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本刊编辑部 采写/蒺藜
争战的周三
祖潘是在周三的祷告会前接到父母电话的。
电话那头,父亲说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第二天要就儿子参加户外敬拜的事情进行面谈。父亲打电话是要跟儿子确认一下情况,但语气却不知不觉变得激动起来。此前一个周三,母亲已经在电话里告诉祖潘:“派出所打来电话,说你参加教会组织的一个非法活动,在露天公共场所聚会,,要我们说服你不要去。”
挂掉父亲的电话,祖潘不由在想,周三真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争战一个接着一个。
祷告会开始之前,祖潘恰好看见晚上要带领聚会的孙长老。他走过去坐到长老旁边的空位上,把电话里的内容大致说了一下,也没有想要特别寻求代祷,只是看到牧者在那里,觉得自己需要靠一下。孙长老安静地听完,没来得及更多地安慰,唱诗敬拜就开始了。没想到,分享结束会众祷告时,孙长老特别请求会众为祖潘以及另一位父母被谈话的弟兄祷告。
祷告会结束后回家,祖潘和同屋的弟兄分享到很晚。凌晨将近一点,祖潘在微信群里发出第一条信息:亲爱的弟兄姊妹,我们是奉召做肢体的,故此,我的事不单是我的事,也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愿我们彼此扶持、彼此代祷、彼此守望,一同建立基督的身体,告诉这个世代神在掌权。愿神保守他的守望教会!
第二天上午,祖潘的父母如约与有关部门工作人员见面。据事后回忆,当天会面的有北京市公安局和宗教局人员,还有祖潘此前就读大学的老师,以及当地省厅公安人员。他们用便车把祖潘父母接到镇上的一个山庄,关上门谈话,然后一起吃饭,主要是为了让父母给孩子做做工作,劝他最好别去户外了。吃饭、抽烟、谈话,虽说现场氛围不是特别紧张,但这么大的阵势,家里还是第一次遇到。祖潘父母后来说,其实还是挺“吓人的”,“都是些大领导,千里迢迢到我们家去做工作,这个影响力不小啊。”
谈话结束后回到家,父亲下午打电话给祖潘下了“最后通牒”:人家已经说了,如果你孩子这个主日还要去户外的话,就会对你采取严厉的打击措施。如果你还去平台的话,那么人家就会陪我们来北京把你领回去,说不定会刑拘??
“去还是不去?”这个两年半以前第一次进派出所时所面对的问题,再次出现在祖潘的面前。
周四下午接到妹妹短信,说父母关紧门在家哭,短信最后附了一句:“哥,如果爸妈自杀了,我会恨你的”。祖潘沉默之后回复道:“我相信我的神必保护我的家人,让恶人掉进自己设的网罗中吧!“
周五,祖潘给天明牧师打电话,牧师建议他可以向教会写代祷事项,让弟兄姊妹知道自己的需要。于是祖潘向全教会发出代祷请求,求主赐下安慰和力量,在这场争战中得胜。周六,在教会治委会的倡议下,全教会禁食祷告,为弟兄姊妹受搅扰的家人祷告,也为搅扰他们的警察祷告。
接下来的那个主日,10月27日,晴。祖潘还是像以往一样走上了中关村平台,并像以往一样,被带进了派出所。只是这一次,待在里面的时间格外长。
临出发前,他在微信群里写下了这样的话:“如果这周我真被刑拘了,那将被载入守望教会历史,求你们记念我”。事后回忆起来,祖潘笑着说,这句话有些悲壮情怀,英雄主义的情结太重了,这么说其实不太好。
当晚19点37分,祖潘和另一位弟兄所在的派出所还没有要放人的意思。在外面陪伴的弟兄发回消息,称也许要等第二天才放人,也可能要等祖潘的父母来京。
21点05分,一向以信仰回应挑战的主内微信公共账号“文化守望”发出消息,恳请读者为仍被拘禁的两位弟兄代祷,并重申“争战本身就是教会,是基督徒生活的主题”。
此时,派出所外守候的十位弟兄开始“爆米花”式的连续祷告。祷告声引发了警察的暴怒,把他们轰出了大门。但五分钟之后,22点08分,教会微信群里就收到了两位弟兄被释放出来的好消息。群里响起一片赞美、感恩的声音,担心和沉重化为喜乐和欢呼,白师母甚至激动地说“想出去散步”。
周一凌晨1点07分,回到家的祖潘在微信群里激动地向大家汇报:“我仿佛从硝烟里走出,我要向你们大声汇报:我方防线没有被撕破,阵地还在,我们守住了!!我们得胜了!!荣耀归主!!!”
“迎亲”接力赛
接下来的一周,祖潘的父母还是决定要来北京看一看儿子。临行时,母亲嘱咐祖潘在家的妹妹:“如果有人问,就说我们到远处吃酒去了”。虽然内心知道儿子不会犯法,但父母还是放心不下,想亲自过来看看。“你说人家知道你儿子从大山里面考到北京,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倒被警察抓进去,这个脸往哪里放啊?是不是啊?”好多天后祖潘的父亲和弟兄姊妹一起吃饭,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11月1日,周五,北京雾霾,有雨。在祷告求神拦阻父母来京未果之后,傍晚儿子坐着曹弟兄的车去机场接到了父母。虽然执意来京,但父母并未接受有关部门提供的路费,这让他很得安慰:“至少,父母同意把问题局限在家庭内部了。”
父母到京之前,祖潘忙了一下午,去超市给父母置备拖鞋、床单、洗漱用具;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大扫除,还特意在房间放了自己从未用过的空气清洁剂;准备好水果、早餐面条,炒好肉沫,还借了两张公交卡。“所做的这一切,略尽反哺之意。”
YC是祖潘的同屋,这位家人同样被谈话、与祖潘老家相距不足80公里的弟兄,用一顿亲手做的晚饭和浓浓的乡音把祖潘的父母迎进了门。晚饭吃了一盘西葫芦炒鸡蛋,祖潘的父亲在品尝后笑着说“是不是油放少了?”一下子把一屋子人逗笑了。当天晚上,YC陪祖潘的父母聊到夜里十点多,还差点错过了第二天早晨的婚礼献唱服事。
在参加完第二天的晨祷赶回家后,祖潘决定带父母去参加H弟兄的婚礼。虽然路途遥远,父母在现场又坐不住,但他觉得“能让他们看看我将来的婚礼就要这样办也是挺不错的”。婚礼结束后,一家人被弟兄姊妹挽留吃饭。十位弟兄姊妹,都是初次见祖潘父母,但凭着感动就自然地一起吃饭、聊天,让这对父母觉得这群人“特别热情”。
吃过饭后,一位弟兄开车送他们一家去孙长老家拜访。孙长老耐心细致地回答了祖潘父母关心的户外问题,让他们明白,教会从始至终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情,北京市政府也没有对守望教会户外敬拜作过任何书面结论。这次拜访让他们宽慰不少。下午五点,头一天负责接机的曹弟兄在群里发出“紧急通知”,招募六位吃饭的“志愿者”一同迎接祖潘远道而来的父母,呼吁弟兄姊妹“带着使命积极报名”。这次爱筵提供了作见证和传福音的好机会,同席的H姊妹在开车把祖潘父母送回家后感慨道:“我被守望教会弟兄姊妹传福音的热忱和从神而来的爱感动了。”
11月3日,主日,晴。祖潘邀请父母一起去新树教会聚会。去教会之前,祖潘特地领父母去大恒科技大厦二层看了看,告诉他们这是教会买下来的聚会场所,但钥匙被扣住不允许使用。参观时,父母一句话都没说。
初到教会的父亲在听道时显得百无聊赖,困乏得趴在椅子上打瞌睡,但儿子毕竟让父母看到了自己的信仰都在教导些什么。
聚会出来,一家人收到了很多弟兄姊妹的问候,一位素不相识的姊妹甚至在路边停下,往祖潘妈妈的手里塞了两百块钱。和其他给祖潘父母此行奉献的弟兄姊妹一样,她只想表达一点自己的心意。
午饭是和恰巧遇到的一对夫妇一起吃的。去吃饭的路上,姊妹一直拉着祖潘妈妈的手,边走边说:“做妈的真不容易,这几天让您担心了,也让您受惊吓了”。话还没说完,祖潘妈妈就忍不住流下眼泪,说在家的时候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就怕他出事。这份做母亲的心,让同样身为母亲的姊妹觉得“有父母的被父母骂的,且愿意因被骂忍耐的,实在是有福”。
来京后最大的冲突
然而,和父母最大的冲突是从周日晚上开始的。
晚饭后,祖潘陪母亲去家乐福超市购物。回到家,就听父亲说要取消第二天的行程安排,因为上次北京去的有关人员打电话来了,约好要见面。祖潘心里一下就紧张起来,坚决不同意去,并向父亲索要对方的联系方式,要自己跟他们联系,请父母不要再跟他们接触。也许是说话时比较着急,索要电话号码看起来就像在强逼父亲似的。情急之下,父亲说出实话,说是自己主动联系对方的,原本只想打招呼问个好,没想到就约定第二天见面了……
沮丧顿时抓住了祖潘,他在心里默默念叨:“明明已经拒绝了人家给你提供机票,你自己过来的,是想把这件事当成家里的事来处理。结果现在你还主动约人家,让别人介入。这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一想,自己心里也有些发慌,“魔鬼不打盹也不睡觉,神把我放在这个家庭要让我学的是怎样忍耐的功课啊!”
第二天上午,一家人去游览天安门广场,下午五点,祖潘陪同父母去一个餐厅和对方见面(但没吃饭)。当时来了两个人,一位据称是宗教局的,另一位据称是北京市公安局的处长。他们和父母岔着坐,把一家人隔开,似乎将祖潘“包围”住了。谈话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父母似乎是在帮着对方来说服自己。一个人面对四个人,祖潘觉得自己灵里非常孤独。尽管还能应对对方抛来的关于法律、教会、牧者等问题,但他知道,自己里面还是有些不安和慌张,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感觉像在打仗,打着打着就想撤退了”,事后,祖潘如此回忆自己彼时的状态,“当时觉得黑暗势力很强大”。
离开餐厅,儿子在回家的路上喝了很多水,告诉一旁的母亲暂时不要跟自己说话:“我觉得就像刚刚打了一场仗,需要安静,消化和休息。”
回到家吃完饭,祖潘找着机会对父亲说:“离开那里之前你有些话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你说要把我当成对方的儿子,让对方像父亲一样对待我。这个话不太合适。”就是这句话一下子点燃了父亲的怒气。接下来,父亲的训斥和母亲的哭声混杂在一起,说之所以这么说还不是为着孩子的益处?祖潘当时就在那里听着,一言不发,而同屋的YC只好在旁边不断地安慰。争吵中,父母赌气说第二天就要买票回家,说来京这几天心里并不好受。
这一夜就在争吵中结束,最后父母回屋睡觉。祖潘跪下祷告,不知道第二天还会发生什么。
争战变祝福
第二天清早,祖潘还是和往常一样早起给父母下面条,还特意下楼买来烧饼给他们做早餐。吃饭的时候,他发现父母并没有拒绝和自己说话,一家人去北医三院给父亲看看“三高”的老毛病。
当天晚上,祖潘所在的工作室宴请他们一家,这也是父母离京前的最后一顿晚餐。原本同事们都要去的,但因为弟兄们有事缺席,最后变成了三位姊妹作代表。也许正因为面对的都是姊妹,父母显得轻松起来,话题也自然地从祖潘的婚事聊开了。原本去之前,L姊妹还担心,不知道该跟叔叔阿姨说什么,受同事点拨,就一个劲儿跟他们聊祖潘的工作表现,聊他这份工作多有意义。看到儿子所在工作室出版的“有分量”的图书,父母原本紧绷的脸也渐渐舒展开了。
晚饭轻轻松松地吃了两个多小时,一桌子贵州菜打开了大家的胃口,也打开了祖潘父亲的话匣子:“其实对于他我们还是很放心的,孩子做事情很诚实,对人也比较真诚,这个我知道。不是我在夸他,不是说我自己的儿子我就夸他,而是我知道他的性格很好,(虽然)也有点内向,但是对人对事就很讲原则。就是(一听)进派出所多了,就把我吓到了。”
L姊妹藉着这话题开始作见证,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在派出所里是多么蒙恩,末了,还问起祖潘父母对教会和福音的看法。“因为我们也不信这个,对它也没有什么了解。就觉得你们弟兄姊妹比较团结,有什么事情大家就拧成一股绳,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和睦相处,这个我们是很高兴的。”放下筷子,祖潘的父亲带着些许的钦佩这样说道。
送走工作室的姊妹,一家人回到家中。这时,父亲又接到了老家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要了解这几天来京做工作的情况。父亲说孩子就在旁边,不用回避,没什么不方便的。这几天他亲自见到了教会里的“领导”和许多弟兄姊妹,人家都是清华北大的教授,三天两头请客吃饭,还没住下早早地就打电话安排好了。据他观察,他们没有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儿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他自己最了解。他来北京的工作做到了,明天就要返乡,不可能一直管着儿子。
挂掉电话,祖潘兴奋地称赞父亲表现好这一刻,祖潘觉得自己的心大得安慰。多日的愁云、沮丧,都随着父亲的一席话烟消云散。独行其事的耶和华是应当称颂的!
一位弟兄在得知祖潘父母的回应后这样说道:“我原来很惧怕他们联系我的父母,现在开始羡慕祖潘父母的经历了”。
祖潘父母离京后的第二天早晨,L姊妹和其他四位弟兄姊妹接到了祖潘母亲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像家人一样报平安、致谢,并称这一次的经历不一般。“她觉得很感动,弟兄姊妹都很热情,她也了解了这边的一些情况,自己也放下心来。”回忆起母亲电话中所表达出的欣慰,祖潘的嘴角微微扬起,眼神中也带着笑意。
不是结尾的结尾
11月17日,主日,晴。祖潘再一次走上了中关村平台。
头天晚上,父亲从老家打来电话,劝说儿子替他们考虑,第二天不要去户外敬拜。祖潘告诉父亲,这是事关信仰原则的问题,并称自己要和两年多以来一同蒙召的战友们“奋力坚守阵地,各尽其责,不可退缩”,因为“万军之耶和华与我们同在”!
从平台被带下来之后,祖潘碰到了上次和父母一起去见的那位宗教局的工作人员。对方主动要握手,问道:“你怎么来了?”“我为什么不能来?”对方停在半空中的手知趣地缩了回去:“我要好好向你父母汇报。”“不必了,昨晚已通过电话,他们知道。”说完,祖潘被带进开往派出所的警车。
在父母离京前的那顿晚餐谢饭祷告的时候,祖潘做了这样的祷告:“天父,相信您已经动了这样的善工,也必成全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