吃饭。
她五岁的女儿也在那儿由她姥姥带着。天黑了,点上了煤油灯,我和她们老少三口一起,盘腿坐在炕上,围着炕桌边吃边聊。娘俩非常高兴,还喝了点白酒。我一向滴酒不沾,就喝茶陪她们。小韩的女儿先是拉着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我千万不要往西边那家人那儿去,“那家的狗狠着呢,咬人。”直到我再再向她保证不去,她才放下心来,然后,她就像一枚陀螺,一刻不停地转来转去。我们聊了很久,她也终于累了,躺进她姥姥怀里刚要入睡,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使劲揉眼睛,攒足了入睡前最后一点精力,瞪着我问:“伯伯,你看我妈妈好看不?”我们三个大人全愣了一下,然后一起哄然大笑起来,她姥姥笑得把怀里的她往旁边一推,往后倒了下去。她好像没看到大人们的大笑,定睛直直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我赶忙抹去笑出来的眼泪说:“啊好看好看,你妈妈勤快能干又好看。”
她这才满意地一笑,然后一头栽进她姥姥的怀里,顿时就睡熟了。我则回答她外婆的话说:“我那不是客套话。”
“哪能呢。你们城里女的细皮嫩肉的,我们这里一年到头风沙磨日头晒的,好看不了。”
小韩的确被磨得晒得黑黑的,可是我从没长时间脱离大地深处,所以总算没有失去对大自然中没有修饰的生命之美的欣赏能力。
“千万不要学城里人那样做眉毛什么的,”我对小韩说,“现在全中国已经不剩几副真眉毛了。”
我们又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从小韩母亲家出来,外面漆黑一片,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小韩打着手电筒领我穿过高高低低的小径回到她家里。她点上油灯,蹲在泥地上一边捡菜一边听我讲圣经里的故事。我们等啊等,一直到半夜,她丈夫还没回来。“姜老师,你明早还要赶路,我们先睡吧。”我有点尴尬,又毫无办法,因为我知道,在这地方人看来,客人即使是提出睡到外屋地,也是对主人家的侮辱。于是按着塞外风俗,我作为客人,睡在了“炕头”,小韩睡在了“炕梢”,吹灭油灯,做过晚祷后,我躺了下来,听得夜风在窗外的无尽原野穿过,很快睡着了。
凌晨三点,我手机的铃声把我叫醒了。我赶忙爬起身来,听到近旁的小韩也悉悉嗦嗦起来了,划着火柴点油灯。我便转过身去穿外衣,因为我知道,内蒙东北有一带的农村妇女,多习惯赤裸着上身睡觉。“姜老师”,小韩叫着我,我转过身去,油灯下,她边系着衣扣边焦急地说,“他到现在还没回来,八成又喝醉了,回来的路上又躺在那条沟里了,他常这样。我这一宿没合眼,我得去找他。有一次他满脸是血还睡在沟里。”
“我跟你一起去。”我说。
“不成,你人生地不熟的,一点帮不上忙,我自个儿去。我把咱狗带着就能找到他。我行,都这样好多回了。”
“好吧,那我赶车去了。”我拉过背包说。
“姜老师,对不住你。他说好该送你的。”她说着,泪水在眼眶里滚动着。
“没事没事,”我赶忙劝慰她说,“我一个人野地里赶夜路也不知道多少回了。如今又不像从前,草原上没狼了。愿主赐福你们。”
“嗯,要不是这样,我指定不让你走的。”
在房门口,我们挥手告别。她带着狗匆匆向远处赶去。我目送着她远去,合上他们不装门锁的房门,为这瑰丽原野——原野中这美丽的一家感恩代祷,然后向相反的方向开始了又一次的原野夜行。

 

2009年夏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