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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一天”

文/杨牧谷

一、“最后今天”
我想用最后的时刻
和最后的经验作见证:
不要害怕,更犯不着因为
害怕死亡而一生做它的奴隶。
乃要挺起胸膛做人,也要敢于去爱人和爱神,
这样的生命一定是丰盛的。

我们常说“人生如戏”,这调子虽然有点玩世及颓废,但在好些方面倒与实情相符。

戏有开幕的一天,也必有落幕的一天,前一日就是它的“最后今天”。人生岂不一样?有诞生的一天,就必有最后的一天,正如来到的也必会离去一样。存在主义者抗议生命的理由之一乃是:“它没有咨询过我的意见便来到,又违反我的意愿要离开。”存在的荒谬乃是:连这个抗议都是没有意义的。

真实的人生其实并不荒谬,它可以是蛮有意义的,甚至活在“最后今天”也是如此——我一直是这样相信。但在接近死亡的日子中,我问自己,假如今天就是我的最后一天,我会怎样生活?

据说有一天奥古斯丁正在栽种苹果树,有路人经过问他:“假如明天你就要离世,今天你会做什么?”

“栽种苹果树。”奥古斯丁答。

二人的对话是不是这样已经不重要,甚至奥古斯丁是否真有这个对话也不重要(一说是马丁•路德),反正有一个时期教会人士想要让他人留意他的话,他就会说:“奥古斯丁如此说……”重要的是,假如明天我就要离世,我会像任何一日那样度过吗?用那最后的24小时做着平日的事情?

也许我不会像一个死囚在服刑的前夕,要求享受一顿大餐才肯离去,我从不后悔没尝过什么美食。我也不会赶紧把握最后机会,要得偿某个夙愿才肯离开,因为我似乎没有非要得偿不可的夙愿。但同样地,继续种那棵未种好的苹果树,就如写好那篇未完成的文章,或织好那件毛衣,我想我也不会如此做,因为我不需要这样证明自己是视死如归,或视死亡如儿戏。我从不轻视死亡,但也不想渲染它。若我仅有24小时,有一些事我是不会做的,有些则是希望做得到的,好给死亡一个适当的位置。

我不会做的

对人,我不会告别,正如戏院落幕不需告别一样。一出戏无论有多精彩,都有一定的上映期,要求它无限期地放映下去是不可能的。不错,一出戏无论多精彩,也不需要弄到它成为一切的中心,好像人是为它而生、戏院是为它而建那样,这是荒谬的。同样地没有人是为了另一人而生,正如世界不是为了某一人而被造的一样,一出更卖座的电影要落幕了,并不表示戏院就要关门,这戏还是会继续下去,另一部电影有另一种精彩,观众会面对另一种悲欢离合。人的生命何尝不是如此?不辞而别是我腾出空间的方法,是我尝试表明中心并不在我的途径。戏还是要放映下去的,只不过是换了故事与人物而已。

对己,我不再害怕。害怕落空、害怕失败、害怕痛苦,一生就是好多的害怕。但在最后一天,我会找时间独处,告诉自己是放手的时候了,不再需要因着一连串的害怕而紧抓着自我,保护自我。面对死亡就是可以放手和可以接纳自我的时候,都不再需要挣扎,是时候满足的日子了。

也许其中最叫我释然的,就是不再害怕痛苦。自从严肃地面对信仰之日起,我立了志向要对主至死忠心。这个立志只有一个隐忧:倘若至死忠心就等于殉道,我不害怕为主摆上生命,但我害怕痛苦,害怕严刑。

不知怎的,我一直觉得这个癌症就是一场酷刑。由开始详细检查,到第一阶段35次的体外放射治疗,之后医生用内窥镜检查,在没麻醉的情况下钳取肿瘤做活组织化验。然后宣布要做第二阶段的体内放射治疗,前后经过了半年时间,每一天都是在极度不适或痛苦的情况下度过的。但是都经过了,现在来到最后一天,意思就是说,痛苦再没有新花样来威吓我、折磨我,我却守住了昔日立志要坚守的道,没有向死亡妥协或低头。只不过还有一步,我就要越过死亡而走向主,这个思想叫我振奋又感激。

对主,我不再闪躲逃避。能坦然无惧地向主敞开,既是一种恩典,也是人间最宁静和深邃的幸福,我羡慕了一生,现在就要进入了。因此在最后一天,我必会用时间与主相对,不再逃避。

不错,逃避了一生的,不会立刻就可以释然相对。而我又不愿与主相遇之时有任何尷尬不安,因此渡过死河之前必须有个彻底的交代,不是犯人向法官的交代——像一般人对审判的了解,只是回归的浪子向倚闾的父亲交代——像耶稣所说的。父子之间的恩怨不是法律上能算得清的,它只是一种恩情,这种恩情能承载一生的愚昧与痛苦。我常对自己说:使我可以不断从失败中爬起来的是这份恩情,现今鼓励我坦然走入金色黎明的也是这份恩情,为此我有无限的感激。我相信最后一天必然是很兴奋的,像新娘子等待新郎来迎娶那样兴奋。

但我从来不恋慕死亡,就是在最痛苦的时刻,也从来没有想过死亡可以是一种解脱。很早我就认定了,死亡素来都不能解决生命的问题,它只会制造更多的问题,生命却要不断设法解决它们。或起码说来,就算不能破解死亡的谜团,也要敢于面对它,不受它的蛊惑,也永不受它控制。

我会做的

对世界,我如常地四时多起床,写最后一篇文章。不是告别,不为留名,当然也不为稿费(名与利在此刻会显得何等浅薄)!只是想说最后一次:死亡永远都是引人进入一道新时代的门槛,因此不需要为它感到害怕。我想用最后的时刻和最后的经验作见证:不要害怕,更犯不着因为害怕死亡而一生做它的奴隶。乃要挺起胸膛做人,也要敢于去爱人和爱神,这样的生命一定是丰盛的。

不错,我们的世界实在有太多的不义与痛苦,在治疗期间,我见过许多人被病魔折磨得不似人形,内心燃起一股怒火。我痛恨那恶者欺人太甚,并且不止一次地对它怒斥说:疾病与痛苦原不属于神所造和所爱的众生,我们的确因犯罪而身陷苦境,但我们也是蒙救赎的一群,正股切等待救赎完全成就的一天。那一天是万物终局的日子,我们称之为新创造。看哪!那也是恶者被死亡征服的时候。

世界的终局或新创造,不再是神学最后的一章,此时此刻它变成了唯一的一章,我知道是如此,因为我正站在它的门槛。

也许这最后一篇文章就叫作“死河渡口”吧。

对亲人,我会用“最后今天”的大部分时间与他们在一起,用笑容叮咛,用希望祝福,然后在秀娴的怀中离去。

我知道,死只是对在生者的残酷,但最后一天不是说对不起的时刻。纵有更多的亏欠,我也只想对他们说:“我爱你,素来都如此。”不舍之情是难免的,但最后一天也不适宜用来懊悔,我希望珍惜每一刻,与他们在爱中度过,并且告诉他们,我们还有盼望——个金色的黎明。

对神,那是我真正可以透一口大气,说“愿你的旨意成就”的时刻。可以透一口大气,不是因为现在最有能力成就他的旨意,只因为一生没有比现在更明白,自我其实不是那么有价值,它不过尔尔,不值得因它而拦阻神的旨意。

但至终说来,“愿你的旨意成就”一语离开了主耶稣,就变得不可能和不可解。昔日为什么耶稣能这样祷告?当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伟大无私的宗教领袖,我相信原因必然比这个19世纪已然褪色的理由更深邃。那么是因为作为人子的耶稣了悟父神那伟大的国度已踏进了历史吗?是因为他知道天下万物都无法阻挡他的国度,唯独他所爱的人因着自私而可以叫它暂时受挫?耶稣的顺服不可能是被动的、委屈的,那必然是主动的配合,我一直学习这个主动配合的功课。但客西马尼的奥秘实在不容易参透,也许利用最后一天来默想它是最适合不过的吧。

“最后今天”并不是一种太独特的经验,耶稣曾以贼的来到比喻他再来的不可测,因此每一天都可以是“最后今天”,我们本来就活在“最后今天”的张力之内。为什么不是呢,他根本就是那“最后者”( Eschatos),我们每天以及至终要面对的就是他,因此不需等到最后大审判才要交账。每一天上床脱下的拖鞋,其实都无法保证第二天可以再穿上。为此,每个晚上最好都跟他交代清楚才睡觉,然后翌日重头来过。

正如艾略特说的,“结局不过是另一个起点”,我们若是活在最后者的面光中,“最后今天”是可以变成一个盛大的首映礼,只不过这次上映的,是一套永不再换片的电影了。

二、亲人的煎熬——学习合作

I’m here for you

以前我说过,家里一个人病了,就有两个人受苦。现在要补充一句,家里有一个人旧病复发,两个人都会受双倍的煎熬——特别是癌症复发病人的亲人。

病人与亲人初闻疆耗,难免会惊慌失措,这是可容许也是有需要的。但不要纵容这种感觉,让它发泄出来后就要重新部署,双方都要如此。意思是说,病人不要恃病行凶,家属不需溺爱迁就,双方必须全方位合作才成。要成功地对付癌魔,我们的时间与爱心都不能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一起制定医疗计划

还记得我们说过病人在医院被摆布的无奈与羞辱吗?不要让病人回到家里也有这种感觉。比如私下搜集食疗与药疗的秘方,然后未经病人同意就秘密炼制,突然端出来,硬要他服下,结果一定引起争吵。我辅谈过这类个案。记住了,病人若抗拒某种疗法,无论这疗法在临床上有多大的成功率,在他身上都会事倍功半的,因此必须一起制定医疗计划和起居模式,好获得他主动的合作。

病人家属若认为在西医传统疗法之外,应该加上中药的调节,会使病人好过一点,那就要仔细搜集这方面的资料(如化疗药物好些是加了草药成分来降低毒性)。在他精神较好的时候向他解释,能说服他就能得到他通力合作。有些食疗真的有效吗?先向他解释有什么功效、成分是什么、味道如何、食用的频率是怎样的食用后应注意什么反应等。这些资料若得到他认同,他就会存着信心与盼望服用,效果便产生了。但你这时拿一碗汤给他,下一刻又拿一碗药来,他一定发脾气。他若有分参与决定,到要服药时还会主动向你要求呢。

充足的营养

再发病人比初发病人更有饮食的困难,除了因治疗而引起吞咽困难外,病人的心理障碍是一个真实的问题,其中包括厌弃和抗拒(拒食似乎成为他唯一能表示反抗的活动)。饮食的第三个困难与初发时是同样的,就是民间的执信,如相信牛肉燥、鸡鹅肉毒等。中国人很可能是天生的美食家,但美食家绝不等于是营养学家,病人急需的是充分的营养,却不是能满足口腹欲的美食。患大病如癌症的人,听取西方营养学家的意见绝对是有益和必需的。

说到西方营养学,自然没有独步单方,事实上什么叫健康餐单,也是言人人殊的。从专门研究的书到女妇女杂志,都有它们的理论与建议,我却认为癌症病人不需有一份太严格的餐单,只要守着两个原则便成。首先是高蛋白;其次是容易吃,又可以吃得够,叫身体不会一直消瘦下去。

治疗程序完毕,采用适当的食疗法就不是可有可无的选择,而是成为与治疗同样重要的方法。美国癌症研究所为癌症病人整理出四项饮食指引,是很多人都认同的,你可考虑去遵守。

(1)减少脂肪:包括饱和与不饱和的,尽量不吃油炸食物、牛油、沙拉酱。

(2)多吃鲜蔬果:里面含有的胡萝卜素、维生素C、维生素E硒及纤维,它们对抗癌及养生有积极作用。

(3)尽量少吃腌制食品。(不仅是中国的咸鱼、梅菜,西方的火腿、烟肉亦不宜多吃。)

(4)含酒精的饮料只能少量饮用,完全不喝更佳。

有人会遵守更严格的饮食规矩,如戒绝盐和香料,但若引起反感就难以持久。请记住,食疗是被视为与药疗同样有效的方法,要谨守。

定时运动

最好能与老伴一起做,一方面较容易持之以恒,另一方面可谈心,真是身心皆宜。

运动的目的不在乎电视广告中的那种汗流满面,而是定时定量给身体和四肢有舒筋活络的机会。很多病人沉疴不起,非因癌肿肆虐,而是病人的心情积郁消沉,深受压力,又加上四肢不动,身体就一定会衰弱下去。因此我不断鼓励病友离开家门,在晨曦或黄昏时分(那时阳光没杀伤力),牵着老伴的手,步行半小时,回家时一定比出门时身心舒畅。

步行时二人能坦诚相交,互说感受。病人一定要关心老伴,看着老伴照顾病人所付出的心力与精神是否透支了,怎样可以给她或他一个喘气的空间。同样地,病人亦要让老伴知道自己的爱与怕,以便能分担的重担只剩一半的重量。

病者家属千万别因情况恶化而自责,我们不是任何的专家,更不是神,只是一个爱病者的亲人。能真诚地关心及照顾病人,就是我们能做到的至善。其余的,尝试学习、交托、放开怀抱。

本文摘要《再生情缘》,杨牧谷 著,光明日报出版社,2014年。

杨牧谷(1945年——2002年)英国剑桥大学哲学博士,曾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1987年起全时间从事文字工作。曾担任更新资源(香港)有限公司的执行顾问,透过富创建性及策略性的工作服务社会。1992年冬,他发现患上鼻咽癌,其后女儿患红斑狼疮症,一连串痛苦的治疗令他对信仰及生命做出更深邃的反省。从此,他开始了对癌症病人的关怀服侍,稍后将有关经历写成《再生情缘》、《相系深深〉等作品,这些书成了许多人的激励和安慰。杨牧谷一生著作甚丰,出版书籍数量逾百,亦曾翻译过不少外语著作,题材涉及范围甚广,包括圣经注释、神学研究、社会时事、疾病关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