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水
回想我的青春期,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儿了。虽然也有物是人非,但它并不恍如隔世。因为我最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都发生在了那时,最具穿透力和想象力的文字都写在了那时;还有压不完的马路、做不完的白日梦、付不尽的真情实意,也都统统定格在了那时。
我的青春是从每天骑着单车去上中学开始的。上下学单程40分钟的骑行,是我每天任由思绪驰骋的时间。车公庄大街上的自行车道两旁,是由梧桐树、银杏树和老槐树伸展开的枝桠所形成的穹顶,每次我从下面穿行过去都感到无比幸福,有时甚至双手大撒把。碰上雨天我也不打伞,照样一路骑着车在大雨里穿行。放学回家,前一半路程我跟闺蜜同行,一路聊各种事情,隔三差五就去音像店逗留一阵儿;后一半路程我自己一个人,继续想各种事情。90年代中期,开始有人躲在路旁的树丛里偷偷地卖影院里面盗版出来的电影碟片,我从那时起接触到影像,开始做起了电影梦。整个中学时代,我从磁带听到CD,从VCD看到DVD。
高一那年暑假,我们班一起去西北游学考察,第一站到宁夏。面对着西夏王陵时,我心里被一种久远的时间感所震撼,就在地上躺了下来,仿佛能听见地底下万马奔腾的声音。当我一睁眼,看到天空开启着缝隙,太阳光从上面射下来。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家可能在别处。后来又有一次,班主任在他的语文课上让大家轮流说自己的梦想。轮到我的时候,我说:“我的梦想是去—流浪。” 一时间,班里鸦雀无声;过了几秒钟以后,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那时,青春的氛围是追求纯真和浪漫;当然,有人会说,那是不切实际和傻。在没有手机的年代,11岁我一个人坐上火车从北京去上海,因为爸爸已经离开我们去上海工作;15岁的春节期间,因为父母吵架闹离婚,我离家出走,一个人在天津的街道上游走。也许是看了太多三毛和尤今的游记,我总想踏上旅途、总渴望去探索,总是向往流浪。生命是个旅程这件事,很早就在我心里打下烙印。现在想来,那种对“在路上”的渴求,一方面是对生活充满了好奇、并且期待着在其中发现惊喜;另一方面则是试图逃避我无力改变的现实,于是转用外围的冒险来弥补内心的脆弱,幻想着:是不是远方才有现实没有的安全感、依靠和美好呢?
从很早开始,我就对“生命无常”这件事有了体会。幼儿园里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升入小学。有天早上我俩一起上学的路上,我们谈论起一个大院里面有个人死了这件事。她说:“我可不想死。我死了以后,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那就是我所记得的第一次想到死亡的事情。她的那句话后来就一直萦绕在我心里。也许我应该说,这个朋友是我的哲学启蒙老师。这种对于死亡的意识,到了青春期就慢慢发展成了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死了以后会去哪儿?我为什么活着?我要怎么活着?这些问题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问过身边的人,但也始终没有得到让我满意的答案。慢慢地,我了解到努力念书是为了找个好工作,找个好工作之后呢,就是一直工作; 可是当我观看周围的人世,发现不管一个人怎么样,他一生的经历也无外乎生老病死。所以厌学、厌世的情绪,一直如影随形,铺陈在我心底;而我用以应付它的精神寄托是摇滚乐里的抗争和武侠小说里的逍遥。初三时我一度想去上职高,因我心里抗拒这种循环、虚空的人生,总想打破它、或者试图跳脱它而出。而对于死亡,我又深深地恐惧它背后我所未知的永恒。
到了18岁那年,原本摇摇欲坠的一切,几乎全部崩塌了。高考之前,我看了《天安门》那部片,从小受的爱国主义教育,一夜之间全部还给这个国。不仅对国家的信念瓦解,那个晚上,我还强烈地感受到了人性里面的恶,彷佛迎面遇见了背后的那股黑暗力量。在那之前,我已经知道自己是个不好的人;在那之后,我意识到这是一个人性的问题。紧接着,我失恋了,高考失利,去念了个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专业。再然后,父母的关系持续恶化,向着无可挽回的地步发展。那年暑假,有一天我去同学家玩。快到饭点的时候,同学进屋跟我们说他爸妈回来了,要给我们包饺子吃。我们出去走到客厅,当我看到他的父母一人一边坐在桌子旁边包饺子的那个场景时,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画面啊!我几乎是夺门而逃。就这样,我对于家、国、情感、学业所抱有的信念与期待尽碎。人生对我而言,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我开始认真地考虑自杀的问题。两年后,当我第一次去学校外教家里的团契,我的大学同学为我祷告。她第一句话还没说完,我的泪水就决堤般地涌出来,久久不能止住。我就在那天晚上向神认罪悔改,接受耶稣作我的救主和生命之主。
经常听从小在家庭里面信主的弟兄姐妹说,很羡慕第一代的基督徒有一个明确的归信时刻,前后的生命也有一个剧烈的翻转和改变。我想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事实上,在那个归信的时刻之前,神已经在我们的生命里做了很多的铺垫和预备,也赐予了很多的恩典。祂藉着我生命中所体验到的这些破碎,引导我去追问、去寻求,直等到祂安排的那个来到祂面前的时刻。在我还不认识神的时候,虽然我受到罪的伤害,但是也同样骄傲、任性、自我中心地报之以罪。然而,神还是怜悯地为我划了一道界线。在这一切的飘摇之下,一直有一根细细的线牵着我,那是妈妈的信任和爱。在那每一个我骑车出去上学的日子,妈妈站在我家9层的窗户边上目送我上学,我们相互挥手、微笑,一直到我骑车的身影从她的视线里消失。放学回家的时候,我经常会看到她的身影又出现在窗户边。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那时候回来啊,她说我一直盼着你回来,所以在那里等啊。妈妈站在窗边的身影,是我在这人世间最温暖的记忆。所以当我后来在《圣经》中读到“神就是爱”,想着妈妈的样子,我心里就愿意去接受、信服这位看不见的神。妈妈的爱,就是天父在那段时间对我的保护和看顾。
虽然生命在信主前后经历了翻转,但是罪的影响仍然需要很长的时间去对付、去消除,或许要花上跟信主前的生命一样长、甚至更长的时间。这是从小认识神、在信主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被恩典遮盖而免于去体尝的痛苦。信主之后,我需要一一靠主的恩典去修复人生的断裂,重新扎下原本应该在青春期扎下的生命的根基,重新建立以前没有建立好的习惯、改掉以往坏的习惯;从痛恨父权,到终于接受上帝所设立的男人为头的秩序,这中间我也走了一段极为漫长而艰难的路程。但是感谢神,祂将我那个“流浪”的梦想更新、转化为天路客的朝圣之路,将我对生命破碎的痛苦体验转化为对其他生命的感同身受。如今,青春期的痛苦已经慢慢褪去,我也仍在学习甘心乐意地从神的手中接受祂为我的生命“量身定做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