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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边点名的时候, 我必在其内 文/小雪

送走郭薇姊妹已经两周了,期间因为还有许多善后事宜需要处理,一直处于事务繁忙之中,无暇分心,直到送郭薇的姐姐上火车回故乡之后才渐渐消停下来。我开始等待,等待被繁杂的事务遮蔽的哀伤到来。

许多年前我的心理辅导老师就说过我有过分理性化倾向,这种倾向会使我压抑情绪。或许就是这个缘故,一些熟悉我的朋友总笑话我的反应慢很多拍。既然知道自己的毛病,我也就不去强迫自己该哭或该笑,我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哀伤到来的日子。

我知道哀伤早就藏在我心里的一个角落里了,在我乘出租车去往北大医院的路上,先接到一个电话催促我快来,医生正在打针急救,等着我来见最后一面。五分钟之后,又是这个姐妹难过的声音告诉我,郭薇还是等不及,走了。那一刻,出租车里弥漫的就是那种气息,儿子伸出手抚摸我的肩膀,试图替我挡住那种气息;出租车司机刻意压低的声音,同情的目光,似乎告诉我他也在分担那种气息;甚至更早,在陪伴郭薇做化疗的时候,在目睹她忍受不住穿刺扎到神经引起的疼痛而浑身颤抖的时候,在看见她为了减少医疗费用,自愿报名参加新的化疗药物人体试验组,不得不被一次次抽取血液留作数据的时候,哀伤早已盘踞在我心深处了。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我能做的只是等待。

我让自己安静,让哀伤能够不受打扰,我想当哀伤感到安全的时候,它会偷偷地冒一冒头,然后悄无声息地漫过我的全身,涨满五脏六腑,然后从眼角溢出。我坐在电脑前给远在北美读神学的姊妹写信,告诉她我真的想念她,告诉她我很想去她那里旅行,就等我攒够了银子,告诉她我很奢侈,还希望能有个好的旅伴,告诉她很多年前有个好朋友答应我陪我去看世界,却食言了⋯⋯突然,我好像被子弹击中了,心揪在一起,又好像被大水淹没,喘不过气来,没顶之灾突然降临,没有过程,来不及呼喊,来不及反应,哀伤来了。

哀伤过后,我知道我可以写了⋯⋯

在我里面没有良善

我认识郭薇只有三年多。那时她所在的小组搬到我家来聚会,但她因为有病并不怎么来小组查经。后来她的小组组长去了另一间教会,我做了这个小组的牧区长,才从新组长那里知道了郭薇的情况,也跟着新组长去看望过郭薇。再后来,因为户外聚会,郭薇所在的小组很多成员离开了守望教会,小组一段时间之后也因人员变动散掉了,我和郭薇才越来越联系紧密了。可以说郭薇是“历史遗留问题”落在了我的身上。

记得初见郭薇,怎么也无法把她和我脑子里的晚期癌症患者联系在一起,她的脸是红扑扑的,化疗之后,头上戴着假发,我这眼神也分不出真假,还觉得挺好看。挺好看的一个女孩儿,后来才知道已经三十好几了,不像。即使在去年春节前,送她回家过年的时候,她依然不像个人们心目中的晚期癌症病人,当我跟火车站前的武警说明情况,获准陪伴郭薇一起进站,送她上车时,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我在撒谎似的。

起初我只做一些牧区长分内的事情,联系牧师探访,替她向教会申请慈惠救济,联系申请受洗,联系申请会友之类。郭薇很要强,也很懂人情世故,她总说在自己还能做什么的时候就不麻烦弟兄姊妹,好钢要使在刀刃上,等到自己有一天真的不能动了,躺在床上了,那时不想麻烦也要麻烦大家了。她给我分配的角色是帮她拿主意,劳力的事情不用我。所以几年来,我并没有怎么照顾她,倒是没少支使弟兄姊妹们。然而即便如此,我依然感到疲倦。

是的,疲倦,不,更准确地说,是厌倦。是的,就是厌倦,是因为疲乏带来的不耐烦。2011年春节前就已经在讨论她是否应该回家乡度过最后的时光,在我看她那次回家就有交代后事的意味,但是她选择回北京。2012年春节我再次送她回家乡,那次我心想她大概回不来了,虽然她的医保在北京,北京也有更好的医疗条件和较小的费用负担,但是最后在亲人身边离世应该是最好的吧,然而她又回来了。直到2013年的春节临近,我都做好准备再送她回家过年,她终于没能熬过这个阴历年⋯⋯郭薇走了以后,郭薇姐姐告诉我,郭薇对她和妈妈说过:她选择留在北京,将来就从北京走,因为北京有教会的弟兄姊妹,比家里人更亲,也能更好地照顾她,让家里人放心。我很惭愧⋯⋯我很少体会郭薇作为一个癌症患者等待死亡来临的那种心境,也不知她在家人面前替她的弟兄姊妹做了怎样的担保,这担保该是多大的信心,却作为陪伴者,因着那虽知是必然来到的死亡却没有来到心生不耐烦,好像等待那迟迟没有落下的第二只靴子。我不是与我的姊妹一同欣喜、一同庆幸:还有些许时刻让我们彼此相助相爱,而是暗暗盼望解脱⋯⋯

记得在郭薇进入最后一个实验组之前,她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她去了实验组,当场就看见一位患者因承受不了药物的副作用抢救无效被送走了,她有些犹豫是不是要去?她又自己安慰自己:当然,那位患者本身年纪也大了,七十多岁,还有心脏病。她问我:小雪姐,你说我去不去呢?我原本并不主张她不断大剂量地化疗,但是她神奇地每次都在那30%有效患者群中,这让我无语。这次如果不参加实验组,她就必须考虑筹集几万元用于自费化疗药物,一想到可能要没完没了地筹款就让我头大。或许,这次化疗实验组就是最后一搏,一了百了了吧。就是这个念头让我回答:你想去就去吧。

入夜,回想我心中闪过的念头,我被我的念头吓住了。我在干什么?那一刻我真实地看到在我的里面没有良善。

我起身再次给郭薇发短信,提醒她再好好考虑一下,是否要进组?后来得知,在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已经办好了进组的手续了。也许她一刹那的犹豫正是为了照出我的冷漠、自私。

后来我对不少人讲:我现在理解久病床前无孝子的原因了,这病床是镜子,照出我们人的本相。

你们要彼此相爱⋯⋯这就是我的命令

陪伴郭薇的过程也是让我更深刻理解耶稣的教导,更真切体会神的爱的过程,看似付出,实是蒙福。

记得最初听到郭薇组长的抱怨:小组组织帮助照顾郭薇不容易,有些人说自己没有这个感动,有些人说自己没有这个负担,有人说自己没有这个恩赐⋯⋯等等,当时我脱口而出:彼此相爱是主的命令。主没有说你们有感动有负担才相爱,没有感动负担就可以不爱了,主也没说我给了一些人爱的恩赐让他们去爱,我给了另一些人别的恩赐,他们可以不用相爱,只发挥他们的恩赐就好了。保罗却说:纵然有全备的恩赐,若没有爱,就是鸣的锣,响的钹,没有益处。

话说说是容易的,做起来确实不容易,时间、精力、金钱这些都还是小事情,可能对弟兄姊妹来说,最困难的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死亡是中国文化中的禁忌话题,社会习俗是逃避的,我们基督徒也常常不能免俗,不敢触碰,不懂得怎样涉及,于是干脆逃避,不用面对这个话题。所谓无恩赐,无非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患者或者家属;所谓无负担,不过是害怕面对而躲闪。在这方面,小组里的一位信主时间不长的王阿姨给了我很多帮助。

王阿姨的妹妹是因患乳腺癌去世的。在帮助郭薇期间,她的母亲又因病去世。王阿姨直面死亡的勇气与对姊妹的爱护体恤很好地交融在一起。郭薇患病期间,王阿姨以自己妹妹的经历直言:不赞成郭薇过度化疗,所以不会为郭薇的化疗承担费用支持(实际上王阿姨还是帮助郭薇支付了两个月的医保费用),但是,王阿姨愿意帮助郭薇提高生活质量,在她最后的生命时刻力所能及地满足她的愿望。王阿姨不但送给郭薇很多营养品,帮助郭薇去海南岛旅游,而且还亲自陪伴郭薇和她妈妈一起去云南旅游,让郭薇完成了带母亲旅游尽尽孝心的心愿。也是王阿姨多次鼓励郭薇和家人谈自己的后事安排,不要回避这个话题。所以当郭薇弥留之际,听到郭薇的姐姐告诉我,郭薇多次清楚地向家人表示:她是基督徒,她的后事要按照教会的传统办。而她的姐姐也愿意尊重妹妹的心愿,一切都交给教会。我对王阿姨所做的工作深感敬佩。

有位弟兄曾经讲过,他原本不认识郭薇,只是受原郭薇小组一位姊妹的委托前去探望过郭薇几次。探望之前还觉得是受人之托,是个需要完成的任务。几次探望之后,就有了挂念,就会时不常打听一下她的近况,一段时间没去了心里还会惦记。负担就产生了。可知主要我们不是有了感觉才去行动,而是在爱的行动中自然会产生感觉。

实在话讲,服侍他人的过程中当然愿意听到对方说出感恩的话,希望对方通情达理,不要要求过分,如果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也不要求全责备,或者希望这个人很有见证,很像个基督徒的样子⋯⋯否则我们就觉得这个人不值得我们付出,一点也不懂得感恩,还是不是基督徒?有没有重生?但主要我们活出的是像他那样的爱来。主耶稣怎样爱我们?我们哪一个人是值得主耶稣爱的?是配得主耶稣爱的?他是在我们还在罪中打滚满身污秽的时候就已经爱了我们。因此,让我们不再问他人值不值得我们去爱,只问此事当不当行。

在帮助郭薇的最后一年,我把帮助郭薇的需要、我个人期待得到的帮助都放在我所在的小组彼此代祷的事项里,请小组弟兄姊妹为我祷告。慢慢地,小组查经之后,就有人主动询问郭薇的近况如何?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具体的事情帮助她?这样渐渐地,小组大部分弟兄姊妹都投入了对郭薇的服侍中了,有送饭的,有探望的,有打电话陪她聊天的,一对夫妻在将要移民出国前,尽管他们经济上也很需要帮助,还是主动拿出钱给郭薇治疗用,甚至有位慕道的朋友在考研前夕如此复习紧张的时刻还抽出时间送郭薇去医院。郭薇去世之后,对我们小组都还持续发挥着影响:一位姊妹参加了郭薇的追思礼回来就写下遗嘱,留下教会联系人的电话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告诉她的学生们,如果将来发生什么意外,她的后事要按照基督徒的方式由教会来办理;一位弟兄在小组里真诚地表达没能及时去看望郭薇的亏欠,求主赦免⋯⋯

真实的我们里面没有爱的能力,某些感动并不足够支撑我们行出爱。我们需要的是愿意顺服主命令的心志,而感动和能力都会在过程中产生,由此知道不是凭着我们的感动,我们的能力去服侍,而是信靠主,他带领我们,许我们与他同工。这样的服侍,是将人带到主面前而不是带到自己面前。在帮助他人中耗尽自己的很重要一个原因是我们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自己背负了一切的重担,结果常常或半途而废,或心生抱怨,觉得别人为什么不来帮助,觉得教会没有爱心,投入太少等等。服侍郭薇的过程帮助我学习这个功课,我想这可能是个长期的功课,以后还会继续学习。

陪伴病患确实是很熬人的事情,尤其是需要长期陪伴的病人,有时候靠一两个小组都无法胜任。郭薇患病期间,得到了不止一两个小组,还有其他教会甚至是北京以外教会弟兄姊妹的关心和帮助。有一位杭州的弟兄主动送医送药,郭薇去世之前还在服用这位弟兄提供的药物。教会内很多姊妹长期轮流上门送饭,打扫卫生,弟兄姊妹每周送她去医院化疗。如此繁重的服侍多亏教会弟兄姊妹人人搭把手,承担下来了。郭薇多次对人讲:我得了这个病很不幸,但是我得到了这么多人的帮助,我真的很幸福。

在化疗期间,通常别人家都是家属陪伴,基本都是固定的人,几周下来就认识了,而郭薇身边却不断地出现新面孔。郭薇在化疗实验组的病友,医生,护士,医药代表常常很好奇地问郭薇:你家里怎么那么多人来陪你?当他们知道这些基本都是教会的弟兄姊妹时,都很受感动,说没想到非亲非故的人胜似亲人。

感谢主给了我们最后这几年服侍我们姊妹的机会,感谢主让我们能学习活出主的爱,能因郭薇的需要而见证和荣耀主的名。

陪伴郭薇这几年,也经历了不少三言两语难以说清的事情,按照中国人的习惯人都走了,一了百了,但是因着我们这信主耶稣的人并不认为死亡就是终结者,所以我想较点真,念叨念叨一些我觉得困惑了不少弟兄姊妹同样也困惑我自己的事情。

耶稣哭了

在我刚刚信主的那段时间,我很不能理解,一方面基督徒说天堂如何如何美好,耶稣如何如何爱自己,一遍遍唱着“巴不得我立刻被提,与你同在一起”;另一方面却又拼命祷告让耶稣医治某某人的疾病,似乎并不那么盼望去天堂见耶稣。记得一次我问一位传道人,这不矛盾吗?该传道人很有些火气地回答我,为了基督徒自己,离世与耶稣在一起是好的无比,但是为了不信主的人的灵魂能够得救,我们情愿活在世上。我好像是冒犯了传道人,吓得我不敢吭声了,但我心里嘀咕:我可没觉得基督徒祷告求医治是为了传福音,好像就是没活够,还想活嘛。

我到教会来的时候,刚刚经历了一场婚变,真实地感受到什么叫了无生趣,若不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责任压着,真巴不得一了百了。不怕死,是因为活着太苦、太难。很多年以后,我的牧师说我,你那是无知者无畏,你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是的,正像哈姆莱特说:没有人从死亡那边回来,告诉我们那里有什么。我以往的教育教给我的,死亡就是虚无,或者告诉我死亡就像秋天的落叶,春天还会生出来,自然循环往复。不过当死亡的气息逼近时,人们的恐惧还是会油然而生,为什么?我的老父亲十年前得知自己患了癌症,进入手术室之前,他向我交代后事。虽然他说他不怕死,后事也交代得井井有条,不办遗体告别,不留骨灰,捐献遗体等等,但我还是在他的交代里听出对死亡的畏惧。

我是信主之后,有了对死亡的厌弃,因为没有活够吧。

郭薇当然更没有活够。

郭薇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接触到不少弟兄姊妹对她的帮助,也经历过不同观念和言语带给她的困扰。在讨论治疗方案的时候,郭薇曾经告诉她的表哥,有弟兄姊妹到她的病床前宣告上帝已经彻底医治了她,她好了,不用治了。气得她表哥只想撒手不管了,让你的上帝给你治病吧。也有的弟兄姊妹在病房里劝郭薇,天堂好的无比,放心去吧。惹得郭薇同病房的病友嘲笑郭薇,天堂那么好,你还在这里治啥病啊,干脆去天堂吧。更有弟兄姊妹因着郭薇在治病方面的执着而怀疑她那么惧怕死亡,是否真的信主,是否得救⋯⋯至于某些打着基督徒抗癌名号高价卖药,卖书,办讲座骗钱之类的事情就不必提了。

记得有一次在郭薇身边,她对我讲:每天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她就摸着自己的肚子说,肺已经有了,胸膜已经有了,骨头已经有了,不知道这里、这里是不是正在长,癌细胞你千万别再往肝上长了⋯⋯她说:小雪姐你不知道,死是那么真实,天天在我身边转悠,在我身体里面一点一点侵蚀,蔓延。我问她:郭薇,你觉得耶稣在你心里是否不像死亡那么真实?她点点头。天堂是否不像死亡那么真实?她又点点头。上帝只是一个观念,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么真实?她说是的。对于一个渴望得到医治而来到教会的病人,对于一个缺少朋友和帮助而来到教会的慕道友,对于一个期望得到爱的女生,上帝怎样才能从观念变成真实?我只能告诉她,没有上帝就没有弟兄姊妹的爱和帮助,弟兄姊妹的爱和帮助都还是有限的,而上帝的爱是无限的,完美的,把所有弟兄姊妹的最好的爱加在一起也比不过上帝的爱。我们的爱只是力所能及的,上帝的爱是付出了儿子,耶稣的爱是牺牲了自己,我们是做不到的,只有上帝能做到。

我不知道这些话对郭薇能有多大的影响力。

在郭薇生命的最后一个月,她的生活已经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不能做饭,基本都是躺在床上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又遇到了一位她不喜欢的姊妹自告奋勇要去陪伴她,以致她吓得不能入睡,半夜打电话来求助。我除了安排好人照顾另外那位姊妹之外,只能告诉郭薇,我替你祷告,你也祷告吧,向耶稣祷告,他一定会听,他爱你,会保护你。第二天一早,郭薇又打电话来问:小雪姐,你昨晚是不是到我家来了?我觉得你来了,就在门外看着我。你怕打扰我睡觉没进来,我睡得可踏实了,一点也不害怕了。我告诉她我没去,我只是替你向耶稣祷告,求主亲自来陪伴。我想是垂听祷告的主在陪你。我没有三头六臂,不可能随叫随到,但是耶稣能。

郭薇住院只有一个星期,而病情急转直下只是三四天的时间,那是在她得知肿瘤医院的医生不再肯接收她住院而知道自己的病情已经不治之后。在这三四天里,她似乎很反感弟兄姊妹的祷告,无论是拉住她的手或不拉她的手。她已经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她的意思,但是她的情绪很明显,这让不少弟兄姊妹担忧:为什么会这样呢?不知道。在郭薇离世前的一个晚上,她的意识已经常常陷于模糊状态,整夜都睡得很不踏实,翻来覆去地掀被子,蹬被子,或者去揪氧气管子。后半夜,她突然转过身来,面朝着我,死死抓着我的手,似乎是在恐惧着什么。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在她的耳边说,不怕,我在这里陪着你,又一遍一遍地祷告求主耶稣帮助郭薇,减少她的痛苦,让郭薇和她的亲人都能好受一些,直到她静下来,睡踏实了。

主的爱是需要我们经历的;主的爱,经历了,也是需要我们解说的。谁来帮助我们认识主?

我喜欢给弟兄姊妹打这样一个比方:在拓展训练营里有一个项目:高空跨越。离地挺高的一根跳板,中间一米来长的空当,如果在平地上,相信每一个人都能毫不犹豫地跨过去,但是在高空,很多人明明知道能跨过去,就是迈不开腿。在下面看的人不要嘲笑站在上面的人,因为你没有站在那个位置,你无法体会站在那里的那种感受。我们很多人的论断只是因为我们没有站在那个位置。

听说有不少教会传统,在信主的亲人去世时,不能表现出悲伤,不能哭,因为他去了天堂,因为我们将来复活时还会再见。我所学习的心理辅导课程中甚至专门有这方面的案例,如何帮助这些未能及时表达哀伤的基督徒走出情绪困扰。

面对拉撒路的死亡,面对拉撒路姐姐们生离死别的痛苦,耶稣哭了。那永生的神哭了,那起死回生的神哭了,那死而复活的神哭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在郭薇的床头有一本小书,很薄,在郭薇最后一次住院抽积液时,她的随身行李中还是带上了这本书,这是一本慕安德烈关于圣灵大能和祷告求医治的书,我翻了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知道当道理和我的生活经验差距太大的时候,是道理错了还是我的生活经验错了,尤其在事关信仰与信心的层面上,我不敢骤下断语,不过,我也特别想知道那些曾经奉主的名宣告疾病得医治了的基督徒,面对郭薇的死亡又会说些什么呢?十诫第三条说:不可妄称耶和华你神的名。

在那边点名的时候⋯⋯

二十多年前,我的一位同事告诉我,他的妻子研究生毕业进入协和医院工作。协和医院有个悠久的传统,所有的大学毕业生在分配岗位之前,都要担任一个月的住院医生,专门陪护跟踪垂危病人,经历各种抢救措施直到宣告死亡,出具死亡证明,办理各种手续⋯⋯这是为了让医科学生们意识到自己的岗位何等神圣和重要,是关乎生命的。协和医院是当初传教士来华宣教建的,这传统大概也是从那时候建立起来的,不知道这个传统现在是否还保留着。

死亡并非自然,死亡不是上帝的创造,死亡是罪带来的直接后果。基督徒因得救的信心胜过对死亡的恐惧,但不是说对于基督徒来说死亡就变成了好事情。我能理解人们对于死亡的畏惧,包括基督徒在内,但是我不喜欢将自己的畏惧包装上属灵的外壳。一位姊妹不肯照顾垂危的郭薇了,原因是怕尸体不洁净,这让我有一种出离的愤怒。这些年来,我已经送别了好几位要好的朋友,我并不特别忌讳触碰遗体的原因是那是我的好朋友,我爱他。而且我目睹我的好朋友的亲友不忌讳的原因也是因为爱,因为爱,妻子吻别丈夫的遗体,因为爱,父母拥抱吻别孩子,因为爱,爱抚送别我们的同学朋友⋯⋯爱使我们胜过对死亡的恐惧。郭薇走了,我和郭薇的姐姐还有一位护工一起给她擦洗身体,穿上衣服,我觉得就和平时我在帮郭薇洗洗涮涮一样,这是我的妹妹,我爱她。穿好一边衣服,该把衣服送到另一边时,我小心抱起郭薇的头,托起她的上身,护工提醒我,注意不要与遗体的口太接近,免得过了阴气,我们跟她已经是阴阳两隔。那时我心想,你不明白,我们基督徒没有阴阳两隔的诀别,只是暂时的分离,所以在我看郭薇只是睡着了而已。

得知郭薇的病情渐趋危重时,我心里最重的负担是那些曾经与郭薇在一个小组深爱过却又因各种原因伤害过不能饶恕的弟兄姊妹,我很担心他们失去了和解的机会,为此,我多次通过各种渠道做工作,希望他们放下自己的意见,来见见郭薇,但是一直没有回应。有一次我问我的牧者:我是否应该再写一封信告诉他们时间不多了,为什么不能原谅?郭薇是那么盼望见到他们。牧者听了前因后果说:你已经做了该做的,剩下的该他们自己选择。不要用死亡压活人。我问:那万一郭薇不在了,等有一天他们生命成熟了,意识到当年为那么一点点事情就老死不相往来是多么幼稚却再也没有机会弥补,岂不是终身遗憾吗?牧者说:不会的,将来我们都要在天上相会,那时一切的误会也罢,矛盾也罢,错谬也罢都清楚明白了。那一刻我突然看到了差距,天堂在我的生命里依然还只是个概念。

刚到教会时,我对地狱天堂都不太能接受,反正大多数人都去了地狱,那就算不得什么恐怖的事情了。而传统文化中的上刀山下油锅的十八层地狱又被我嗤之以鼻。直到一位弟兄,他知道我的工作经常出差,就给我打比方说,你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那里的人非常冷漠,自私,你问路没人回答,饿了没有人给你一口饭吃,渴了没有人给你一口水喝,没有爱,没有关心,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仇恨,恐惧和痛苦⋯⋯因为一切的美善是从神来的,而地狱就是与神完全隔绝的地方,人性中那一点可怜的美善也荡然无存了。哦,那一刻我真的是毛骨悚然,不,绝不要去那种地方。

没有中间地带,不去地狱,就去天堂。好吧好吧,去天堂。

至今我都感谢十多年前这位弟兄给我描述的那幅地狱的景象,我因认识地狱才接受天堂。但真正让永生决定我今生的思考与抉择可能还是个长期的功课。

郭薇信主时间短,没有见过追思礼拜。我曾经给郭薇描述过基督徒的葬礼好像一场婚礼,也有很多的鲜花,也有牧师证道,也有唱诗班唱诗,也有很多弟兄姊妹参加和分享。在郭薇的追思礼上,这一切都实现了。看她穿着洁白的衣服安卧在鲜花丛中,面容很安详。郭薇,你去主那里了,与主永远不再分开了。尽管知道你去的地方好的无比,我的心中依然有不舍和难过,就好像在机场送好朋友出国,虽然知道这一去前途似锦,也会洒下分别的泪水,为不能面对面,不能朝夕相处而难过。唱起诗歌“在那边点名的时候,在那边点名的时候,在那边点名的时候,在那边点名我亦必在其内”,郭薇,我希望等有一天我也去主那里的时候,你在天堂的门口迎接我。

郭薇走的那天,我在赶往医院的路上,不断地接电话,打电话,有牧师,有她原小组的组长,有原小组的弟兄姊妹,还有其他好多人。等我到了那里,一眼看见郭薇最希望和解的那位姊妹站在病房的门外面。感谢上帝你成就了你儿女的心愿。

结束了遗体存放、追思礼的举办、遗体火化等事宜的办理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接到一位姊妹的短信,告诉我那位不愿照顾郭薇最后时刻的姊妹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软弱,请求主的怜悯和弟兄姊妹的原谅。那一刻我的心释然,感谢上帝,你让郭薇的走没有任何遗憾。

遗体火化完了,那一天晚上,我在教会带领祷告会,接到一位姊妹的短信:郭薇的姐姐做了决志祷告。虽然她没有看到神迹,但她看见了神的爱在郭薇身边的围绕。那一刻我想到主曾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感谢上帝,你所赐给你儿女的超过我们的所求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