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张凯

 
张玉环在监狱里呆了二十七年之后，终于获得自由。二十七年前，他在笔录里承认了自己杀人，法院凭借口供给他定了罪。
 
今天，张玉环终于有机会说出当时审讯过程：暴打、狼狗、 电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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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这个案子主要因为公安的刑讯逼供。但是，这场冤案的制造。不仅仅有直接审讯的警察，还有检察院、一审法院、二审法院、申诉法院……。每个环节都有办事人、小领 导、大领导……，至少有几十人参与其中。
 
他就像流水线的包裹一样，经过了层层的筛选，却没有人发 现异样，经历了二十七年，他从小伙变成了老头。他到了哪 个环节，就贴上那个环节的标签，然后继续放在流水线上。
 
张玉环是不幸的，白白做了二十七年牢。同时，他又是幸运的。

 
2
 
同样是张玉环案发生地南昌，十年前，我代理的万建国就没有他这么幸运，当地发生了一起医疗事故，警察按照“命案必破”的要求，把万建国叫到警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他的妻子看到他全身是伤的尸体，脚趾盖被拔掉，他被活活打死。医学鉴定却是心脏病导致死亡。
 
法律规定：刑讯逼供致人死亡应该按照故意杀人罪处罚，很重的刑罚。
 
然而，司法机关对于警察刑讯逼供的容忍和包庇，已经成为司法潜规则。警察敢这么为非作歹，就是因为常常违法而没责任。
 
我和家属找记者，写公开信，各种方式的伸冤……终于把事情折腾大，才把几个混蛋警察送进监狱，家属拿到赔偿。
 
即使这样，也依然没有按照“故意杀人罪”处理，下手最重的 一个警察，故意伤害罪，十二年。
 
如果当年万建国没有被打死，如果这件事没有被曝光，万建国如今也一定是被冤枉在监狱服刑。“破案”的警察大概早就升官了。
 
这种方式办案，警察可以得到任何口供，也可以定任何的罪。

3
  
很多人不理解，警察刑讯逼供，法官为什么乱判呢？法官的素质总要比警察强一些吧？
 
中国的刑事庭审规则是：“笔录中心主义”，也就是说：庭审的质证，都围绕公安机关已经取得的笔录展开。
 
检察官念笔录，律师对念的笔录发表意⻅。但是，这个笔录是在什么情况下做的？程序是否合法？当事人是否被胁迫? 谁都不知道。
 
中国古代尚且讲“五听”，也就是通过辞、色、气、耳、目五 个方面判断言辞证据是否真实。
 
而如今，律师只能对着一堆纸发表意⻅，甚至笔录上签字的 人，是不是真的存在都不知道。我就遇到过，几个证人的笔 录签字明显就是一个人签上的。但是，你能拿他怎么办?
 
申请证人出庭？幼稚了。法官会说：通知了，人没来。
 
被告人自己的笔录，可以和他在法庭上核实，但是，哪怕他当庭声泪俱下的说自己酷刑经历。
法官会说：有证据吗？
 
这简直是耍流氓。被公安机关抓起来殴打，甚至都不是关在 看守所，而是关在不知何地的宾馆里，可能连一只蚊子都⻜不进去，你让他如何提供证据？
 
提出非法证据排除？又幼稚了。
 
法律规定：”对于有线索或材料证明办案单位采取刑讯逼供等 方法收集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采取暴力、威胁等方 法收集的证人证言等可以申请排除”。
 
看到了没有，需要“有线索，或有证据”。几个被告都声泪俱下的说自己被警察关在黑宾馆殴打的经历，这算是线索了吧？法官几句话就可以打发：这不属于线索，或者说证据不足，不予排除。
 

4
 
张玉环的故事发生后，很多人说:这是二十年前我们审讯制度和技术都比较落后。
 
但是，我刚才讲的故事，就发生在当下。
 
河南信阳固始法院审理的一起所谓黑社会案件，就是这么审的，多位被告几度哽咽的在法庭上述说自己被刑讯逼供的情况，他们的陈述完全可以彼此印证，基本良知也会告诉听到的人，他们没有撒谎，这是真的。
 
但是，法官就是不启动非法证据排除规则。更恶心的是，一位被告当庭说：辩护律师要求他认罪，不许提刑讯逼供的事情，否则重判。而这位律师是某省律师协会的副会⻓，收着极高的律师费……。
 
看到没有，一起冤案不仅仅有司法机关的参与，还有所谓的 知名律师合作，这样就把一个人办了。当事人被卖了，还帮着数钱，这就是中国司法的现实。
 
多年前，我写过《封闭性司法的辩护策略》的文章，提出突 破“笔录中心主义”的庭审的局限性，律师有效辩护，必须要更公开，要积极取证，对于违法要勇敢追责。
 
然而，我却被扣上了“政治不正确”的帽子。十几年执业，办理无数大案要案，认真办就会吃很多苦，还要承受各种诽谤和攻击：炒作案件、野路子、敌对势力……。
 
十年前，年轻气盛，我写文章批评某位“宣扬不取证”的律师，他就是所谓的大律师，而在我看来，他就是个骗子。



5

封闭的司法体系下，不取证，律师只是提出观点就可以有效辩护？这也太把检察官、法官当弱智，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们常说：公安做饭，检察院端饭，法院吃饭。饭都端上桌子了，说几个观点就能把饭退回去？真是把你能坏了。
 
这位律师有一大堆名头，收极高的律师费，还到处讲课。忽悠年轻律师要像他一样有“政治智慧”。
 
所以，冤案是平反不完的，这是集体作恶的产物。 比制度缺陷更严重的是：人整体的堕落和败坏。
 
张玉环案经手了几十人，他们不知道这是冤案吗?当然有人知道。但是，麻木的神经已经让这些人失去了良心的自由。不是解决问题，而是要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当年杭州的叔侄二人杀人案，我带着记者去新疆取证，我写文书，我交申诉状，开庭却没有我。家属告诉我：法院要求必须把我解聘才开庭审理。如此冤案已经真相大白，依然遮 遮掩掩，视律师为敌人。
 
我这样有很大话语权的律师依然受到这样的待遇，可想而知，那些没有律师帮助的当事人伸冤有多难?
 
这些年的冤案平反，几乎都是勇敢的律师和优秀的记者的协作翻案。可以说：没有这些不懂政治的“愣头⻘”，将会更加绝望。
 
我们庆祝冤案的平反，但比冤案平反更重要是尽可能减少冤案。否则这种庆祝就没有丝毫意义。
任何的冤案，绝不是几个违法警察就可以制造，而是制度缺 陷和人性败坏的必然。每一个冤案都是集体作恶的产物。
 
制度革新重要，人性的复苏更重要，张玉环案中任何一个司法人员，有一点良心萌动，就不会让他等待二十七年。
 
耶稣基督把爱人爱神作为旧约律法的总结，他实在是告诉我们：我们人类需要法律，更需要心怀美善。
 
仰望星空，我们才不会被尘世羁绊，心怀盼望，方可美美与共。
 
愿这国，再没有张玉环。

 
北京市炜衡律师事务所 张凯律师 
记于2020年08月0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