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道自己的病复发以后,有段时间我曾很沮丧,甚至抑郁。有被一下子打垮的感觉。死亡太近了,我听得到它的喘息声。在它的恐吓下,生,也成了问题。
每个人都说:你要心态好啊!对于一个癌症晚期患者,怎么才算心态好呢?难道心态好,癌症就不搭理我了吗?如何能向死而生?这成了我必须解决的一个重大问题。
十几年前,我和好友荔枝第一次去西藏。在从新疆到阿里的路上,我因高原反应,在半路遭遇死亡。我和荔枝交代了后事,然后在黑暗中与死亡单独面对面。那一夜,我刻骨铭心的领悟就是:假如生命恣意绽放过,死亡原来也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揣着这个秘密,我以为我能在后来赚回来的日子里过得更充实更无悔一些。两年前,当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得了癌症,我忍不住哭了。突然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并没有好好善待自己。人太容易遗忘死亡了。我的遗憾太多,我不想死。
在治疗的过程中,起起伏伏。有时候觉得很有信心,毕竟活了几十年的癌症病人到处都是,而且,乳腺癌给人的印象并不凶险,大家都说我有治愈的希望。但,当我病房里住进一位复发的病人时,我的情绪大受困扰,猛然惊醒: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安然度过危机。那时候,我邻床住了一位第三次复发,而家里为给她治病已经一贫如洗的同龄女子。她在帘子那边嘤嘤低泣,我在这边忍不住绝望地与她同哭。死亡,是那么可怕,那么丑恶,那么令人痛恨⋯⋯而偏偏,又那么近在眼前。
化疗后的那一年多,我与一些病友失去了联系。有一位四十来岁的美丽女子,曾经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复发到锁骨处的淋巴。她不肯再化疗,想要放弃。我们在医院走廊相遇,聊天,我给她讲了许多从书上看来的例子,那些复发了多次依然活下来的人。还有作家陆星儿,她得了胃癌,却坚信自己身体里没有癌细胞,放弃化疗,结果很快复发了。后来她老老实实接受了化疗,但还是很快去世了⋯⋯这些例子给了她很大触动,她又决心去化疗了。接着,医生告诉她,只要口服一种药就行,还不会掉头发,她马上就可以出院了。她开心极了,过来向我道谢,说我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我也觉得自己做了些能帮助她的事,很开心。
出院前,她和我说过,她和丈夫的关系不好。丈夫在她病后怨她花了太多钱,还说如果再复发就不要治了,免得他人财两空。她恨恨地说,如果她死了,她知道她丈夫一点也不会伤心,只会更开心。她说她一定要把钱花光,免得留给他去享乐。这样的话曾经让我非常难受。出院后,我们没有再联系过。我常常惦记她,也记得她给我留了一个家里的电话,但竟然始终没打过。我想她一定恢复得不错吧。
直到这个夏天,搬家前,我突然非常非常地想念她。但她家里的电话长时间没人听。我忍不住担心:难道又进医院了?终于有一天晚上,她丈夫接了电话。然后告诉我,她已经走了。春节前就发现转移到了脑,人很快就没了。
可恨的是,他的丈夫说完就开始细细询问我的情况,居然约我出来坐一坐,聊聊天。语气全是轻佻而没有丝毫对故去之人的愧疚和难过。
那天,我心里很难过。而且,特别特别地后悔。我后悔没有早点和她联系,没有一直关心她。而她,带着那么多怨恨和无奈,就这样急急地走了。我想,当死亡来临,她内心该是多么地不甘和痛苦呢!我仿佛看到她躺在床上,气息渐渐微弱,完全被死亡挟持和控制。而死亡,那么冰凉,那么空虚,她的内心只有怨恨,却没有丝毫爱的力量与之抗衡。我多么想握着那时的她的手。
后来,我也很快复发了。尤其是,当发现在肝上时,当医生说我这种情况通常只能活几个月的时间,我一再想:我该怎么面对死亡?对于一个基督徒来说,死亡本不该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死亡是早已被基督安慰过的一桩事。因为得以认识上帝,因为得以被救赎,信徒们拥有了永生的权利。死亡,只不过是通往天堂和永生的一个开端。
但,这样的理论,丝毫不能让死亡变得温暖可爱一些,丝毫不能让我的恐惧和愤怒减轻一些。即使是基督徒,一样会殷殷向主祷告可以活着,并且,更好地活着。死亡,从来也没有以温情的面孔出现过。有人说,在圣经里,也从来没提到过死亡是一件愉快的事。
很多人都说过:我不怕死,但我怕很痛苦地死。这大概也是癌症比心脏病显得更可怕,让更多人闻之色变的一个原因吧。是的,每个人都会死。但,假如你还年轻,假如死亡的过程会剥夺人的尊严,而且,折磨的过程是漫长而充满绝望的⋯⋯该怎么面对死亡?
第一次得癌的病人,在治疗结束后,有相当长的时间,会因为身体的一些微妙的疼痛而恐惧万分。死亡的利剑,时刻悬在头顶,随时都会掉下来。癌症病人都是孤独的。因为在健康人心里,死亡仿佛永远不会发生,这样的生活才显得充满意义和轻松快乐。而癌症病人,则是一群向死而生的人。死就在生中,生也被攥在死亡手里。对于复发的癌症病人,生,就变得更不容易。尤其是,当一些真真切切的身体的痛苦铺天盖地袭来时。我是不甘心的。
是的,我不愿意被死亡吓坏。我讨厌死亡对人的胁迫。而我面临的一个最大挑战就是:必须接受死亡。死是迟早的事。也许对我来说,这个时间有点早了。就像妈妈哭着说的:你还小啊!要是你已经五六十岁,也就算了。可你才三十多岁,为什么要让你死?
上帝创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而这个时间,并不因为长短而成为唯一的评价标准。只要活着,就好好对待每一天,假如我们曾经感恩地活着,假如我们在其中领略了充足的爱与被爱,死亡即使降临,我们也并不应该以为自己被亏欠太多。
前段时间,看一部电视剧。里面一个男人的父亲突然去世了,全家人失声痛哭,无法自拔,那个男人跪在母亲的膝下哭得晕死过去。是的,假如这个活着的世界是我们唯一的世界,假如死亡是一切的结束,假如所有的人生意义都被死亡剥夺⋯⋯那么,死,是多么可怖的一件事啊!有多少眼泪为它抛洒,都不能抚慰活人的创痛和将逝者的绝望。唯物主义者在死亡面前,是不能够被抚慰的,只能在彻骨的虚无面前毫无办法地忍受。
但我,相信这个世界不是唯一的。在本质上,死亡绝不是整个意义的消亡。生命,那么美好的生命,不会让死亡剥夺了所有的生机。
假如,我们内心有某种软弱的东西,有种无法面对的深渊,那里,就一定有上帝的手在托着我们。我们就是这样在内心认识和感受到他的,我们就是在我们被安慰之处感受到他的。
有位德国学者,在被诊断为膀胱癌后,拒绝手术等治疗,他觉得在余生都要带着一个装尿的塑料袋子,并随时倾空,这样失去尊严的状态与死亡相比并没有多少魅力。他说,如果一个人不能面对死,说明他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
我想,真正能从死亡的阴影下解脱,是一定要相信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不要以为唯物主义是一种清醒和理性,在我看来,正如林语堂所说,那反而是一种缺乏灵性的表现。一个渺小的个人,面对无比空虚的巨大深渊,还要清醒地告诉自己:就这样吧,接受吧。那是多么可怜可叹的一种“坚强”呀!承认自己需要安慰,是更大的一种勇气。在此生心存彼岸的盼望,可以让生变得更温暖,让死变得更从容。一旦接受了死亡,在死亡阴影下的生活也许也会变得容易一些。我想,对于一个人类目前的治疗手段已经捉襟见肘的癌症病人,可以用更多的方式让他余下的日子过得舒服一些。假如我的时间真的进入了倒计时,我会希望我能在止痛剂的帮助下自然地离开,而不是被绑在呼吸机上拼命地留下一个痛苦而没有灵魂的躯体。在最后的日子,我希望看到亲人和朋友们的笑脸。而且我在内心相信,我们将来会在天堂再次相遇。
曾经在粉红丝带的一个网站中,听说广州一个叫“橄榄树”的女子,癌细胞全身转移复发后进入了弥留状态。她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姐姐,靠姐姐打工的薪水维持她的巨额医药费。在第一次治疗后,她郁郁寡欢,离群索居。复发后也没有及时去治疗。她曾经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很失败。我了解那种感受,专门买了一本《圣经》,打算去医院看她。但打过电话去,做义工的小妹妹说,她身边的朋友不希望人们来探视她,因为她的精力不够。我终于没有去成,便想下次吧。但很快,我发现了自己的转移病灶在肝上,并立刻飞回山西去找中医治疗。等我回来,再想去探望,她却已经走了。
与上次一样,我后悔万分。我知道我不能够安慰她。但我希望在她最后的日子,和她好好聊聊,告诉她,让我们来真正地面对死亡而不是恐惧死亡。而且,在死亡面前,心存盼望和感激,相信死亡是另一个美好世界的开始。我相信,一个人,当他安然地离开,不是带着苦毒和怨恨, 那么,他就已经战胜了死亡。
但,死亡是一次长长的离别。虽然我们还会和所爱的人们在天堂再聚,但,毕竟有那么多的日子,我们再也无法相见。在彼此想念的日子,我们再也无法传递思念和倾诉衷肠。我们从亲人们的生活中缺失了。
没有一种离别是幸福的。所以,我们依然在死亡来临时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我们不愿意分离,不愿意与亲爱的人们分开,哪怕是暂时的。曾经写过《纳尼亚传奇》的路易斯,痛失爱妻后,他不仅怀疑神是“耍猴戏的”,面对亲爱的妻子去往的那个若有还无的永世,他重新成为一个无助的、卑微的叩门者。直到有一天,他感受到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注视——“并未传达任何的信息,只让我感受到她的知心和关注,无忧无喜⋯⋯”我依然不知道他是如何被安慰的。但我知道,即使分别,爱,依然还在那里。死亡,这个世代让人类无法释怀的问题,我也不可能欣然对待。但是,我想,假如卑微的我,依然能够荣耀上帝,能做的也许就是——坦然无惧地面对死亡;让我身边的亲人和朋友了解,死亡,并不能剥夺什么,也不能分离什么,死亡,是我先一步走到更深的喜乐和平静里去,且在那里,心怀关切和爱,注视着他们。
在这样的态度下,假如我依然尚有一些时间,把自己未曾完成的心愿补补功课,余下的日子,就当上帝赐给我的额外的礼物,也许有更多惊喜也不一定。笑着对死亡说:看你那小样儿!来吧,谁怕谁。然后才能对生命说:来吧,让我们拥抱。有位美国作家曾经说过:困在敌营中的战士,如果想突围出去,他必须兼具强烈的求生欲望及不怕死的感觉。也就是说,他不能仅仅是贪恋生命,否则就成了懦夫,无法脱逃。他也不能单单勇敢,否则就成了自杀,依然无法脱逃。他必须用视死如归的精神去寻求生命。他必须渴慕生命如同需要水源一样,但也必须敢把死亡当作美酒来品尝。向死而生,向死则生。
当然,内心唯一害怕的,依然是癌症在最后时光纠缠不休的身体的痛苦。所以,请人们越来越多地关注临终关怀,请人们越来越善用止痛的技术,甚至⋯⋯安乐死。让人们有尊严地面对死亡,才能在灵魂上获得安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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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果子著,《成就爱》,花城出版社2009年出版。作者果子,原名陈柳榕,曾任《希望》杂志主编,美国《爱家》杂志中国版主编。2007年因乳腺癌去世,年3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