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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井边/ 书拉密

萧菲的故事

萧菲说:“我不想死。”

萧菲说:“为什么是我?”

萧菲说:“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他,他用生病惩罚我?”

凡克把桌上那叠化验单一张一张地拢进一只褐色的大信封里,沉默了几秒,郑重地说:“咱们结婚吧!”

转眼间,小木耳就六岁了。三年的时间里,一个小小孩就长成了大小孩,萧菲和凡克也从陌生人变成了朋友,而且,还是教友。

萧菲很在乎后面的这个称呼,因为这意味着,凡克终于也成了基督徒。在她隐秘的内心里,一方面,她为他的灵魂得救而欣慰;另一方面⋯⋯至少,至少,有一个可以谈恋爱的弟兄了。

不是所有的教会都教导说恋爱双方都得是基督徒才可以结婚,有的牧师并不认为“不可同负一轭”指的是婚姻。但萧菲所在的教会对这一条却有严格的规定——如果双方不是基督徒,牧师是不给证婚的。教会里的牧者们认为,这句表达虽然不是对基督徒择偶标准的明确陈述,但至少说明,如果没有共同的价值观,即使都是非信徒,也未必能很好地生活在一起。所以,那个从来都是笑咪咪的于牧说:“这是主的怜悯,可不只是一句命令。”

萧菲是个听话的信徒,至少她希望自己经常能做个听话的好基督徒。她对圣经不陌生,知道“听命胜于献祭”的含义,但是对婚姻,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着急,这让她一直不愿意回老家,也不情愿每周和妈妈通电话。

信主那么多年了,母亲从最初的激烈反对到后来的听之任之,想法并未有多少改变,只是态度上和缓了不少,这自然与萧菲的努力分不开。每次回家,每周打电话,她都像要开始一场战斗一样,竭尽所能地做着各样准备,惟恐哪句话又说错了,引得老妈不高兴,自己也不痛快。然后,整个情绪都低沉得像落进北京的雾霾里,一天两天都明朗不起来。

妈妈说,咱就是个普通人儿,又不是天仙女,又不是公主,咱就别挑了,是吧?你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也都快30 了,按老家的算法,都31 了,要是再按旧历,你是腊月生的,一出生就两岁,你现在都得算32 了⋯⋯

萧菲听了,心里就堵得慌。萧菲说,行了行了,我知道。我多大了还用您总告诉我,总给我这么计算那么计算的!

妈妈可不在乎萧菲高兴不高兴,妈妈继续说,老姨给你介绍的那个小徐,不是挺好的嘛,虽然个子不算太高,但身材呀、五官呀都长得挺匀称的,人也很有礼貌,在银行上班,多好的职业,要不你再⋯⋯

萧菲说,妈,这事儿您就别操心了,我肯定能嫁出去,你放心吧!我不是就想找个和我一样信主的嘛⋯⋯

妈妈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妈妈说,那怎么着?你们信的这个,还管婚姻哪?管也行呀,让你们牧师赶紧帮忙在教会里给找人哪!萧菲在电话那边给气乐了,我们那是教会,又不是婚姻介绍所!

妈妈说,那我不管,反正今年年底你得把人给我带回来一个,我不管他信不信上帝,只要是个男的,是个好人,有工作、正常发工资,学历什么的,不是研究生也行。

对老妈来说,这标准,已经着实降下来不少了,可女儿那边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还是没啥动静,让人每天都过得特别不踏实。

不过,老妈虽然在学历问题上有所放松,其他的标准仍然一个都没少。所以,等有一天,萧菲好容易鼓足勇气,托表姐把凡克的事向母亲稍微透露了几句,老妈那边本能的反应就是——不行!信仰一样也不行,是好人也不行!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又不是开琴行的,就在琴行里帮人卖琴,这算什么工作?不行!竟然还带个别人的孩子,谁知道孩子哪儿来的?我把女儿养那么大,没怎么着,先得给人当后妈,这算什么事?不行!

萧菲站在雪地里,听着母亲在电话那边絮叨着无数个有理无理的反对理由,听得头皮一
阵阵发紧,心里一股火压着压着,突然一个跟头跳了出来,她被那股窜着黑烟的无名火拉着拽着,不由得冲电话大喊:“我的事,不用你管!我想嫁谁就嫁谁,我愿意!”

她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这么大声和母亲说话,而且说的是如此
重大的一件事。可是,她就这么说了。说完了,差点儿把手机顺手扔出去。

母亲在那边似乎也被吓到了,电话里瞬间出现空白,一会儿,响起一连串空洞的嘀嘀声。有三个月,母女两个彼此没通过电话。有事都是表姐跟着传。

萧菲这三个月,过得一点儿也不平静。祷告就不用说了,差不多变成有口无心;读圣经也像完成阅读作业;至于诗班的服侍,她因无故缺席排练,已经被警告过好几次了⋯⋯似乎,和母亲的关系破裂,直接导致了她与上帝的关系不睦。

烦,每天都很烦。她甚至很希望生场大病,或者就此死掉;这样,就可以避开与母亲再次面对面。好像,面对母亲比面对死亡还困难似的。

其实,打个电话,并不是多么难的事,但萧菲觉得,如果她先打电话,就说明自己服软了,输了,那就给母亲留下话柄,以后她更会什么事都插上一手。更何况,即使她主动打电话,母亲也未必就领情,不一定会说出什么话来呢。这么一想,萧菲马上就灰心了,每天从幼儿园一下班,她早早就把手机关掉,倒头便睡,听着很像一睡能解千愁。只是,早晨醒来后,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还不如不醒过来呢,还得面对那么多那么多烦心的事!

凡克说:“和好吧,你想拖到什么时候呢?”

凡克说:“想想木耳,她长大了,希望有妈管都找不着人呢⋯⋯”

凡克说:“这么对你妈,可太不像基督徒了⋯⋯”

萧菲假装没听见,不理凡克提起的话头。直到有一天,上班途中,大雨点噼哩啪啦地砸到公交车的车顶盖上,到处散发着潮乎乎的气味,她心知这种天,心情无论如何是好不起来了。

下了车,她举着雨伞拼命奔走。穿过人行道时,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颤巍巍地举着一把折叠小雨伞,在人行道边徘徊,一副仓皇的神情。显然她不敢一个人过马路。萧菲很自然地伸手扶着她,慢慢走过去。在扶着老人手臂的一瞬间,她心里一软,仿佛有预感似的,她想到,如果再不主动给母亲打电话,恐怕自己真会后悔终生。

到了幼儿园,她没进办公室,先到走廊的窗边走了两个来回,拨通了母亲的电话,铃声响处,都带着心跳。突然,铃声停止,萧菲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不跳了。然后,她听见母亲的声音:“喂~~ !⋯⋯菲菲吗?”

萧菲的眼泪砰地流出来,她握着手机,看着窗外大颗大颗的雨滴沿着玻璃滑出一道道半透明的水痕,尽量控制声音,说:“没事儿,妈!今天下雨了⋯⋯”

医生用手中的签字笔敲打着面前的那叠单据,语气平淡,暗藏杀机,说:“家属来没来?赶紧住院。”

萧菲拿着那叠检查结果,感觉天地都在旋转。陪她一起去医院的师母,反反复复地看着一张张单子,仔细地对比每个数据,看得眼泪都要落下来,赶紧抬头,勉强做个微笑,说:“这么大的事,还是得告诉家里人。”

萧菲不是不想告诉家里人,她犹豫的是,怎么说。

如今,突然就天降了一场白血病,听着好像小说和电影里设计出来故意要煽情的俗段子,却偏偏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她如何向母亲说明白这件事呢?虽然跟母亲已经和好,但她仍然能想像母亲在这个时候会怎么反应——你不是信上帝吗?信上帝怎么还得这病呢?这不是白信了吗?⋯⋯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也想知道原因,这样,至少可以和母亲、和自己那些朋友同学解释清楚。但她找不出原因。

萧菲夜里躺在床上,看着眼前黑洞洞的虚空,感觉自己脆弱得连祈祷的力量都没有。主,求你怜悯我,我快死了,我不想死!为什么是我?我不是约伯,我没他那么好,你何必拿我做实验呢?

也许,我应该先认罪吧?或者,应该先做感恩祷告?她在夜半的惊悸中辗转着,不知如何是好。

知道她生病的消息后,教会里的弟兄姊妹纷纷为她代祷,晨祷会提到她,周三祷告会提到她,主日敬拜代祷会提到她,大家不遗余力地提供了各种医治建议。

有人让她多做认罪的祷告,理由是她一定有隐而未现或者没认清楚、认彻底的罪,得罪了上帝,要知道,“上帝必不以有罪做无罪”。一位弟兄昂然地站在她面前,指点她说:“要破碎自己,每天都要破碎自己,要认罪,多多地认罪。基督徒应该是健康的,疾病是来自于撒但的捆绑,你要有信心,要胜过它的捆绑。要彻底清除那污染了你的邪恶,不要让不义滞留在你家里!蒙上帝管教的人有福了,全能者的谴责不可忽视!”

萧菲跪在地上,按照那弟兄的要求,一项一项地认那些隐而未现、大大小小的罪,哭得一塌糊涂。从地上站起来时,她想,这次,至少白细胞的指标能降下来吧。可是检查结果,仍然是正常指标的15 倍。

是不是,上帝并没悦纳她的认罪?

有人让她多做感恩赞美的祷告,理由是上帝让我们经历的一切都是好的,都是对的,毋庸置疑。身在苦难之中,我们应当感谢赞美!一个姊妹表情凝重地拉过她苍白的双手,握在一起,叮嘱她每天早晨起来先做七七四十九个击掌,一边拍掌一边大笑一边高声唱“哈利路亚”,“七代表完全,七个七代表完全的完全,一定要做满数!”然后摇晃她,教她如何大笑——“要笑,每天都要笑,基督徒应该喜乐,任何时候都应该喜乐!你要时常信赖全能者,知道他是你喜乐的泉源!”

萧菲站在地上,按照那姊妹的要求,伸展双臂,冲着天空拍掌,但她无论如何发不出高亢的笑声,她感觉连微笑都很困难。刚说了一声“主”,眼泪就出来了,她只好接上一句“对不起!”

坐在秋风瑟瑟的文化公园的长椅上,看着脚边飘零的黄叶,萧菲心里充满了委屈。

师母让凡克送了两只热乎乎的饭盒过来。她在电话里说:“南瓜粥可以放冰箱,吃前热也行,不热也行,我往里面加了根胡萝卜,吃起来味道丰富些;猪手黄豆银耳汤呢,要先喝,最好一次喝完,不要放,里面加了盐的东西,不好放时间太长;保持心情愉快很重要,实在难受,想哭就哭好了。这段时间能保存多少体力,就保存多少,到了化疗的时候,口腔会破,吃东西会疼。”

萧菲拿着电话,不敢多言语,怕一时控不住。手指在温暖的饭盒盖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指尖划得红红的。

师母在那边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说:“对了,趁着头发还在,赶紧拍两张照片留念啊,我做化疗之前忘了这事,等想起来,头发都掉差不多了,可遗憾呢。现在虽然长出来不少,根本没法和从前比。于牧以前总夸我发密如云⋯⋯”

第二天早晨,萧菲喝着清甜的南瓜粥的时候,凡克拿着一台傻瓜相机来了。

萧菲本想穿得漂亮些,突然想起,那件蓝色渐变的圆领大毛衣,昨天不小心洒上了汤汁,堆在洗衣盆里了。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衣服,但萧菲想着洗衣盆里一堆乱七八糟的换洗衣服,突然非常沮丧,一点儿兴致都没有了。

她对凡克说,今天不想拍照了。

凡克说:今天天气好,有阳光,你以为天天都能这样?错过今天,不一定得什么时候了。

萧菲听着,一点儿不动心,反倒更烦躁。

说算了,不拍了就是不拍了,错过今天能怎么样,一辈子要错过的事情多了,还在乎一个晴天吗?

凡克说:那也得看是哪儿的晴天,北京的晴天,还是值得在乎一下的。

萧菲冷着脸,继续吃那碗已经快凉了的南瓜粥,不说话。

凡克说,那就在房间里拍吧。

萧菲说, 在房间里也不想拍了, 今天心情不好, 状态也不好, 哪儿都不好⋯⋯BALABALA 说了一大堆。

凡克听着听着,笑了,说:“别人都说木
耳越长越像你了,我看你倒是越长越像木耳
了。”

木耳最近被于师母领回家去住了,师母一直夸凡克把木耳调教得不错。凡克说,一开始肯定会不错,再过几天就该找事儿了。六岁的小木耳,早已经知道,如果心情不够好,如果没拿到想要的东西,她可以离家出走,当然最好不要走太远,不过一定要让克叔叔着急一下才好。

凡克吃她这套,萧菲可不在乎。萧老师才不怕小孩呢!萧老师说,离家出走都是特别老套的吓唬家长的方式,她要是木耳,一定使劲吃使劲吃,把自己吃成一个胖子,让像凡克那样过份注重体形的家长开始害怕,又不敢不让她吃,怕落下虐待儿童的“恶名”。

萧菲想着凡克的比喻,也跟着笑了。于是就有了一张端着南瓜粥、吃相幸福的照片。那一天,阳光淡漠,在墙上浅浅地映出几块光格。萧菲的那头黑发,渐渐隐入微弱的光影里,只有她的微笑,在一只蓝色大碗的上边,快乐地展开。

一周之后,萧菲总算排上位置,医生说收拾一下住院吧,准备化疗。化疗得有家属签字,家属来了吗?

凡克说,我是她男朋友。

医生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说,没结婚的不行!

去化疗的前一天,妈妈赶来了。

妈妈说,这么大的事儿,能告诉表姐,就不能告诉你妈?白养了你!

妈妈一边恨恨地说,一边从包里往外拿各种萧菲最喜欢的家乡小吃,紫米糕、海棠酥、
梅芽鲜、九转团团⋯⋯呼呼啦啦排了一桌子。

妈妈说,今晚先狠命地吃上一回,明天大夫该不让吃了。

萧菲不好意思地看看站在一边的师母,解释说:“我妈总把我当小猪养。”

妈妈毫不客气,接口说:“真能当小猪养倒好了,我年轻的时候在农村,经我手养过的
小猪,不过三五个月,一个个都能长得又肥又壮!哪像你⋯⋯”妈妈说到末尾时,声音突然
变低。

师母告辞了,妈妈坚持要把师母送到路口。

回来的时候,她告诉萧菲:“你们师母说,她得的是胃癌,现在只有1/4 个胃了。看她气
色不错,倒不像个病人。你说⋯⋯她那么虔诚,怎么还会得癌症呢?”

萧菲把一本盖恩夫人的祷告书塞进背包,说:“基督徒也是人,为什么不能得癌症?”

“你们师母说,让我也信上帝,向上帝祷告。是不是说,只要我肯信这个上帝,你的病就
能好?”

萧菲避开母亲的凝视,看着窗外慢慢降落的黄昏,一边吃着海棠酥,一边仿佛轻描淡写
地说:“上帝又不是菩萨,不是我们想怎样就怎样。”

妈妈坐到椅子上,说:“那我拜他干嘛?!”

放在从前,萧菲肯定会沿着这句话好好讲一回福音,把四个属灵定律依次讲个明白。从前,妈妈从来不会主动问上帝,更不会安安静静地听女儿说话。但这一次,总算有了一个机会,萧菲却不知从何说起。

“上帝对你的生命有一个奇妙的设计!”

萧菲仍然记得第一次听见四个属灵定律时,向她传福音的那个韩语外教脸上的神情。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被称为“柔美”的光泽从她全身洋溢开来。那个叫Marie 的女老师,拿着一张彩色卡片,上面是一只在阳光里飞翔的美丽蝴蝶,在卡片左下的角落里,有一条丑陋的小毛虫,畏怯、无助地伏在一片憔悴的树叶上。Marie 指着那条小毛虫说:“这个,就是我们,从前的我们!”然后,她又指指那只在翩飞的大蝴蝶:“这个,是我们,成为上帝儿女的我们!”然后,她把双手合握在一起,贴近心口,两只眼睛笑弯弯地看着坐在对面的萧菲,温柔地,用韩国留学生特有的口音一字一句地说:“小毛虫,做毛虫的时候,无法想像,有一天,会变成漂亮的大蝴蝶!⋯⋯”

两年后,Marie 回到韩国,参与一个赴阿富汗工作的医疗队,在当地殉道。据说,那一批赴阿的基督徒,每个人离家之前,都写好了遗书。

萧菲知道消息后,重新打开那张彩色卡片,细细地看了又看,突然发现,蝴蝶的翅膀上竟然印着一行精美的花体字:“For God so lovedthe world that he gave his one and only Son, thatwhoever believes in him shall not perish but haveeternal life.”[上帝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约3 :16)]那些洒着金粉的字母,在设计者的精心构画下,渐次组成了蝴蝶翅膀上的图案。而萧菲第一次拿到卡片时,并未注意到设计者的奇思妙想。

是的,我们太容易错过许多精彩和精心的设计了,仿佛它们不曾存在⋯⋯

她想着,从书架上拿下那张卡片,递给母亲,指着那条小毛虫说:“这个,就是我们
⋯⋯”

医生说,药物一旦被身体吸收,头发会大量脱落,剃了吧。

萧菲从肩膀上取下一缕半长的黑发,在手指尖轻轻地拈了两下,慢慢放入事先准备好的白信封。她的动作非常慢,带着一点儿仪式感,仿佛在完成某个既具私密性又很神圣的事。

这是我的头发,不知道全剃光了,以后还会不会再长出来,早知道这样,应该先把婚纱照拍了⋯⋯她想着,鼻子微微地酸了一下。给她剃头的老护士,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似的,一边用小刷子打扫她脖子上的头发碎茬儿,一边说:“不着急,一个疗程结束就能长出来了。女孩子嘛,留长发那叫漂亮,没头发那叫潇洒,怕什么呀?”

她听着,扑哧笑出声来。回头用手机给自己来了一张自拍像,群发给诗班的几个弟兄姊妹。凡克回短信说:“不是所有的脑袋都适合光头,恭喜,你中标了!”

萧菲被关在独立病房,身上穿着条纹病号服,从衣领到裤脚,每一丝缕都散发着消毒液的气息。手臂和心脏之间有一根长长的输液管,半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冷静地落下来,不动声色地滑进她的身体。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周围是半透明的白色。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活着,是唯一呼吸的生物。

她的世界,是一个长方形的大盒子。她住进来的第一天,躺在床上看着灰白色的四围,感觉自己已经在墓穴里了,只是周围的空间略宽松些而已。她想起那年,和母亲、姨妈她们一起去外公的墓地祭奠,她不肯参与烧纸,只是捧了束鲜花,准备献在墓碑前。一回头,看见旁边谁的墓碑上也有一束花,样式、品种都和她怀里的那一捧很相似,却是枯萎了的,每一朵都是凋零。一瞬间,她仿佛看到怀里那束花最终的样子。花与人又有什么不同呢?此刻的鲜活和末了的枯朽,只是时间的差别罢了。

一开始,她觉得医院里的食物特别难吃,什么东西都做成粘糊糊的,一点儿味道都没有。没两天,无边无际的恶心和呕吐铺天盖地而来,所有的东西进到嘴里都是苦的,一直苦到胃里。再过两天,口腔里面的粘膜脱落了,吃进去的东西像钢针一样,每一次吞咽都是渗着血色的疼痛,一直疼到骨子里。而她连哭一声都做不到,眼泪会刺激鼻子里的粘膜,让她的眼睛和脑袋一整天都像蒙在铁罩子里一样。她才知道,先前的食物虽然苦,也比现在的痛好受。而后面,还有什么样的痛苦在等待自己,她想都不敢想。

她对母亲说:“放心吧,我肯定能活下去,我是打不死的小强!”

她对凡克说:“我想死。特别想死。”

夜里,她虚弱地倚在窗边,看着远处的路灯一串串地熄灭,就像生命的消失,转眼之间,便被黑暗吞噬了。

她对上帝说:“为什么是我?”

她想努力地保持清醒,却在梦中不断地落入某个洞穴,她时不时地会抽搐着醒来。从惊恐到愤怒,从沮丧到无力,在化疗的日子里,她经历了与上帝摔跤的整个过程。她先是恐惧上帝已经遗弃她,不听她的祷告;然后指责上帝不爱她,不在意她的疼痛与难受;最后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连思绪都是不连贯的,仿佛一个无助的婴儿。她躺在雪白的床单里,不是在享受生命,而是在疼痛中承受生命。光阴每一寸的移动,似乎都在她的血管里留下刻痕。她不再问上帝为什么,她简直要求他快点儿把自己带走算了。

但是,如果某些时段,她感觉先前的痛楚减轻了,她发现自己仍然眷恋活着。她靠在窗边,贪婪地看着花坛边走来走去的那些身影,甚至连坐在轮椅上的人,她都羡慕,仅仅因为他们能在外面享受阳光、风、花香,还能与亲人相触。

有一天凌晨,她突然醒来,心里涌动着莫名的兴奋。

晨光透过窗帘洒进来,她躺在床上,慢慢想起,刚刚做的梦,好像,在梦中,她的上帝告诉她关于真理的事,她能记住的一句是“你们不过是客旅”。

那句话,很像一朵花蕾,许多时候路过,都能看到它,甚至记得它的位置,但却从来不曾真正地在意过它,更不知道它真实的样子。这个早晨,还是这句话,却突然绽放,那缕从天国而来的芬芳,瞬间沁入她的心灵。对于生命,她生出全新的感知。

她给凡克发短信说:“其实,我们不过是客旅。”

化疗最难熬的阶段,一分钟一分钟一小时一小时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她时常站在窗边,
看天色和树叶的变化。在与人隔绝的日子里,她学会在孤寂中与上帝独处。

皮肤上细密的红点渐渐褪去,口腔的溃疡也慢慢地愈合了,头上有细弱的黑发微微长出。母亲做的鸡米粥和师母做的南瓜粥,她每次都能顺利地吃下两三碗。

窗外的树叶从嫩绿转为深绿,萧菲感觉活力又重新回到身体里。

她给朋友们群发短信说:“活着真好!”出院的那天, 凡克捧着一袭婚纱来接她, 身后跟着诗班的弟兄姊妹、木耳, 还有妈妈。

(敬请期待下一期中篇小说《在井边》之五“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