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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边点名的时候(二)/小雪

        因着我们这信主耶稣的人并不认为死亡就是终结者,所以我想较点真儿,念叨念叨一些我觉得困惑了不少弟兄姊妹同样也困惑我自己的事情。

陪伴郭薇这几年,也经历了不少三言两语难以说清的事情,按照中国人的习惯人都走了,一了百了,但是因着我们这信主耶稣的人并不认为死亡就是终结,所以我想较点真儿,念叨念叨一些我觉得困惑了不少弟兄姊妹同样也困惑我自己的事情。

 耶稣哭了

在我刚刚信主的那段时间,我很不能理解,一方面基督徒说天堂如何如何美好,耶稣如何如何爱自己,一遍遍唱着“巴不得我立刻被提,与你同在一起”;另一方面却又拼命祷告让耶稣医治某某人的疾病,似乎并不那么盼望去天堂见耶稣。记得一次我问一位传道人,这不矛盾吗?该传道人很有些火气地回答我,为了基督徒自己,离世与耶稣在一起是好得无比,但是为了不信主的人的灵魂能够得救,我们情愿活在世上。我感觉好像冒犯了传道人,吓得不敢再吭声了,但我心里嘀咕:我可没觉得基督徒祷告求医治是为了传福音,好像就是没活够,还想活嘛。

我到教会来的时候,刚刚经历了一场婚变,真实地感受到什么叫了无生趣,若不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责任压着,真巴不得一了百了。不怕死,是因为活着太苦,太难。很多年以后,我的牧师说我,你那是无知者无畏,你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是的,没有人从死亡那边回来,告诉我们那里有什么,我以往的教育教给我的,死亡就是虚无,或者告诉我死亡就像秋天的落叶,春天还会生出来,自然循环往复。不过当死亡的气息逼近时,人们的恐惧还是会油然而生,为什么?我的老父亲十年前得知自己患了癌症,进入手术室之前,他向我交代后事。虽然他说他不怕死,后事也交代得井井有条,不办遗体告别,不留骨灰,捐献遗体等等,但我还是在他的交代里听出对死亡的畏惧。

我是信主之后,有了对死亡的厌弃,因为没有活够吧。

郭薇当然更没有活够。

郭薇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接触到不少弟兄姊妹对她的帮助,也经历过不同观念和言语带给她的困扰。在讨论治疗方案的时候,郭薇曾经告诉她的表哥,有弟兄姊妹到她的病床前宣告上帝已经彻底医治了她,她好了,不用治了。气得她表哥只想撒手不管了——让你的上帝给你治病吧。也有的弟兄姊妹在病房里劝郭薇,天堂好得无比,放心地去吧!惹得郭薇同病房的病友嘲笑郭薇——天堂那么好,你还在这里治啥病啊,干脆去天堂吧!更有弟兄姊妹因着郭薇在治病方面的执着而怀疑她那么惧怕死亡,是否真的信主,是否得救……

记得有一次在郭薇身边,她对我讲,每天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她就摸着自己的肚子说,肺已经有了,胸膜已经有了,骨头已经有了,不知道这里、那里是不是正在长,癌细胞你千万别再往肝上长了……她说:“小雪姐你不知道,死是那么真实,天天在我身边转悠,在我身体里面一点一点侵蚀、蔓延。”我问她:“郭薇,你觉得耶稣在你心里是否不像死亡那么真实?”她点点头。“天堂是否不像死亡那么真实?”她又点点头。“上帝只是一个观念,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么真实?”她说是的。

对于一个渴望得到医治而来到教会的病人,对于一个缺少朋友和帮助而来到教会的慕道友,对于一个期望得到爱的女生,上帝怎样才能从观念变成真实?我只能告诉她,没有上帝,就没有弟兄姊妹的爱和帮助,弟兄姊妹的爱和帮助都还是有限的,而上帝的爱是无限的、完美的,把所有弟兄姊妹的最好的爱加在一起也比不过上帝的爱;我们的爱只是力所能及的,上帝的爱是付出了儿子,耶稣的爱是牺牲了自己,我们做不到,只有上帝能做到。

我不知道这些话对郭薇能有多大的影响力。

在郭薇生命的最后一个月,她的生活已经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不能做饭,基本都是躺在床上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又遇到了一位她不喜欢的姊妹自告奋勇地要来陪伴她,以致她吓得不能入睡,半夜打电话来求助。

我除了安排好人照顾另外那位姊妹之外,只能告诉郭薇,我替你祷告,你也祷告吧,向耶稣祷告,他一定会听,他爱你,会保护你。第二天一早,郭薇又打电话来问:“小雪姐,你昨晚是不是到我家来了?我觉得你来了,就在门外看着我。你怕打扰我睡觉没进来,我睡得可踏实了,一点也不害怕了。”我告诉她我没去,我只是替你向耶稣祷告,求主亲自来陪伴。我想是垂听祷告的主在陪你。我没有三头六臂,不可能随叫随到,但是耶稣能。

郭薇住院只有一个星期,而病情急转直下只是三四天的时间,那是在她得知肿瘤医院的医生不再肯接收她住院,而知道自己的病情已经不治之后。在这三四天里,她似乎很反感弟兄姊妹的祷告,无论是拉住她的手或不拉她的手。她已经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她的意思,但是她的情绪很明显,这让不少弟兄姊妹担忧:为什么会这样呢?不知道。

在郭薇离世前的一个晚上,她的意识已经常常陷于模糊状态,整夜都睡得很不踏实,翻来覆去地掀被子,蹬被子,或者去揪氧气管子。后半夜,她突然转过身来,面朝着我,死死地抓着我的手,似乎是在恐惧着什么。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在她的耳边说,不怕,我在这里陪着你,又一遍一遍地祷告求主耶稣帮助郭薇,减少她的痛苦,让郭薇和她的亲人都能好受一些,直到她静下来,睡踏实了。

主的爱是需要我们经历的;主的爱,经历了,也是需要我们解说的。谁来帮助我们认识主?

我喜欢给弟兄姊妹打这样一个比方:在拓展训练营里有一个项目叫高空跨越。离地挺高的一根跳板,中间一米来长的空当儿,如果在平地上,相信每一个人都能毫不犹豫地跨过去,但是在高空,很多人明明知道能跨过去,就是迈不开腿。在下面看的人不要嘲笑站在上面的人,因为你没有站在那个位置,你无法体会站在那里的那种感受。

我们很多人的论断只是因为我们没有站在那个位置。

听说有不少教会传统,在信主的亲人去世时,不能表现出悲伤,不能哭,因为他去了天堂,因为我们将来复活时还会再见。我所学习的心理辅导课程中甚至专门有这方面的案例,如何帮助这些未能及时表达哀伤的基督徒走出情绪的困扰。

面对拉撒路的死亡,面对拉撒路姐姐们生离死别的痛苦,耶稣哭了。那永生的神哭了,那起死回生的神哭了,那死而复活的神哭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在郭薇的床头有一本小书,很薄,在郭薇最后一次住院抽积液时,郭薇的随身行李中还是带上了这本书,这是一本慕安德烈关于圣灵大能和祷告求医治的书。我翻了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知道当道理和我的生活经验差距太大的时候,是道理错了还是我的生活经验错了,尤其在事关信仰与信心的层面上,我不敢骤下断语。不过,我也特别想知道,那些曾经奉主的名宣告疾病得医治了的基督徒,面对郭薇的死亡又会说些什么呢?十诫第三条说:“不可妄称耶和华你神的名。” 

在那边点名的时候……

20多年前,我的一位同事告诉我,他的妻子研究生毕业进入协和医院工作。协和医院有个悠久的传统,所有的大学毕业生在分配岗位之前,都要担任一个月的住院医生,专门陪护、跟踪垂危病人,经历各种抢救措施直到宣告死亡,出具死亡证明,办理各种手续……为了让医科学生们意识到你的岗位何等神圣和重要,是关乎生命的。协和医院是当初传教士来华宣教建的,这传统大概也是从那时候建立起来的,不知道这个传统现在是否还保留着。

死亡并不自然,死亡不是上帝的创造,死亡是罪带来的直接后果。基督徒因得救的信心胜过对死亡的恐惧,但不是对于基督徒来说,死亡就变成了好事情。我能理解人们对于死亡的畏惧,包括基督徒在内,但是我不喜欢将自己的畏惧包装上属灵的外壳。一位姊妹不肯照顾垂危的郭薇了,原因是怕尸体不洁净,这让我有一种出离的愤怒。

这些年来,我已经送别了好几位要好的朋友,我并不特别忌讳触碰遗体的原因在于,那是我的好朋友,我爱他。而且我目睹我的好朋友的亲友不忌讳的原因也是因为爱。因为爱,妻子吻别丈夫的遗体;因为爱,父母拥抱吻别孩子;因为爱,我们爱抚送别我们的同学朋友……爱使我们胜过对死亡的恐惧。

郭薇走了,我和郭薇的姐姐还有一位护工一起给她擦洗身体,穿上寿衣,我觉得就和平时我在帮郭薇洗洗涮涮一样,这是我的妹妹,我爱她。穿好一边衣服,该把衣服送到另一边时,我小心地抱起郭薇的头,托起她的上身,护工提醒我,注意不要与遗体的口太接近,免得过了阴气,我们跟她已经是阴阳两隔。那时我心想,你不明白,我们基督徒没有阴阳两隔的诀别,只是暂时的分离,所以在我看,郭薇只是睡着了而已。

得知郭薇的病情渐趋危重时,我心里最重的负担是那些曾经与郭薇在一个小组深爱过,却又因各种原因伤害过,不能饶恕的弟兄姊妹,我很担心他们失去了和解的机会。为此,我多次通过各种渠道做工作,希望他们放下自己的意见,来见见郭薇,但是一直没有回应。

有一次,我问我的牧者,我是否应该再写一封信告诉他们时间不多了,为什么不能原谅?郭薇是那么盼望见到他们。牧者听了前因后果说:“你已经做了该做的,剩下的该由他们自己选择。不要用死人压活人。”我问:“那万一郭薇不在了,等有一天他们生命成熟了,意识到当年为那么一点点事情就老死不相往来是多么幼稚,却再也没有机会弥补,岂不是终身遗憾吗?”牧者说:“不会的,将来我们都要在天上相会,那时一切的误会也罢,矛盾也罢,错谬也罢都清楚明白了。”那一刻,我突然看到了差距,天堂在我的生命里,依然还只是个概念。

刚到教会时,我对地狱天堂都不太能接受,反正大多数人都去了地狱,那就算不得什么恐怖的事情了。而传统文化中的上刀山下油锅的十八层地狱又被我嗤之以鼻。直到一位弟兄,他知道我的工作经常出差,就给我打比方说,你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那里的人非常冷漠,自私,你问路没人回答,饿了没有人给你一口饭吃,渴了没有人给你一口水喝,没有爱,没有关心,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仇恨、恐惧和痛苦……因为一切的美善是从神来的,而地狱就是与神完全隔绝的地方,人性中那一点可怜的美善也荡然无存了。哦,那一刻我真的是毛骨悚然,不,绝不要去那种地方。

没有中间地带,不去地狱,就去天堂。好吧好吧,去天堂。

至今我都感谢十多年前这位弟兄给我描述的那幅地狱的景象,我因认识地狱才接受天堂,但真正让永生决定我今生的思考与抉择可能还是个长期的功课。

郭薇信主时间短,没有见过追思礼拜。我曾经给郭薇描述过基督徒的葬礼好像一场婚礼,也有很多的鲜花,也有牧师证道,也有唱诗班唱诗,也有很多弟兄姊妹参加和分享。在郭薇的追思礼上,这一切都实现了。看她穿着洁白的寿衣安卧在鲜花丛中,面容很安详。郭薇,你去主那里了,与主永远不再分开了。尽管知道你去的地方好的无比,我的心中依然有不舍和难过,就好像在机场送好朋友出国,虽然知道这一去前程似锦,也会洒下分别的泪水,为不能再面对面相见,不能朝夕相处而难过。

当唱起诗歌“在那边点名的时候,在那边点名的时候,在那边点名的时候,在那边点名我亦必在其内”,郭薇,我希望等有一天,我也去主那里的时候,你在天堂的门口迎接我……

郭薇走的那天,我在赶往医院的路上,不断地接电话,打电话,有牧师,有她原小组的组长,有原小组的弟兄姊妹,还有其他好多人。等我到了那里,一眼看见郭薇最希望和解的那位姊妹,站在病房的门外面——感谢上帝,你成就了你儿女的心愿!

结束了遗体存放、追思礼的举办、遗体火化等事宜的办理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接到一位姊妹的短信,告诉我那位不愿照顾郭薇最后时刻的姊妹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软弱,请求主的怜悯和弟兄姊妹的原谅。那一刻,我的心释然,感谢上帝,你让郭薇的走没有任何遗憾。

遗体火化完了,那一天晚上,我在教会带领祷告会,接到一位姊妹的短信:“郭薇的姐姐做了决志祷告。”虽然她没有看到神迹,但她看见了神的爱在郭薇身边的围绕。那一刻,我想到主曾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感谢上帝,你所赐给你儿女的超过我们的所求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