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奶奶是我们家的保姆。现在的人们喜欢雇月嫂,找小阿姨,我小的时候,人们找保姆喜欢找生过孩子带过孩子有经验的年长妇女。奶奶到我们家的时候我刚六个月,弟弟还没出生呢。她比我现在的岁数还小两岁,不到五十岁,姓杨,夫家姓李,我父母称她杨大娘,而我和弟弟就只能按辈分叫她奶奶了。
奶奶很重情,她虽然干了半辈子保姆,却只做过两个主家。前一家做了十年,那家人家也是军人,随军迁到北京了,她才来到我们家,而我们家后来也随军迁到北京了。母亲生了小弟弟后,写信请她来北京帮忙照顾;小弟弟能进幼儿园了,她又回了故乡随女儿生活。但是女儿和女婿夫妻关系不和到了要离婚的程度,她只好离开女儿跟儿子挤在一处,被儿子的姑姑们挤兑再三,只好再次找到我们家寄居,直到后来发现患了晚期癌症,手术之后被她的儿子女儿接回了家,半年后就故去了。
奶奶是山东诸城人,十八岁嫁到青岛,但是她似乎并不把青岛的夫家当成自己的家,尽管那里有她的儿子女儿。听奶奶讲,她出嫁前,她的三哥为她的亲事和她的父亲顶嘴:谁不知道那家人家出名的厉害,满青岛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们家。你三十块钱就把我妹妹发卖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你真狠得下这个心?结果“爹抡把锨追着三哥满院子跑”。奶奶说起这些的时候心里是满足的,到底还有个哥哥知道她的委屈。嫁过去后三年,丈夫去世,留下了两个孩子,又一年,婆婆也去世了。厉害得出了名的大姑子把一切灾祸都归因在她头上,天天轻则数落,重则斥骂甚至动手,总不忘提醒奶奶是这些当姑姑的养活了她一家。奶奶是有些倔脾气的,能吃苦却不能受气,所以,一旦社会改变了,鼓励妇女走出家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家里吃闲饭。”奶奶就动了心思。但是姑姑们不肯,声称孩子都是李家的,于是奶奶毅然决然丢下了两个孩子,净身出户,靠当保姆为生。奶奶总说幸亏那时出来了,如果没出来,到三年灾害的时候,一定活不。她出来省下的粮票也救了她的两个孩子和三个姑子。
奶不喜欢串门子,走亲戚,大概她这一辈子最多的话是对我说的,小时候似懂非懂,奶奶可能也不指望我懂,她就是要找个人说说。但是随着年龄越来越长,我发现我越来越把“我奶奶说”挂在了嘴边上,想想,干脆写下来吧,否则还有谁知道她,知道这样一位普普通通的妇女曲曲折折的一生呢。
裹小脚——奶奶的审美观
“你们赶上好时候了,再也不用裹小脚,遭老罪了。”
“忽腾着那两只大脚,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奶奶说
说起奶奶,总是会想小时候听过太多次的“革命样板戏”的台词:“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爹嘛倒是我的亲爹,奶奶确实不是我的亲奶奶。我的亲奶奶在鲁西南一个偏僻的村庄里,我只见过她两次,一次被抱在父母的怀里,一次是我八岁那年要离开山东定居北京之前,母亲带我和弟弟回了一趟那个下了长途汽车还要走15 里路的村子。记忆中的亲奶奶裹着很小的一双脚,真是三寸金莲,使她只能最多扶着墙跨出院门,在院门口站一会儿。小时候爷爷还来过几次我们家,奶奶被她的小脚彻底锁在老家的院子里了。
我的奶奶比亲奶奶年轻十几岁,49 年全国解放的时候她才三十多岁,她的脚赶上了解放,她是一双解放脚,就是曾经裹过又松开了的脚。虽然解放了,但是已经折断的脚趾骨是再也接不上长不直了。每天晚上,奶奶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泡脚,将脚底的硬皮老茧泡发起来,用刮胡刀一点点削掉,再将趾骨折叠处那些不透气容易溃烂的地方撒上滑石粉。她的脚底每一个脚趾关节上都有厚厚的硬皮,有的趾侧还有鸡眼,一个不小心就削出血来。为那些鸡眼,奶奶没少试过民间偏方。各种植物的种子捣烂了糊在鸡眼的部位包起来,裹脚布一解开,各种味道扑鼻。我是旁边忠实的看客,不仅看得津津有味,而且听得津津有味,因为这个时候也是奶奶打开话匣子的时候,各种故事,有戏曲中的故事,像《天仙配》、《白蛇传》、《铡美案》等等,有民间传说的故事,各种狐仙,黄鼠狼的故事,还有奶奶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源源不断。
奶奶的父亲兄弟两个,奶奶的父亲是老二。她大爷家里生了四个男孩,她父母也生了四个男孩,因为没有分家,她的哥哥们都是按照大小排行叫。她是老小,名副其实的九妹。因为两家子才得这么一个女孩,也算是金贵的,小时候饿了、尿了、哭了,才能得大娘抱一抱,而她的母亲白天却是不敢抱她的,因为要干活。除了洗衣做饭,一家十个男人的鞋子就是一个大工程,从搓麻绳,熬糨子,刷布壳巴(就是把碎布头拼接粘贴成一层,然后再刷上糨子,再粘一层,到四五层厚,晾干),再铰鞋样(比着鞋底的大小剪下来),沿鞋边(用白布裁成斜纹细长条包边),这样算一层鞋底,要四五层鞋底合在一起,用细麻绳一针针缝密实,这就是纳鞋底子了。鞋底子厚,针是不可能穿透的,就需要先用锥子扎个眼,再用针穿过去,每一针带过去麻绳都还要缠在手腕上狠狠地勒紧,鞋底子要匀称、紧密才耐穿经磨。所以纳鞋底就成了考验农家妇女是否心灵手巧的主要标准。还有裁鞋面,沿鞋口,上鞋面,揎鞋子等等工序。有大娘在,奶奶的娘是不能自己做主干什么的,要听大娘吩咐干什么才能干什么。山东农村人多地少,地主很少,有就是像刘黑七那样挂千顷牌的富豪。像奶奶家原本有十几亩地,算个中农了,但是如果一分家,八个哥哥一家也就一亩多地,立刻就成贫下中农了。不分家显得兴旺。因为男孩子多,都是壮劳力,到附近的码头当脚夫,推着独轮车帮人送货,山东话叫“赶脚的”,所以还有些活钱收入,奶奶家应该算是日子过得不错的人家。也因此,对奶奶是比较娇惯了。奶奶说,她六岁那年,大娘要给她裹脚,裹了一天,哥哥们被她哭得受不了了,劝大娘等等再说吧,一等就等到了八岁那年才再次给她裹脚。虽然也知道裹脚是为了自己好,但是太疼了,奶奶白天裹上,晚上就抖落开,总也裹不好。最后,大娘狠狠心,把她的裹脚布用针线密密缝上,让奶奶再也不能自己放开。奶奶记得,十冬腊月,她把脚放在窗户台上,冻得没有知觉,熬过裹脚的那些日子。
每每讲起裹小脚的往事,奶奶总会用手指戳戳我的脑门说:你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再也不用裹小脚了。也不知道谁想出的缺德玩意,折腾女人遭了老罪了。奶奶还很神秘地说裹小脚有偏方,裹之前用马尿泡脚能让骨头变软,裹出的脚有模有样。奶奶自己也泡过马尿,不过还是疼,最后还是不太有模样。奶奶说是因为裹得太晚了,脚已经长大了。奶奶有时候会夸奖地提起村里谁家的姑娘,不说相貌,只说那双脚板板整整,不足一长;而她最不喜欢的女人是那些喜欢走街串巷逛门子的媳妇,“忽腾着那两只大脚,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说到这儿,奶奶喜欢撇撇嘴,表示不屑。“白天串门走四方,晚上熬油补裤裆”,这是奶奶嘴里最损人的一句话了,专门针对女性的。
包公和王宝钏——奶奶讲的故事
“人这一辈子,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奶奶说
我一直反对把文化程度与上学时间等同,在我看,能读书不等于有文化,而不识字也不等于没文化。80 年代初,第五代导演正红火的时候,电影《黄土地》很让一些影评家叫苦“看不懂”,尤其是里面那些长镜头。奶奶趴在家里的黑白电视机跟前,一边看一边嘀咕:啧啧,这是个啥地方,受苦啊,半天见不到个人影,吃桶水要走这么远⋯⋯奶奶把陈凯歌和张艺谋的创作意图说了个底儿掉。奶奶没有上过学,据她说村子里是有冬学的,冬天农闲的时候,农家凑钱请教书先生教子弟们识几个字,免得睁眼瞎,出门连个路都不会问。奶奶的哥哥们都上过冬学,但是奶奶不能去,女孩子是不上学的,因为女孩子不用出门。这就是敌占区和解放区的不同了。我的老家是著名的沂蒙山区,共产党的根据地。在我老家没结婚的女孩子晚上都会去上夜校,那时叫“识字班”,所以在我的老家有个称呼留下了一个时代的痕迹,没有出嫁的女孩子叫识字班,谁家有个大闺女,叫大识字班,小丫头叫小识字班,一直叫到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这样叫。
奶奶的家乡在抗日那会儿是日本人占领的地区,抗日之前是国民党统治,不过似乎她的家都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乡村生活是自给自足的。奶奶不识字,但这不影响她讲故事,我也不知道她的故事是从哪儿来的,在我识字之后,读书之后,我一直都没有找到奶奶那些故事的版本出处,这让我很是奇怪。比如说包公的故事家喻户晓,各种戏曲剧种都演过《陈州放粮》或者《铡包勉》,京剧裘盛戎唱的“劝嫂娘”那叫一个荡气回肠,用奶奶的话讲,一口一个嫂娘地叫着,“百年之后,弟就是你戴孝的儿郎。”不过奶奶接下来讲的故事让我傻了。
说是,包公陈州放粮回来了,包公的嫂子在家乡有些心里不踏实,不知道包公说话是不是算数,我要是真死了,他能给我披麻戴孝摔老盆儿?越想越不安,不成,得试试。于是让人写了封信寄到开封,就说包公的嫂子死了,让他回来奔丧。包公接了信,一看是嫂娘死了,立刻金銮殿上请封表,竖旗杆,要给寡嫂风光大葬。哦,可不得了喽,一路旗牌招展,皇上钦封的诰命,凤冠霞帔,浩浩荡荡回来了。一进家门,看见他嫂子坐在炕上纳鞋底子呢,好好的,没死。这可咋办呢?请了表的,皇上金口玉言封了的,没死这不是欺君之罪嘛。包公一吆喝:王朝马汉,把嫂娘装进棺材里。就这么活装了棺埋了。
奶奶的故事是埋怨包公嫂娘的,谁让你要试试的?非要亲眼看见才放心。但是她不知道,她的故事给我打了青天意识的防疫针。每当有人讲起忠君爱国的青天大老爷时,我就会想起被忠君的包拯活装了棺材埋葬了的他的嫂娘。
奶奶还讲过王宝钏的故事,也和一般的版本很不同。奶奶说王宝钏寒窑苦守十八年,终于等回来了做了皇帝的薛平贵。薛平贵问王宝钏:你苦了十八年,想要什么补偿?王宝钏说:我要天天过年。过年容易,过年吃饺子,于是王宝钏天天吃饺子,吃了十八天饺子,等于过了十八年。然后就死了,她的福尽了。奶奶的结论是:“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不过这些年宫斗小说读多了,我怀疑王宝钏不是福分用尽了,而是被人害死的,薛平贵征西不是还带回来个银屏公主吗?有女人的地方哪那么容易平静的呢。不过好像没人这样写剧本或者小说,可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