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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需要透气口 / 孙毅长老

人以为自己是头脑清醒的时候,也并不清楚自己真正的依靠及寄托是什么。在灵魂还没有找到出口,或者人自己还不知道灵魂的存在与需要的时候,生活中所遇到的每样事物都可能成为虚幻的对象:既可能是被人用来撒气的对象,也可能被人当作是崇拜与依靠的对象。

数日前回家乡时去看望一个亲戚,一大家人在一起吃团圆饭。席间唯一的两岁多的男孩欢欢成了一家人最大的乐趣,可以说所有的欢声笑语都是因他而起。不过饭吃到中午一点多的时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成为大家关注和谈话中心的欢欢不知怎么,突然提出要拿大家坐的椅子摆小火车。大家饭还没有吃完,他的要求自然不能满足,于是他便哭闹起来。他妈妈说是他可能到了要睡午觉的时间,便把他拉到一边,谁知这么一来他便越发地喊叫起来,歇斯底里到一个程度,给人感觉是他的世界已经到了尽头一样;也似乎是在以这种方式表达,他不能接受刚才还与他逗乐的这群人,现在竟然如此地拒绝他。他陷入到一种失控的情态之中,除了在大哭中喃喃地说,我再也不给你们开门了之外,无法为自己找到得安慰的透气口。这让我感叹到,其实即使是在孩童时期,灵魂也需要得安慰的透气口,至少当时不是能从母亲柔声细语中可以得到的。他根本不清楚自己怎么就陷入到这种情态之中,是因为被拒绝,还是因为犯困,还是因为某个让人讨厌的面孔。

看着孩子不停的哭叫,而孩子的妈妈与姥姥都过去哄也还没有效果,这不由惹恼了孩子的姥爷。就听到他大声喊着说,看你们把孩子惯的,越来越没有样子了;难道这个家就没有人能够管得了他吗?赶紧把这个小东西从这个家带出去,不要让我看到。我理解,每次小家伙闹起来,似乎都让这个姥爷有种十分挫折和无力的感觉。一方面生气孩子的妈妈和姥姥老是哄着护着孩子,似乎从来不打不骂不利害孩子一下;而他自己一生气喊叫,则每每让孩子哭叫的更加厉害而已。或许他期待的管教就是在孩子哭叫的那个时候,当时就能够让孩子软下来,听大人的吩咐,才算是成功的管教,才算是在这个家中竖立了权威。而孩子的哭闹声在他听来似乎像是对他的一种胜利的宣告,从中引发出来的是过往人生中以各种方式出现过的那种失败感。都到了这个年龄了还是如此,在一股气恼直冲上来的情况下,下意识采用的一贯的方法,就是在不愿承认这种愤怒中所包含的无力与受挫的情况下,本能地不能不选择逃避。其实,灵魂在没有找到出口的时候,除了拿孩子撒气,以此来选择逃避之外,还能够作什么呢?

谁知这边姥爷刚一喊叫,那边姥姥就不干了。她的声音一点不比姥爷的小,你喊什么喊,每次孩子喊叫的时候,你看你比孩子喊叫的还厉害。你不就是想让我们把孩子打一下吗,你女儿小的时候你还打的不够吗?要不是我护着,你女儿早被你打残了。这个家几十年听你喊叫的还不够吗?行了,看来如果姥爷不赶紧住口,离席躲到一边去的话,那么几十年来每遇家庭争吵必要提及的那些事情肯定都会一一地数落出来。似乎自数十年前婚姻开始以来所有的不满都在姥姥心里的那个账本中记着,无法让这些事情从内心中脱去。每遇到有争执的场合,气恼之中这些事情不仅会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而且会涌出口来,就如把历史的水龙头打开了一样。这让我不由感叹到,灵魂没有出口,便不能不被这些历史的事情及其相应不满的情绪所拥堵着,难以从中透过气来。

在小的哭,老的吵的这个时间,赶紧离席过去想安慰母子,只看到孩子的妈妈在那边的屋里大滴大滴地落泪。试图劝两句,但知道自己此时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即使是不说,也大致能够猜出这位外甥女的心思。三十岁的人了,工作不稳定,挣的钱仅够自己糊口,不能不带着孩子在父母这套不大的房子里挤着。为什么自己就是不争气,无论什么人都看不起呢?结婚以后,虽然可以有自己小家的生活,但丈夫的钱仍然象婚前那样被婆婆管着。给母子两人那点生活费还要求记账,随时汇报,理由是怕把钱私下给了娘家。找丈夫给自己撑腰,结果证明丈夫确实是他母亲所养出来的儿子,自然站在他母亲的那一边。没有办法,当时头脑就那么一热就抱孩子回娘家了。现在看,谁让自己当时在头脑一热中作出了选择呢?现在离了想回也不可能了;其实人在哪里不都是要委屈地生活呢?灵魂没有出口时,所有的苦恼与委屈只能化作泪水咽在肚子里,只能化作对独生子的宠爱而寄放在儿子的身上。

在很多年前,我第一次意识到灵魂需要透气口,是在我与一对老人夫妇生活的那段时间。我管他们叫爷爷奶奶。其实我与他们生活的时间只有几年的功夫,但却是他们人生最后的一段时光。在老爷子还在的时候,老太太总有很多抱怨的事情;并且常常会当着我的面把多年前的那些事情讲过一次又一次。以致后来她只要有个开场白,我大致就能接过来讲她后面的故事了。她一生最大的安慰就是她的独生儿子,大概一个月左右会来看她一次。其实也就是回来吃个饭就走了。在吃饭的时候,通常父子均无言,只有老太太是最为快活的。她站在窗边盼她儿子来的那个眼神让人多少年后都很难以忘记。以致有时我在想,或许某一天她如果能与她儿子生活在一起,一定是她人生最为幸福的时光。

不过,在老爷子突然过世了以后,老太太并没有机会与她儿子生活在一起,而仍然是由我陪伴着她。我很快就发现,没有了在抱怨中讲述的那些历史故事,老人的记忆力在迅速地衰退,时间不长就显出了老年痴呆的症状。大约在几个月以后,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她要回家;做的最多的一个动作就是拉开家中的这个门后又去拉另一个门,每次都十分失望地说,这门后是回家的路呀,现在怎么不是了呢?无论我怎样解释这就是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家,也无济于事。特别是在晚上,常被她拉着要我带她回家,弄得我因为不能睡觉而感到十分的苦恼,并因此十分诧异她那不需要睡觉的无穷尽的精力。离老爷子去世也就是六个多月的时间,她也突然地走了。虽然她走的最后那一刻也没有看到她的儿子,但走的十分安静,不是在医院的抢救室里,而是在家中她自己的床上。这多少带给我这个陪伴者一点安慰。

当时的我虽然已在查经小组寻求基督,但还没有完全归信。后来只是当自己的灵魂在基督里找到了出口,才慢慢理解了老人最后的举动。确实,她有理由抱怨。早年老爷子在铁路上东奔西跑地讨生活时,她只能独自在乡下的家中带孩子。等她到了城里的家中,后几十年来丈夫作为前一个时代的旧职员在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的过程中颠簸,仍然是她独自地支撑着这个家。家不只是一个居所。她在临近生命终点时所寻求的家,既不是这个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城里的家;也不是进城前她同样生活了几十年的乡下的那个家。或许家人有时会理解成后者,但在我看来,其实她在寻求的是能让灵魂安稳的那个永恒的不再陌生的家。可惜我认识的太晚,没有机会帮助到她,反到是与她生活的那段经历帮助我认识基督。老人在头脑清醒的时候,以为自己需要的不是丈夫而是儿子,并且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直到不那么清醒的时候,才给灵魂机会显出想要回家的真相。

其实人生的安慰与寄托不是来自人自己的独生子,而是来自上帝的那位独生子。人灵魂的透气口不是靠自己能够找到,只能在上帝儿子的恩典中才能得到。其实他去,不只是打通了回天家的通路,为我们预备了将来要去的地方,同时也差来了安慰师住在我们的里面,成为内心得安慰的活水的源头,以及与天家相连接的透气口,让我们的灵魂得以呼吸,而不再被各种血气中的情绪,特别是多年历史尘埃中的积怨,所窒息至死。

加尔文把人内在的心思比喻成一个迷宫,这特别形象地体现在人被血气所激动时,人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以及如何更好地去面对,却同时还以为自己是最有道理的。其实往大地说,就是人以为自己是头脑清醒的时候,也并不清楚自己真正的依靠及寄托是什么。在灵魂还没有找到出口,或者人自己还不知道灵魂的存在与需要的时候,生活中所遇到的每样事物都可能成为虚幻的对象:既可能是被人用来撒气的对象,也可能被人当作是崇拜与依靠的对象。灵魂在被这些虚幻的对象束缚的同时,这种虚幻性也难以让事情成为事情,让儿子成为儿子。

多少年来,内心一直在追求近代哲学家所提出的那个口号:“回到事情本身”,这用在日常生活中,就是就事论事,以一种更为积极的态度去面对这个事情本身;而现在越来越深地认识到,这只能在灵魂找到出口后才可能真正地实现。

一天和一个朋友到我办公室,这位朋友虽然也是研究宗教的,但基本上是一个无神论者。他进到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临草坪的窗户,然后又转身把老旧办公室门上的小窗户打开一道缝。太闷了,他说。当他掂起脚尖费劲地伸手去开门上边的小窗户时,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篇文章的标题:灵魂需要透气口。

(思想随笔系列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