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忽然好像看见许多个身影一同缓缓地转过身来,许多个面孔一起露出喜悦的微笑,许多个声音重合成一个声音——“他必兴旺,我必衰微。”
写文章总要乘兴。兴头上来,有一腔衷肠诉不尽,落笔生风,文章很快就写成;等到这阵子激动平复了,那文章却是左思右想、反复斟酌也写不成的。
这篇文章在我脑子里酝酿也有段时日了,每逢提笔要写,总是兴致不够饱满丰盈,因此又搁下。这么来回折腾了几趟,几乎丧失了写它的信心。
最初发动这个情绪,是因为一个人说出自己的困境。他说总是感觉自己与上帝之间有极深的隔膜,无论如何也无法捕捉到“上帝与我同在”、“上帝爱我”的实质意义,或者说始终无法直观地感受到这一切。
然后他说,也读了很多书,包括卢云、Tim Keller,读的时候也都很感动,觉得能够认同,但是过后就又陷入从前的境地。也并不是说读的时候那些感动是假的,只是似乎并没有真正深入灵魂,停留在审美的层面上而已。
“停留在审美的层面而已!”我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重重地“咯噔”一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特别地看了我一眼,因为这是我曾经用过的表述。
挣扎着寻找出路的开始
几年前,我也曾在相似的困境里反复挣扎:因为自觉污秽而对上帝有一种又爱又惧怕的绝望,既无法抵赖他存在的事实,从而不能放弃信仰,却又无法逃脱他烈怒所发的火焰,从而终日苦不堪言地活着。
那时我最怕读先知书,一片树叶落到头上,都以为是审判之手降临的前兆。
我读过马丁·路德的传记,却只能领会他在获得这平安之前的痛苦,领会不了那降临在他身上的平安是怎么来的。
后来我看了基甸的文章,才知道原来德文里有个词叫Anfechtungen,专门用来形容路德那种来自脆弱而敏感的宗教良心的控告——那种纠结到要死的心情,真的值得专门发明一个词来形容。
总之,不管你怎么称呼我在寻找那个东西——“得救的确据”、“安息”、“平安”、“上帝的接纳”、“无条件的爱”……总之,透过这许多条不同的路径,我实际上是在寻找一样让我能够站在上帝面前却仍然存活的东西。
这种寻而不得的焦灼终于由内而外地爆发了。从人的角度来看,我是焦虑症发作;而我自己知道,最重要的那个问题既不是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也不是其他人生经历留下的痕迹,而是我不认识上帝,也不爱他。
或者不如说,我因为不认识他,而不敢真的爱他;但另外一方面,心底还有一处在拼命呐喊:我多么需要他!我多么渴望能够爱他!
出路到底在哪里?我不断地寻找前人留下的线索。我相信除了路德,肯定还有很多人走过相仿的路,而最终他们在哪里找到答案,我只要循着印记去找,肯定也找得到。
第一条路:他们保证……我不相信!
找到的第一条路给人以短暂的安慰,却令我无法相信——他们太轻易宣告“上帝无条件地爱你、接纳你”。这是我最初听到的福音,此刻却显得滑稽非常。我很想问他们:“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可是上帝知道!所以……整件事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好像我什么都没做过,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罪恶?”
我就不提具体的作家姓名,但是有些畅销书作家因此给我留下了很难信任的印象。我可能会在读他们写的那些感人的喻道故事中流泪,回过头却觉得他们所展示的上帝之爱过于甜腻,起初觉得甜美,后来却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我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认识上帝——那样深邃、奥秘、自隐又自启示的上帝。我怀疑,倘若他们真的认识上帝,为何笔下所展现的上帝如此甜蜜却单调、温柔却缺乏力量、美好却浮于表面……
第二条路:他们坚信……我做不到!
找到的第二条路,最终几乎迫我发疯。那时我看到一本小册子,具体的题目如今不记得了,大约是《什么是真正的悔改》之类吧。同期还有一本让我印象更深的本,名为《复兴的钥匙》。还是同期,听到了一些同主题的讲道,大意也是真正悔改的人才能得救。
比起第一条路,这一条路似乎少了许多令人不安的女性气息,多了许多让人心安的男性力量感——“你们若不悔改,都要这样灭亡”!
于是我进入了不断悔改的阶段,那段时间我的灵修笔记都是这样的:“上帝坐在圣洁的宝座之上,我在千万台阶之下仰望他,一步一步地靠近他。我是满身罪污,每一步都走得如何艰难。唯独靠着基督的十字架在我前面,遮盖我的罪,我才得以继续向上爬……”
实际上这是一番真假参半的肺腑之言——真的是满身污秽挣扎着往前爬,却害怕得不敢抬头,甚至屡屡又掉回起点的感觉;至于能靠着基督的十架前行那个部分,其实只是从对正确的教义的默想而来,内心深处却全无半点真正的感触。
一段时间之后,对照那本小册子,我发现我此生可能都无法“真正悔改”了。那真是一场灭顶之灾,我更加无法理解路德是怎么摆脱那该死的Anfechtungen的了……
第三条路:最大的希望……最大的绝望!
后来我找到第三条路。乍一看,这条路和第一条一样——他们说到恩典,说到接纳,说到在基督里的身份;再细看,却又有很多不同——但是当时叫我说哪里不同,我真的说不上来。
这第三条路,起先我抓住一个线索,是在《恩典多奇异》里面;后来,又摸到一点藤,是在C. S. Lewis、巴刻、傅士德、毕德生、卢云……那里。
我开始如饥似渴地读这些人的书,反复读。我遇到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可以和上帝那么好。
但我有点相信这些人是真正认识上帝的——他们对上帝的描述更加立体、丰富、深藏不露却又平易近人。他好像离你很远,很有威严,很强大,捉摸不透,同时却又离你很近,很温柔,温柔得近乎软弱,愿意把你当作朋友知无不言……
用神学家的话说,这是“超越性与临在性”的辩证统一;而用阿壳姊妹的诗句来说,这就是“你曾在西奈发出雷声/作为一个婴孩出生/被裹在有气味的布里/走在加利利的海边”。
找到第三条路,是我最接近救恩的时候。但接近仍然只是接近,纵然是触手可及,到底还是未及。
最终,也是在这看似最有希望的第三条路上,我发现所有的线索到了某处却齐齐中断,好像所有的前辈都只能陪你走到这里,所有的箭头都指向一个更深、更远、更美的方向,但是从此开始再没有引路人,也没有地图和向导了。你要继续向前,唯一的路叫作“恩典”,而这里仅仅是恩典之路的起点。
我跌跌撞撞地走了那么久,竟然只是找到一个起点而已。而且,那起点的入口还看不到,更不要提路在哪里。只有所有引我走上第三条路的招牌清清楚楚地指向这一个点,好像那些前辈都带着遗憾而慈爱的目光在说——这是真正的起点了,但我们只能陪你走到此处。
我如坠冰窖,感觉自己始终在原地打转——从起初我就知道自己只有靠恩典才能走出这番苦境,之所以苦苦追寻就是不知道哪里去找这份恩典,如今找了一大圈,你们告诉我这个那个那个这个,最后说“一切都要靠恩典”……
没有可操作的指导。没有行动指南。没有读经日引和祷告方针。
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如法炮制”出一份路德收获的平安。
那段时间我最怕别人说的一句话是:“你读读这本书吧。”我再也不想读书了,因为我终日为他们所描述的上帝感动,却还是走不出自己的荒原。“也并不是说读的时候那些感动是假的,只是似乎并没有真正深入灵魂,停留在审美的层面上而已。”
这句话,道出那段时间我最真切的感触。
上帝存在,上帝是美善的,我可以欣赏他,却始终无法和他建立真实的关系。因为我没有找到最终的那条道路。
后来……
所有正在找那条道路的人恐怕都会问:后来呢?
这追问发自内心,极其迫切,我仿佛都能看见那些迷茫、渴望、焦灼的眼神。因为我知道所有在找寻的人,几乎都希望有人告诉他“你照着这个步骤做,就可以找到上帝”。
然而,我望着这些迷茫、渴望、焦灼的眼神,也仍然爱莫能助。
我所能讲述的“后来”,和所有那些人一样,就是某一天忽然发现,我对上帝有许多根深蒂固的偏见和误解,我愿意从此抛弃;再一个某一天,在地铁上读罗马书的时候,眼泪鼻涕俱下,心里有座冰山缓缓地倒塌融化;再一个某一天……
渐渐地,那个曾在西奈发出雷声的上帝,已不再让你心惊肉跳至寝食难安。因为你已经摸过他作为一个婴孩出生时候的小手,和他一起走过加利利的海边。他伸手触摸你的时候,有一种不甜腻的温柔。
最重要的是,这一切,再不是停留在审美层面的经验,而是深深刻在你的心上如印记,戴在你手臂上如戳记的东西。就如你不会怀疑熟睡的伴侣依然活着一样,你也不会怀疑看不见的上帝依然与你同在。
至于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做了什么引致这一切发生……我只能说,我也不知。我甚至没有像从前那样“属灵”,那样终日认罪悔改,那样晨昏定省般地读经祷告。我甚至好像没有再祈求要认识上帝多一点,和他关系更好一点。
这时候才知道那些走过这路的人,他们的回答不是搪塞和敷衍,而是只能如此表达:唯独恩典。
于是,我也抬起一条手臂,和他们一起,指向那条道路。那条唯一的、真正的道路。耶稣说“I am THE WAY”的那条道路。
“把蜡烛吹熄,太阳升起来了”
我曾经是第三条道路上那些引路人的粉丝。他们给过我星斗的光芒,在我遇到太阳之前,照亮我灵魂中黑暗的角落。
但是,有一天,我似乎没有再继续追随他们脚步的意思了。
因为我看到那“大光的威严”——那是林语堂说的,“把蜡烛吹熄,太阳升起来了”。
听着开头提到的那个弟兄分享的时候,我心里默默地想着这些,忽然觉得:我是不是太无情,竟然找到了路,迅速就把引路的人抛在脑后?假如有一天到了那里,见到这些前辈,我也能这样坦然地说“你对我已经不再重要”?
那时,我忽然好像看见许多个身影一同缓缓地转过身来,许多个面孔一起露出喜悦的微笑,许多个声音重合成一个声音——
“他必兴旺,我必衰微。”
这是他们所有人发自内心的回答。
因为这个回答,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文章来源于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