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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如雪崩而来

文/ 贾学伟

“咔嗒”!一声轻响,年轻辅警扣上铁椅的围栏,沉默着退出审讯室,剩下我独自一人。世界对我完成了最后的包围,正在商讨如何吞吃。

我努力调整了一下坐姿,上半身能略微挪动一分米,脚够不着地面,腿必须悬空,只有铁椅的横档可以搁脚借力。审讯室的铁椅,固定在青白色瓷砖地板上,通体黑绿,形制像一把大号、强化版的婴儿座椅,坐在上面几乎动弹不得,成年人被强行退化成婴儿。它的样子简单到愚蠢,却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气息,犹如一个极其幼稚又极其邪恶之人的头脑,对落入其中的人可以任意刺割,自己却无知无觉,在最凄厉的嚎叫中也能一脸漠然。

房间空空荡荡,完全密闭,只有一扇门出入,铁椅放在正中心略靠后,背面墙上挂一面显示日期和气温的电子钟,正面门附近是审讯人员的桌椅,摆放一台清华同方电脑,最瞩目的是桌子上一个摄像头对着我,圆而鼓突,像青蛙眼睛,漠然而愚蠢,和铁椅配合得声息相通。冷色的日光灯管坏了一根,明灭不定,整个房间也随着水波一样起伏不定。

最渗入骨髓的不安感,来自墙壁上包裹着的防撞头自杀材料,我第一次进到审讯室时,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彻入骨的激灵,约略体会到抑郁病人的世界和感受。

我之前有一次没被锁在铁椅上时,曾起身触摸过,是一种化学纤维擀压成的绒毡,灰白色像是脑浆里搅拌过染成。灰暗,阴冷,压抑,恐惧,想逃走却被施了魔法一般一动不动,想反击却像陷入网中用不上力气。

教案刚发生不久,有位姊妹说,当她进入审讯室,坐在铁椅上时,浑身剧烈抖动,她拼命用手按住双腿,完全不管用,眼泪也控制不住地簌簌而下,跟着的警察也吓着了,赶紧安慰她:就是在这里录一下留个视频,很快就完了。

墨绿铁椅,青蛙眼睛,幽闭空洞的房间,脑浆涂抹的四壁,这是无神论者的巫师精心摆设的阴风阵,审讯是一场施展迷术的法会,它让阴郁和怪诞周流散布,藉着感觉的唤起,让不安和恐惧一丝一丝渗入皮肤,钻进肉里,铁椅的冰冷和坚硬,撬开骨头的缝隙,恐惧溜进灵魂,紧紧地攥在手中,人的大脑开始被清空,忘了是非对错和言辞应对,意志堡垒开始一段一段轰然坍塌,更多的恐惧涌入,情绪起伏紊乱,簌簌发抖如一只即将被宰杀烧烤的兔子。

巫师们推门而入,适时上场,面无表情地盯了我几眼,似乎已经找到了精准击倒的时机和部位。巫老大眼目浮肿,烟抽得太凶,牙齿细稀黑黄,表情能在狰狞和蔑笑之间快速切换,表达他的愤怒和嘲讽。

后来,当他扒拉着我的头,强逼着我看他的肿眼和细牙时,那情景让我心底惊恐,我从未看到过的一个世界不容分说地揭开帷幕,显给我看,我慌慌张张却无路可逃,我无端地想大声痛哭却张口结舌……

巫老二和巫老三坐在电脑旁边,在接下来的八个小时内,他俩几乎没怎么和我说多余的话,只例行公事,制作了一份写满“沉默”的笔录。

巫老大拉了把椅子,贴近我坐,点着一根烟,说成都话,惯常恐吓又蔑视的语调:“贾学伟,就你哈,其他人都找到了,就你一个人联系不上,不说我们也晓得!给你个机会自己说!”

我默然不语,目光看着地板,光洁的瓷面如一面模糊的镜子,有火焰在林丛中闪烁,大水洪响如同隐约迢递的雷声;我向半空举目,有使者拔出刀来,细小的声音传出:“你要谨慎安静,看我今日作你的元帅。”

随即乘旋风升天。以色列的战车马兵啊。

我反而镇静,明白自己要闭口不言,只在心里恒切祷告。

一切都像从没有发生过。巫老大还兀自言辞滔滔,越说越被我的沉默和安静激怒,他站起来转来转去,忽然对巫老三说:“拿付手铐来,”对方迟疑了一秒钟,出去拿了一付手铐,我伸出双手,巫老大却示意放在铁椅的搁板上,没把我铐起来。

手铐就傲慢地亮在我面前,犹如法老杖头叮当作响的权力之环,藏着世界的王全部的能力和虚妄。它就是拘押王怡的那副手铐,顶住王明道腰窝的枪管,焚烧胡斯的柴堆,砍下保罗头颅的重剑,耶稣身上的鞭子和铁钉……

但谁能叫我们惧怕呢?

王怡牧师说,有一次他们全家到街上发福音单张,警察发现后找上门,气急败坏:“王怡,你信不信有一天我会整死你?”他回答:“我信。但我不怕,你能让我复活我才怕你。”

惟有那一位王。

他谦谦和和地,骑着驴驹子而来,虽有十二营的天使天军,却甘愿隐藏所有的能力,连一副手铐都不愿对着世界挥舞,因为罪在其中,世界就病了,恶者掌权,大小人民成了瞎眼的、瘸腿的、长大麻风的、死去三天发臭的,被奴役的和奴役人的都卧在恶者脚下,只有流自己的血才能除掉这罪。

主啊,让我的心在这手铐面前安静,安静,再安静,因为你也是如此,连一句话也不说。安静中,你灵运行在水面上,我的呼吸和渊面一起涨落,安静中,你用话语铺张穹苍,我的心在星辰之间跳舞……

“贾学伟,你还混啥子嘛?”巫老大暴喝一声,面对我的沉默,他似乎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转头对巫老二和巫老三说:“看一下他多大了?”“45岁。”笔录上有身份证号。

巫老大一脸得意地笑:“贾学伟,这么大了,你有啥子吗?婆娘?房子?工作?好惨哦,你也就只能在教会里混了,是不是?教会给你发好多钱?”

依旧沉默。我没有言辞,但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否涌起羞愤之色。我爸妈都死了,他们直到最后时刻没看到我结婚,这是我良心一个极大的撕扯,他们如此爱我。主啊,如果我羞愧,不要让我因着他的刻薄,叫我因自己的罪孽,自己责备自己,我因着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在婚恋上没有荣耀你的名,如今被外邦人讪谤。

至于其它,如果魔鬼是要让我求你多多地将石头变成面包,就求你将它的谎言像糠秕一样吹去,让我确信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话。如果我还贪婪地存留一件里衣而被魔鬼的言语挟制,就求你将髑髅地十字架之下的拈阄活画出来给我看,好叫我得知,我跟随的是怎样一位“犹太人的王”。

我内心急切祷告,话语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当作响,又像一支支响箭飞速连射,外表却是一块石头,衣纹不动,青萍之末最细微的风都平息了,言语被剥夺干净,耳畔只有空气呼啸而过。我身居狭小的审讯室,目光所及,三名巫师咫尺而天涯,我什么都看不到。

“装疯是不是?”巫老大踹了我一脚,大约他也看出来,我不是在顽抗耍死狗,随即站起来,向上扳我的头,“看着我!不要装疯!”

我的眼睛被他的手抬起来,视线落在一张奇怪的脸上,似乎不是有血有肉,会微笑会悲伤。它的窍孔是喀斯特地貌的溶洞,怪石嶙峋,小路崎岖,在弯曲悖谬的黑暗中蜿蜒,通向无底坑;它的凸起是大地震后被毁坏的房屋,歪斜颓废,摇摇欲坠却又奇怪地互相拥挤着没有倒下;它的水平处是一副剥下来又堆放了一周的骆驼皮,毛发脱落处斑秃癞痢,松弛皱褶,散发出腐烂的衰败气息。

我不寒而栗,从未想到,一个人灵魂的凶恶能导致毁容,也从未想到,一个人的面貌会是灵魂的海关,进入以后,灵魂原来是一个不明生物,一团怪异的蠕动,混沌之形,却有无数的表情碎片式地布满全身,愤怒,凶恶,诡诈,怯懦,藐视,虚伪,阴沉,郁闷……

我心里大哭起来,主啊,赦免我眼前这个人,他所说的,他不晓得。

和我真正争战的,不是巫老大这属血气的人,乃是那些执政的、掌权的、管辖这幽暗世界的,以及天空属灵气的恶魔。
他也被这恶魔辖制得如此深,求你怜悯,将你显明在格拉森的爱和能力,再次彰显在成都。主啊,这世界撒旦有权柄,受害者和害人者都深受其苦,求你叫清晨的日光从高天临到这地,照亮坐在黑暗中死荫里的人。

教案之后,我第一次对这些日夜不停迫害教会的人生出怜悯之心。

我的心里若还是一颗石心,不以基督的心为心;我所站之地若不是已经降临的天国,而是地上的国,我断不会如此。以伤还伤,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怎样叫我的身体有残疾,我也要照样向他行。

巫师们终于无可奈何,偃旗而去,只留下一个年轻的辅警看着我,他一无所知,点了外卖,自在地坐在腾出来的电脑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炸鸡,刷抖音,时不时地独自笑出声,欢快的气息充满空洞的房间。

天堂、地狱、人世间风云际会的奇异一点。

起初的延伸,终了的回溯。

阿拉法的创造,俄梅戛的审判。

一个词语就是宇宙的高能,无数词语归于虚空的热寂。

我所有蓄积的沉默,雪崩一般幕天席地轰然而至,挟裹着一亿种思虑丛生,一亿种百感交集,一亿种万马奔腾,汇聚成摧枯拉朽的猛然力量,把我从世界的泥淖中遽然拉出,跌坐在天国的彼岸。我周身大汗淋漓,身体冰雪消融,灵智却澄明如水,观四周,经上的话句句定准,回望过去,海枯石烂,先前的世界已逝去……

天国近了,你们要悔改;日期满了,你要信福音。

全世界只剩下一句话。

我依然沉默坐着,这寂静广大无边,这时其它字句必将失去真意。

晚上七点钟,我不吃不喝不动不上厕所,已经过去了八个小时,巫老大巫老二已经不见,巫老三让我自行离开。我身体虚弱,灵魂却坚实笃定。我言语尽失,却被主耶稣热烈的话语围绕,我两手空空,却怀揣一个最大的秘密。

后序:这篇文字写的颇为艰难,我尝试进入一个我陌生的写作领域——内心世界,也尝试用一种新的表达方式,离开我熟悉的散文,用现代小说的技法,也有圣经异象文学的影子。

文中内容,来自我10月4日和11月18日(就是昨天),在审讯室两次经历的糅合,还有一些领受,但我未一一道尽,一是为了主题集中清晰,二来太长也需要万字以上的长文来呈现,还不是我现在的计划。

我这样写,是想呈现一些灵修到极深处的领受,之前我想找一些前贤的作品来学习,但均语焉不详,大约一是前现代社会,文字不太细密表达内心,多为白描;二是加尔文主义者的笔力,多用在说理上,作品汗牛充栋,而于情感心理罕有可观者。

我灵性很浅,蒙主恩赐,对文字表达尚有自信之处,又加上适逢其事,也就略为一试。

(贾学伟11月17日动笔,19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