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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冬季号——洛桑事件

第三届世界洛桑宣教大会已经告一段落,但本次大会对于中国教会的影响却会长远持续。虽然中国教会的参会者没有能够整体赴开普敦参会,但我们相信,中国教会却以未能“到场”的方式参与了这次洛桑大会;以缺席的方式“在场”于整个开普敦会议。虽然一些参会者只走到了机场,离开普敦还有千山万水,但在基督里,我们已经与世界其他基督的教会、与所有从世界各地去的弟兄姊妹相连在一起。

卷首语

2010年冬季号卷首语

真理讲台

《洛桑信约》讲解节选/约翰·斯托得 孙毅 译
神的全球城市宣教/蒂莫西·凯勒

洛桑会议

第三届洛桑会议中国筹备大事记 /李继 整理
致洛桑会议的信/天明执笔
洛桑事件访谈录/本刊编辑部
洛桑会议日志/Maria
洛桑会议札记/王东
洛桑中国参会者通信选录
我们为什么是家庭教会/王怡
在通往洛桑会议的路上/魏洪
被看护日记选/明义

附:
第三届洛桑会议中国应邀代表的公开信
第三届洛桑会议中国应邀代表的代祷信

神学思考

普世教会传扬整全的福音直到地极/洛桑神学工作小组
洛桑会议与政府宗教政策分析/张守东
洛桑事件后守望教会与政府关系走向/曹志
参与书写中国基督徒的身份想像/宋军

灵性操练

你清理自己了吗?/孙毅

敬虔生活

上帝的儿女何等有福——记“访民”老康/苏小树

读书沙龙

耶稣政治学?/许宏
浅评《多元社会中的基督教》/临风
苦难是尊贵的——读《全备关怀的牧养之道》/小雪

文化透视

这是新互联网革命的前夜?/许宏
不自由的公司/文峰

艺术广角

如此“能不忆江南”——远行记忆之六/姜原来
寻找溪水边书屋/章以诺
读者之声

读者反馈

封三 主爱在中国(简谱)

洛桑会议与政府宗教政策分析

在成功阻止中国基督徒代表赴南非开会之后,政府也许不知道甚至也不在乎这样一个事实:中国基督徒代表很容易把政治压力变成属灵动力,因此他们并不太在乎是否能够到非洲去见弟兄姊妹,而是更注重围绕这次会议达到中国家庭教会的深刻反思进而实现属灵提升。被阻挡在国门之内,反而使家庭教会更有可能在真理和组织结构上拓展疆界。在这个意义上,政府实现了阻止家庭教会在一次国际会议上登台亮相的目的,但从长远来看这将使政府遏制家庭教会的政策更难奏效。
——题记

每当我们中国人欢迎国外来的朋友,我们喜欢引用孔子的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孔子用这句话表示,当他通过刻苦学习经典有所得而有机会向远方来的仰慕者分享自己的体会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每当想起这句话,我不由得艳羡孔圣人当年享受的那种不受官方限制的交流自由。他一定不会拒绝来自晋国的知音郑国的“朋”。他大概也不担心“远方”的学友面临本国政府因害怕孔子对其“渗透”而护照被扣、住所受监视的问题。孔子和远方学友畅通交流的故事,成了我们中华文化的千古美谈。孔子最终能够成为圣人,想必与他能够跟那么多的人交流、切磋大有关系。
孔子的学说建立在终生师友之间不分种族、国界的教学相长、彼此劝勉的基础之上。由此兴起的儒家学派成了中国两千年文化的主流,也是今天文化输出的主打产品。然而,当我国政府乐此不疲地将孔子学院建到世界各国的同时,却又阻止中国基督徒参加其南非的属灵朋友作为东道主举办的第三届“世界福音大会”,即“洛桑会议”(因第一次是1974年在瑞士洛桑举行而得名)。这不符合礼尚往来的精神。而且,“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中国基督徒要想让自己的信仰不至于成为孤陋寡闻的地方传统乃至沦为异端邪教的温床,就必须登上世界属灵对话的大雅之堂。然而,与198个国家的4200位属灵朋友相互劝勉、同奔天路的愿望因为孔子故国政府的禁令而无法实现,只能在北京首都机场望海关而兴叹。从2010年10月13日到15日之间,有二十几位北京和相邻地区的中国基督徒代表相继被海关拦阻,无法登上前往开普敦的飞机。在上海、成都也发生了相似的事情。更多的代表在家就被拦住,连机场也去不了。

一、政府拦阻基督徒代表参加洛桑会议

王怡代表说,在成都,15日“下午3:50分,我和其他三位与会者先后通过海关,却在出境后被本地机动警察抢走护照,并被非法绑架和拘禁。直到当晚6点后,我被允许离开。其间,没有任何政府人员向我出示证件,没有任何人询问我,也没有向我出具任何法律手续”。
同时,在北京,当中国基督徒代表被首都机场海关拦下来,海关人员对其宣读的“上级指示”说“你们参加这个会议会危害国家安全”。随后国保的人员对受阻者进行或长或短的宗教政策“教育”,提醒基督徒代表“国外敌对势力”如何利用“洛桑会议”对我国进行“渗透”;“洛桑会议”组委会又是如何因为只邀请中国家庭教会而造成中国教会的分裂从而干涉了中国的内政。
就我所知,没有任何被拦截的代表从良心的角度认为自己去开一个关乎个人信仰的会议会有任何可能“危害国家安全”。这就是为什么政府事先通知其不要去机场,基督徒代表仍然坚持要去试一试,因为他们中有很多人实在不能相信自己会被拦下来。有的人在最后一刻仍然相信自己会被放行。政府有关人员也是大惑不解,为什么“明知”去不了,还要徒劳地试一试呢?
问题是,的确有不少代表并非“明知”。他们还是对政府抱着一线希望。去办出关手续之前,各位代表还在机场标有“中国海关”的牌子前合影留念,盼望这个海关不会剥夺中国公民国际旅行的自由。事后,有一位代表说:“昨天拿到机票的时候就祷告说,主啊,我想去。我期待与世界各国牧者的团契。今天上午拿到会议材料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心酸,如果能去该多好啊。”另一位代表说:“我很惊讶,竟然一个也没出去。我觉得还是出去了更好。但神的意念高过人的意念。”

二、政府行为的法律依据及背后的政策

政府拦截中国基督徒代表,使其在持有合法护照、办有目的地国家真实签证且购买了机票的情况下无法出行,这是一个具体行政行为,执法人员必须给当事人提供书面决定。但这次政府只肯口头通知受阻人员。从现行法律的角度来说,他们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出境入境管理法》 第八条所列“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不批准出境:(五)国务院有关主管机关认为出境后将对国家安全造成危害或者对国家利益造成重大损失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境入境边防检查条例》 第八条“出境、入境的人员有下列情形之一的,边防检查站有权阻止其出境、入境:  (七)国务院公安部门、国家安全部门通知不准出境、入境的。”
这就是为什么边检人员在口头通知受阻人员被限制出境的理由时声称其决定是根据“国家安全部门的通知,认为你参加这次会议会危害国家安全,分裂国家”。国家安全部门依据什么作出这个决定,到非洲国家出席一次全球基督教会议又如何会“危害国家安全”,由于没有出具书面决定,边检人员也没有解释,所以无从得知,只是从负责劝阻基督徒代表的国保人员那里大概得知政府的理由是这次南非召开的“世界福音大会”有海外敌对势力的“渗透”。
“渗透”这个概念没有任何宪法依据,宪法文本根本就没有出现这个词。这个概念完全是政府自己多年形成的“敌情意识”的结果,与“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没有任何关系。正是借这种没有宪法依据的概念,执政党把它自己树立的敌人当成国家和公民的公敌。中国的基督徒和他们的国外同道在南非参与近两百个国家4000名基督徒的大会,怎么会成了专门针对中国政府的“渗透”呢?事实上,只有中国政府禁止它的公民参加这次国际会议。为什么它不会成为对美国政府、韩国政府、德国政府的“渗透”呢?似乎只有中国政府可能被“渗透”。然而,试图借此次洛桑会议“渗透”中国政府的“国外敌对势力”从未被明确指认。中国的基督徒始终不知道本国政府究竟何时又因为什么缘故结下了那么多“敌对势力”。也许这些“国外敌对势力”根本就不存在。也许这些“国外敌对势力”只是政府或其扶持的官办教会的私敌,与中国公民及其“国家安全”无关。
从政府工作人员对受阻人员的谈话中所能得到的“渗透”的证据只是“大会组委会请家庭教会的代表而未请‘三自’教会的代表”。因此,在政府表面依法行政的背后很可能是这样一个政策:不允许中国基督徒在政府掌控的教会之外独立自主地行使宪法赋予的信仰自由与结社自由。这一政策实际上与“国家安全”无关,而是与政府掌控公民个人信仰的策略有关。
这一政策违反了宪法确立的政教分离原则与公民信仰自由原则。
然而,外交部发言人竟然说,“大会组织者(洛桑会议组委会)并未向中国基督教界的合法代表——中国基督教两会发出正式邀请,而是多次与我境内基督教私设聚会点人员秘密联系部署参会事宜,这种做法公然挑战中国独立自主自办教会原则,是对中国宗教事务的粗暴干涉。”这个发言违反了我国宪法的政教分离原则。根据政教分离原则,政府不应利用其所掌控的公共权力干涉公民信仰这个完全属于私人领域的事务。“基督教私设聚会点人员”这个说法本身就有很大的问题。公民要过私人的信仰生活,当然要“私设”聚会点,难道公民可以请政府利用公共权力、公共资金为自己的私人活动设立“聚会点”?
而且,这次政府的拦阻行动不仅不能使官办教会得到多数基督徒的认可,反而使基督徒代表更加明白为什么要独立于政府办教会。有一位代表说,“通过参加洛桑我明白了我们为什么要坚持参加私设的家庭教会。政府不是教会的掌权者。与身俱来的自由也是神给的。当我们这次亲身去实践的时候心里还是很震撼的。虽然未能出去,但已走过。洛桑会议已有我们中国的因素。”

此外,洛桑会议组委会请谁不请谁这不是能由被请的中国家庭教会代表来决定的,中国家庭教会也无权干涉洛桑会议组委会的“内部事务”。
但这没有妨碍政府让中国基督徒公民牺牲自己的宗教信仰自由、结社自由、国际旅行自由来为政府对其无法确切指认、也许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敌对势力”的恐惧来买单。事实上,政府给出的唯一明确的理由是它觉得自己培植的教会(简称“三自”)没有获得正式邀请。政府建立一个名为“三自”的教会系统,将其视为 “中国基督教界的(唯一)合法代表”,这本身就违反宪法确立的政教分离原则。仅仅因为政府的教会没有得到邀请就禁止他人与会,只能说明政府的决定违宪。何况,政府的教会根本不接受洛桑会议的参会条件:承认《洛桑信约》 。
《洛桑信约》  表示“深切地关注那些遭受不公正囚禁的人,尤其是那些为耶稣作见证而受苦的人。我们承诺,要为他们的自由而祈祷和努力;同时,我们也不因他们的遭害而胆怯”。政府的教会无法面对如此坚定不移地认同信仰自由的《洛桑信约》 。因此,“国际洛桑说,如果不能签署《洛桑信约》 ,就无法以正式代表身份参加会议,而只能以观察员的身份参加。此后他们正式发函给‘两会’(‘三自’与同样由官方掌控的‘基督教协会’)邀请他们以观察员的身份(而非正式代表身份)参加会议。‘两会’今年8月正式发函给国际洛桑,为他们‘这种分裂中国教会的方式表示遗憾’,并声明,‘鉴于此,我们中国教会不会参加洛桑大会。’”
就这样,“三自”替家庭教会做出了决定:“不会参加洛桑大会”。或者说,“三自”不参加,家庭教会也不能参加。“三自”无须经家庭教会同意,就可以“代表”家庭教会做出决定。当然,也许“三自”干脆就不认为家庭教会存在,存在的只是政府所说的“私设的聚会点”。
其实,洛桑会议邀请不承认其信约的中国官办教会去作观察员,已经属于礼遇。而且,政府的教会已经加入了一个放任派(liberal, 也叫做“自由派”)教会组织:普世基督教协会(WCC),也没有听说它邀请中国家庭教会参加,为什么洛桑会议必须邀请政府的教会?
与其说洛桑会议属于“国外敌对势力渗透”,还不如说中国政府不容许公民在政府教会之外实践其宪法赋予的信仰自由与结社自由。政府的利益和公民的利益直接发生了冲突。事实上,政府与其说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国外敌对势力”结下了不解之仇,还不如说它宁肯违宪也不惜把中国真正在实践其独立自主的个人信仰的基督徒当做政治上的异己。
“中国独立自主自办教会原则”这句话似乎是说只有政府办教会才符合“独立自主”的“原则”,而且,似乎只要中国信徒和他国的同道进行联系都必须经过政府许可,否则就有违于“独立自主办教会”。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句话就有悖于“政教分离原则”。由于政教分离原则是宪法原则,因此,如果政府的其他原则有悖于这个宪法原则,那就属于违宪。其实,中国基督徒不因自己的私人事务麻烦政府,自己与其国外同道接洽联谊会议事宜,正是“独立自主办教会”的体现。
关于“秘密联系部署”,刘同苏指出,“笔者是今年春天首次从家庭教会的一位筹备执行委员那里知晓该教会的筹备进展;该执行委员当时特别强调:此次中国家庭教会去洛桑会议的筹备与开赴,完全公开进行,光明的事情要行在光明之中。此后,在一些公开场合听到其他几位执行委员分享筹备情况,并未见他们特意采取特意保密的状态。中国政府将公开筹备的工作视为‘秘密’仅仅沿袭了专政时代的思维方式。”
同时,政府阻止家庭教会人员出席洛桑会议,实际上是政府干涉了家庭教会的内部事务,是政府动用公共权力干涉公民的私人信仰。这种做法违反了我国宪法36条的有关公民信仰自由的规定。信仰自由是一个宪法原则,党和政府的任何政策都不能侵犯这个宪法原则。宪法第五条规定,“任何组织或者个人都不得有超越宪法和法律的特权”。中国共产党在党章中也明确规定,“党必须在宪法和法律的范围内活动”。

三、宗教政策实施的新动向:援引圣经

政府这次拦阻基督徒代表出席洛桑会议时,其执行者引用圣经作为理由。在政府人员制止未能赴会的代表一起查考圣经时,有牧师起来争辩,认为自己不是非法聚会,是正常的查经,政府人员质问:“《罗马书》 13章怎么说的?”
圣经《罗马书》 13章专门讲政教关系。其开篇即明确要求“在上有权柄的,人人当顺服他,因为没有权柄不是出于神的”。这就是基督徒“顺服”政府的圣经依据。然而历史总是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曾经积极推动南非政府废除种族隔离政策的凯西迪(Michael Cassidy)也是此次写信给中国驻南非大使表示希望中国政府准许中国基督徒代表参加洛桑会议的基督徒领袖之一。他本人也曾有过类似于中国基督徒代表的经历。洛桑会议的发起人之一约翰·斯托得(John Stott)在其《<罗马书>注释》 中引用了凯西迪的这一经历。1985年10月8日,凯西迪晋见南非总统博塔,希望其废除种族隔离制度。“我一进入会客室,就知道事情必然不如我所祈求的。总统一开始就站起来,对我读出《罗马书》 13章的部分经文。”斯托得接着写道,博塔“显然以为单单这段经文,就足以为南非政府的种族隔离政策提供毋庸置疑的支持”。
当然,拒不废除种族隔离政策的博塔总统曲解了《罗马书》 13章。强行解散中国基督徒代表查经聚会的政府人员显然也没有正确了解这段经文,尽管他们事后对几位牧师说“圣经,我们比你们更懂”。
虽然《罗马书》 13:1说“在上有权柄的,人人当顺服他”,但理由并不是因为他们有权,而是“因为没有权柄不是出于神的”。政府人员相信其权柄(权威)是出于“神”的吗?《罗马书》 13章在讲基督徒顺服世俗权柄时明示了政府的责任在于实行正义,赏善罚恶。只有在这个范围内,政府的权柄才应得到尊重:“他是神的用人,是伸冤的,刑罚那作恶的。”(4节)政府禁止基督徒公民参加国际联谊会,是在为谁“伸冤”呢?而且,中国的执政党绝不会承认自己是“神的用人”。何况,当犹太人的领袖禁止使徒彼得等人传讲耶稣,彼得毫不犹豫地说:“顺从神,不顺从人,是应当的。”(徒5:29 )
政府人员对基督徒代表说,是上帝通过政府制止你们去南非。听起来政府像是有意在执行上帝的意志。果真如此,那他们还真的成了“神的用人”。可是,一个无神论政权如何对上帝的心意心领神会且又俯首贴耳呢?这真是令人费解。不如说是政府把上帝当做“用人”借以发号施令吧?

四、基督徒的“非暴力不合作”及其属灵体认

这次拦阻基督徒代表的一个具体措施是动用居委会进行劝阻,劝阻不成就在家门口围堵,每个代表家少则七八人,多则十几人参与围堵,时间长达一个星期。居委会的职责本来是“维护居民的合法权益”,“协助维护社会治安”,并不包括限制人身自由。宪法规定,“ 禁止非法拘禁和以其他方法非法剥夺或者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宪法第37条)政府的这一举措属于严重的违宪行为。根据宪法第5条,“一切违反宪法和法律的行为,必须予以追究。”由于基督徒代表不愿与政府对抗,所以对这种违宪行为只是默默忍受,没有运用宪法赋予自己的权利,追究那些限制自己人身自由的人的宪法责任。
政府这种动用居委会参与限制公民人身自由的措施,把限制公民信仰自由的决策者与基督徒的矛盾转嫁、下放到了基督徒公民和他们所在的基层政府工作人员身上。有一位基督徒代表事后感到很难过,因为他得知那位伸手拦他不让他去机场的年过花甲的居委会主任刚刚做过心脏搭桥手术。他可不想让这位主任为了围堵自己而搭上性命!本来居委会的人不可能去阻拦其辖区的公民实践其信仰自由。但在这个集权体系里,他们不得不承担违宪的工作。有个女代表质问居委会的人为什么拦她?那人说:“不拦住你我的饭碗就丢了。”这种工作很容易造成居委会工作人员与辖区公民的矛盾。所以,政府动用居委会执行其限制公民信仰自由的政策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基层政权与公民之间的矛盾加剧。“和谐社会”的目标怎么能通过这种政策实现呢?
如果说基督徒代表还有什么积极抗争的话,也不过就是想办法逃出自己的家,做一个无家可归、有家难回的人。
有一个女代表要去首都机场时遭到几个莽汉堵截。“之前我设想过在家门口被阻拦的可能,我内心也早做出了不反抗的决定。我没有料到当拦阻发生时,我反抗了,而且全力反抗了。我想不出有多少姐妹,会在被异性强行拖拉中,选择不反抗(那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她的反抗也不过就是奋力挣脱。显然,政府的举措使得原本像这位女代表这样的本来打算“不反抗”的顺民也走上了文明抗争的道路,也就是“非暴力不合作”(civil disobedience)。

过了些日子,这位代表又被强行带到山里的秘密关押地点。“我提出抗议,认为他们无故限制我们的自由是越权行为。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让他们进来,自己也不吃饭,不出去,不接受谈话。”她受到这种待遇的唯一原因是她希望到南非参加一次和同道共同切磋信仰生活的会议。她所做的抗争也只是反锁自己,“不吃饭”。
所有受到拦阻的基督徒代表都没有因自己的遭遇产生仇恨。因为上帝要他们爱人如己,哪怕是自己的敌人。这和共产党的斗争哲学恰恰相反。共产党的理论批评宗教(马克思主要针对的是基督教)是“人民的鸦片”,麻痹人民的斗争意志,使人民不去革命,不去反抗剥削与压迫。讽刺的是,现政权正从这种宗教中受益。基督徒在被压制中没有产生仇恨,而选择了爱。他们放弃了革他人的命,选择了改变自己。中国的基督徒在逼迫中更深地体认了上帝的爱。他们也懂得这次洛桑会议的斗争不仅仅是他们和无神论政权之间的冲突。这是一场属灵争战。有一个代表写道:

亲爱的弟兄姐妹,无论何时我们都记得教会是与那空中掌权者的首领争战,而我们所跟随的是得胜的君王、是万军之耶和华。教会拥有主所赐的权柄:在地上捆绑的,在天上也捆绑;在地上释放的,在天上也释放。

共产党政府把一切都看作政治,所以基督徒的个人信仰这一属于精神世界的问题变成了政府要掌控的政治问题。基督徒则从“属灵”的角度去理解所有问题,包括政治问题。“属灵”是指基督徒顺服上帝圣灵的带领,按照圣经的话去认知并实践。然而政府坚持从基督徒会议中读出政治的弦外之音。基督徒则认为自己无法从纯属个人事务的精神领域退却,出让自主权给政府。由于基督徒代表根本无法相信、也不能接受政府对其参加洛桑会议给出的政治解读,所以他们绝对无法按照政府的建议自行取消出行计划。围绕出席洛桑会议在政府与中国基督徒代表之间产生的冲突是集权政治与公民“属灵”生活之间相持不下的冲突。政府从其集权政治的视角发现了“国外敌对势力”,而基督徒把一切问题都看作属灵问题,所以他们认为这场冲突是一场属灵争战,政治行动的背后是“那空中掌权者的首领”。有一位代表深有体会地说:

明显感受到这次是一种争战。以前觉得很遥远,现在却觉得很真实。遇到了敌对力量,但其实是跟背后的邪灵的争战。我很不成熟。在这个过程中也有一些学习。以前有些靠血气,看到自己的不足。从隐秘到公开,这样就让我觉得很释放。如果我们是偷偷摸摸参加,那它的意义就会大打折扣。

政府与基督徒公民对洛桑会议的不同解读使双方采取了不同的策略。政府利用公共权力设了两道防线:在家门口围堵;在机场海关拦截。基督徒则一起祷告,查考圣经,寻求上帝的旨意。表面看起来,政府成功地拦截了基督徒代表,使其未能赴南非开会。实际上,政府的政策与策略引起了对政府最为不利的两个后果,政府需要在当下或未来付出沉重的代价:政府向全世界表明它不尊重公民的信仰自由,从而抹黑了自己的“国际形象”(这一点下文还会谈到);政府向中国近一亿家庭教会的基督徒表明它不承认公民独立自主办教会,从而损害了政府在基督徒公民心目中的权威。
就家庭教会自身而言,它的领袖和代表由于政府的阻挠并没有受到亏损。正是政府的拦阻使他们得以深刻反省家庭教会还存在的问题。一位代表说,“我们中国教会一直是在压力当中成长起来的。1907年上海百年大会有三分之一中国代表,1925年第二次会议中国代表就有二分之一。我们一直在压力中,这促使我们成长。这让我一定要更好地服侍中国教会。公开性和整体性是我们中国家庭教会当前的特征。”政府对整个家庭教会采取的不承认政策迫使这些教会的领袖和会众更加深切地认识到他们是一个整体。政府通过逼迫为家庭教会的“合一”提供了持续不断的强有力支持。这次洛桑会议受阻事件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家庭教会将会更加注重“修炼”属灵的“内功”,各教会之间更加团结,教会领袖政治上更加成熟,他们表示“要把一切执政的掌权的权力非神圣化”。
在成功阻止中国基督徒代表赴南非开会之后,政府也许不知道甚至也不在乎这样一个事实:中国基督徒代表很容易把政治压力变成属灵动力,因此他们并不太在乎是否能够到非洲去见他们的弟兄姊妹,而是更注重围绕这次会议达到中国家庭教会的反思进而实现属灵提升。被阻挡在国门之内,反而使家庭教会更有可能在真理和组织结构上拓展疆界。在这个意义上,政府实现了阻止家庭教会在一次国际会议上登台亮相的目的,但从长远来看这将使政府遏制家庭教会的政策更难奏效。

五、政府的政策及其“国际形象”

9个非洲国家 (另有6个西方国家) 的基督徒代表2010年10月14日致信中国驻南非大使,“表达深切的不安甚至失望,因为会议中国代表被中国政府禁止出境前来参加洛桑会议 。我们在这里向你保证,这是一次属灵的会议,而不是一次政治会议。在非洲的土地上举行的这次国际宣教盛会,会因为中国教会代表的缺席而沮丧暗淡,并且也导致贵国的正面形象在非洲受到损害。”
因此,禁止中国基督徒参加“洛桑会议”,中国政府得罪的不只是美国的福音派,更是东道主南非及撒哈拉沙漠以南十几个基督教国家。乌干达大主教、非洲组委会名誉主席欧罗姆比 (Henry Luke Orombi)牧师说:“洛桑会议没有中国的弟兄姊妹参加,就像世界杯没有巴西队参加一样——这是无法想象的。我们要让中国的弟兄姊妹知道,当他们在灵里与我们在这里相聚的时候,体现全球基督身体的洛桑群体与他们站在一起。”由此看来,政府将中国基督徒与其国外同道隔离起来的政策反而让其他国家更加认识到关心中国教会与信众的必要性。多年来,政府通过扶持官办教会来遏制民间教会的政策显然是失败的。如今为了维护官办教会的面子而不惜牺牲自己的“国际形象”,连在非洲国家面前都颜面尽失,真的很难相信政府还真的很在乎“国际形象”。
不难看出,政府的政策多有矛盾之处:一方面积极举办数次“世界佛教大会”,另一方面却禁止中国基督徒出席其属灵朋友的国际会议;一方面经常指责欧美国家干涉中国政府的内政,另一方面却大肆干涉自己的公民践行信仰自由的个体内政;政府通过发展经济树立大国形象,但总是在涉及公民权利的事情上罔顾国际社会的批评。政府似乎很在乎“国际形象”,但对于像阻止中国基督徒领袖出席其属灵朋友的国际会议这样容易受到国际社会诟病的事情却无所顾忌。
1989年在马尼拉召开的第二届洛桑大会,中国代表未能出境,大会为中国代表留了200个空位。21年后,在第三届洛桑会议上,这一幕再次上演。全世界都看到中国基督徒未能享有近两百个其他国家基督徒享有的信仰自由。全世界都看到,21年来,中国政府在宗教信仰自由方面没有进展。
目前,政府正设法利用儒教与佛教阻止基督教的传播。扬儒助佛灭耶的政策有悖于宗教平等的原则。而且,政府试图将其官方意识形态变成全民信仰的做法也与孔子思想相去甚远。比如,就“和谐”而言,“儒家的和谐观念指的是差异中的和谐,不是盲目附和官方的观点”。(Daniel A. Bell)
为了抑制基督教,政府一再举办“世界佛教大会”,还到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然而,儒教、佛教在中国由来已久,假如这二教能够阻止基督教,基督教当初在中国本该无法立足,也早该销声匿迹。政府试图左右宗教生态平衡长远来看从未奏效。20世纪50年代,政府曾经想在温州建立“无宗教区”。人人都知道现在温州基督徒比例最高。
扬儒助佛灭耶也是一种自相矛盾的政策。中国政府认为“宗教事务”属于内政,所以它反对外国基督徒到中国来传教,认为其系文化侵略,属于“国外敌对势力渗透”。那么,中国到世界各地去建立孔子学院是不是一种渗透?政府一再举办“世界佛教大会”是不是在利用佛教对与会的外国人进行渗透?假如其他国家以反渗透的名义拒绝孔子学院或佛教,党和政府会让外交部作出怎样的回应?而且,为什么不害怕“国外敌对势力”借佛教渗透而害怕基督教渗透?
中国政府肯定认为到国外开办孔子学院属于正当的文化交流,不是“渗透”。政府也肯定不会认为孔子的思想不适合外国的国情。政府肯定认为外国政府不应因反对“渗透”而制止在该国开办孔子学院。中国政府肯定也反对外国人自行组建孔子思想研究会而被本国政府宣布为非法组织。政府肯定不赞成外国政府将参加世界佛教大会的代表拦阻在本国海关。所以,政府禁止中国基督徒自行联络组团参加其同道召开的国际会议不符合“礼尚往来”的中国传统,也与其对儒教和佛教采取的政策不一致。
在民主制度与人权理念的问题上,政府历来反对“普世价值”的说法。然而,孔子思想具有普世价值吗?如果没有,为什么到国外去办孔子学院? 而且,马克思主义是否只适合中国?假如没有普世价值,那么马克思主义这个由德国特里尔小城的犹太人创立的学说就没有任何理由被万里之外的中国人接受。可见,政府对儒教、佛教、基督教采取的厚此薄彼的文化政策没有可以说得通的理论支撑,只是一种机会主义的文化政策。不承认“普世价值”,政府把马克思主义当做官方学说、让孔子思想漂洋过海的政策也没有理论依据。而如果存在普世价值,那么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就像孔子思想在西方的传播一样,应该容许其自由流通,使世界各国实现文化上的互通有无,而不应在政治上以“反渗透”的名义实行文化上的闭关锁国。一个具有良好国际形象的政府,一定是一个在文化上兼容并包、在政治上自由开放、在法律上伸张正义的政府,而不是一个靠掌控土地资源和公共权力限制其公民在精神上追求自由解放的政府。
杜兰特(Will Durant)曾经说,“一个文明的灵魂在于其宗教信仰,一旦失去信仰,这个文明也将灰飞烟灭。”孔子曾经通过编订诗书礼乐的传统典章发扬光大了到那时为止的中国文明。凭借和“自远方来”的民间文明爱好者自由交流,他传承、发扬了中国的文明,完全凭借民间的力量铸就了仁义礼智信的中国魂。孔子的学说完全是私人自由结社、自由探讨的产物,并非政府“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结果。孔子的事例充分表明,文明的传承和复兴往往是依靠仁人志士私人的力量。一个非民选的政府把自己的政治利益置于公民的宪法权利之上,限制甚至禁止公民不受国界、种族限制的文化交流,肯定不符合中华民族的精神利益,也与它所赞赏的孔子思想形成的历史经验不符。因此,阻止中国基督徒代表赴南非参加基督教文化交流不仅是国内外基督徒的损失,也是面临复兴挑战、需要在与其他文明的交流互动中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中国当代文明的损失。这就是政府目前的宗教政策所带来的后果。政府剥夺基督徒的信仰自由,不仅损害了自己的“国际形象”,也不利于中国文明的复兴。

读者反馈

2010年秋季号《杏花》出刊以后,编辑部陆续收到读者反馈,现摘录如下,若读者对刊物有任何的意见,欢迎发邮件至xinghua2007@gmail.com与我们交流。

石家庄杨弟兄  :
守望建堂的确是一场属灵争战,为守望祷告、为中国教会祷告。

  陕西孙弟兄:
        秋季号《杏花》已收到,看了守望教会的建堂的经历及祷告很是感动,感谢神的怜悯和同在,我每天也为守望的同工和众肢体祷告,求神坚固信心,在每次的经历中认识神的全能和人的无能,仰望交托给神,神会照他的旨意成就在我们谦卑顺服的人身上,将荣耀归给神。

 河南余弟兄 
守望教会全体同工、《杏花》事工同工,感谢神的恩典,守望教会这样一种教会成长的方法和建堂的计划,给诸多城市新兴教会提供了许多可以借鉴的模式,特别是你们对教会的治理和行政管理,给我们在探讨教会的团队事工配搭中带来诸多的借鉴之处,同时感谢神让这么多知识分子和成熟的教牧同工一起配搭,为中国家庭教会侍奉模式转型带来很好的样板效应,真的为你们感恩和喜乐。本人关注你们教会也有一些时间了,也在你们教会的网站上下载了不少的资料,但都没有告诉你们教会,特此感谢,我们教会也在不停的扩张中,在建堂的这条路上与你们会有诸多的相似之处,非常感谢你们将这期的《杏花》发给我们,从中能得到一些属灵的指导。

新疆苏弟兄:
        主内平安,你所寄出的《杏花》我已收到,内容很丰富,给我们灵性很大的帮助,守望建堂是全中国教会的旗帜,我们都该付上功夫,这是我们共同参与的机会,是使命使然,义不容辞,使被囚的得释放(在信仰自由的层面上我们是被囚的)。

 江西吴姊妹
主内编辑朋友们好,新一期杏花已经收到,非常感谢。因为是课间拿的包裹,首先翻开后面的文章,看到书拉密的文字,一直很喜欢这位姊妹的文笔。呵呵,结果觉得本期文章她的开头就像是在写我,因为不久前也被领导找去谈话了啊。祝福守望教会,祝福你们,愿神赐恩给我们和我们的国家!

上海朱姊妹:
        各位在京的兄弟姐妹:
愿你们安稳、得力!
请允许我先引用一段《耶利米书》的经文:“你若与步行的人同跑,尚且觉累,怎能与马赛跑呢?你在平安之地虽然安稳,在约旦河边的丛林要怎样行呢?”(耶12:5)
读了《杏花》之后,感觉守望教会建堂,不啻于一场艰苦的跑步竞步,斯诚不易。我虽然人不在北京,也不再在守望教会一同聚集敬拜,但长时间同蒙一灵清晰、明确感动,为守望教会建堂献出自己一份力,不论是金钱奉献还是膝盖和嘴唇的代价——我相信异地这样同蒙感动同负一轭的肢体不在少数。所以请你们,无论得时不得时,无论目前占据那应许之地的当地居民多么强壮、凶猛,都千万不要放弃跟从神的带领,直至进入那应许的迦南美地。在这过程中,连放弃争战都是不够忠贞的!
也请你们在为建堂争战的过程中,切勿疏忽对会众的牧养,不要稍却对福音的传播,请一刻都不要忘记宣教——我相信这是我们天上的父对守望教会的托付。
我也一直在关注本届洛桑大会中国与会者的参会进展,当昨天从守望网站读到天明兄失去联络的时候,我难过得不能自已,只能马上做一个祷告。我相信所有关注此事的肢体感受到的伤痛是一样的,我也在为你们所有人祷告,特别是守望教会那些灵里软弱的。我能做的,只是默默地负上膝盖和嘴唇的代价,为你们代祷。
所以亲爱的守望者们,守望教会的众带领肢体,我愿意让你们知道,你们并不孤单,我们天上的父已经感动了一个异地的姊妹遥遥记念你们,每日清晨为你们代祷,我每次都被感动为你们提名祷告,所以请你们一定要对神忠贞,对神的托付忠贞!当你们觉得很难的时候,请一定记得马上来到神面前祷告。
为此我愿意告诉你们我的一点点看见,我在这段时间的祷告中渐渐看见神的永恒计划,那长期的计划。正如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民权运动一样,尽管马丁·路德·金本人未能看到黑人不用再坐在公共汽车尾段的那一天,但在信心的仰望里,他实在清楚地看见了。
如今才半个世纪过去,可谁能想象得到就在50年前的美国,黑白对立那般严重,甚至一些南方的基督教会都公然敌视黑人信徒。感谢神,他让我最近重读了那段历史,从中看到了信心、智慧和力量,基督那和平的爱的力量。所以也求神赐给我们基督那般的谦卑、和平和忍耐。
也感谢圣灵感动我为大河房地产公司祷告,这一点或许会对你们有所安慰,所以我愿意让你们知道。
最后我想以自己的切身体会告诉那些不能相聚一起祷告的兄弟姐妹,就算身体不在一起,但在圣灵的带领下我从未感觉远离,我相信圣徒相通,我相信圣灵的带领,我相信圣而公之教会——这正是我何以至今仍以守望一份子自居,因为我和你们同感一灵,同负一轭。我倍感荣耀。

寻找溪水边书屋 文/章以诺

不从恶人的计谋,
不站罪人的道路,
不坐亵慢人的座位,
惟喜爱耶和华的律法,
昼夜思想,
这人便为有福。
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
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
凡他所作的尽都顺利。
《诗篇》 1:1—3

2002年春,北京张平姊妹退休后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她希望建立一个专注于“基督信仰”的书籍供给平台来满足基督徒在阅读方面的需要。在读到圣经《诗篇》第一篇的经文时,她深受感动,就把自己奉献出来的住宅改造成了一家书屋,取名“溪水边书屋”。这间小小书屋应神州大地基督信仰文化事工的需要,在刚刚兴起之时,成为北京第一家基督徒书店。
同年的“圣诞节”前夕,蒙上帝的拣选,我在北京一间教会受洗,成为一名基督徒。受洗后,一位朋友送我一本《跟随他的脚踪》,并告诉我,这本书就是在溪水边书屋买的。我拿着那本书,满心欢喜,却不知道,我与这家书屋的“相识”才刚刚开始。
《跟随他的脚踪》的内容引人入胜,催人深思。书中主人公亨利·麦克斯韦牧师倡议了一项“耶稣会怎么做”的活动,要求每一位基督徒志愿者在一年的时间里,每做一件事都先问问“耶稣会怎么做”,然后自己就怎么做,而不问这样做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很多人加入了这个志愿者行列,每做一件事之前,都问了自己一个问题:“What would Jesus do?”——如果是耶稣,他会怎么做?当他们认真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并努力照着去行的时候,都发现需要面对很大的财富与利益的冲突,还有来自家人的压力;但是,一旦认真履行之后,他们的整个生命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同时带出了巨大的影响。《跟随他的脚踪》使我受益匪浅。同时,我在心里也记住了溪水边书屋,感谢他们做了这本好书的“管道”。
2003年春,北京正值“非典”;秋天,神带领我去广州发展。离京前,我很想去拜访一下神往已久的溪水边书屋,买一些基督信仰书籍带在身边。
我只知道溪水边书屋的大概位置,但并不确切。我贸然前往寻找,以为不会太费力,却一连询问多人,都无人知晓。我只好暗暗地祷告,求神带领我找对位置,并希望在寻找的途中能够做些荣耀他名的事。
我向前走着,走上了一座过街天桥。看见有位阿姨站在栏杆边,对着三环的滚滚车流,目光呆滞。我想,她可能是遇见了一些不开心的事,心中不免感动,就上前关心地询问,谁知阿姨听我一问就哭了起来。
原来,她最近一直想自杀,刚才已经在桥上站了很久,好几次想跳下去。起因是独生儿子去外地上大学,军训时吃了不少苦,常常在电话里跟她哭,她一听就受不了。她本人是一位高级工程师,向单位请假去长期照顾儿子,单位却没准假。一想到儿子过着没人洗衣、没人做饭的“苦日子”,她就忧烦不安。一开始只是失眠,后来慢慢发展成抑郁症,现在满脑子都想着如何一死了之⋯⋯
那时,我还未成家,也不太懂得如何安慰一位母亲,我只能告诉她自己的一些经历。我告诉她,14岁我的父亲去世后,我便与母亲一起艰难度日。后来考上大学,离开家乡,到北京工作。我告诉她当年我的母亲对我的担心也很多,但因为母亲是基督徒,她知道有一位上帝,他眷顾信靠他的人以及他们的后代,这样她每次想起我的时候,就不那么担忧了。母亲常对人说:“就是在下水道中也有神管着呢!”她相信经历困难长大的孩子会更成熟,那些难处中也有上帝的美意。我劝慰阿姨说,我不能为你做什么,请你与我一起祷告吧。她就顺从地闭上眼睛,和我一起祷告。祷告结束后,我明显地感觉她的情绪好多了,先前的恐惧与无助一扫而光。
我陪她走下桥,顺口问她知不知道附近有一家溪水边书屋。她竟然说知道,而且她还认识开书屋的张平——“那真是个好人。”她说。
随后,她便带着我走进了溪水边书屋。正巧张平姊妹在,当她听说我在天桥上劝阻了那个阿姨跳桥的事时,她慈祥的面孔泛起了欢喜的光彩。张平姊妹对阿姨说,神很爱你,专门差遣我年轻的弟兄做你的“天使”帮助你!
正值下午,书屋的顾客不太多。我们围坐在桌边彼此分享着生命成长中的种种见证,每一个故事都充满了感恩,都让人心生感动。
在书屋,张平姊妹告诉我们溪水边书屋建立的经过,其中,从感受呼召到住房改书屋的申请获得批准,再到装修时遇到的种种困难,每件事的进展都能看到神的手在其中。装修时需要一千块砖,因为数量太少,砖厂不给送,当时正赶上“非典”,无处购买,工期又异常紧张,怎么办?晚上,张平姊妹向神开口说:“主啊,求你明天为书屋预备一千块砖吧!”她的祷告儿子也听见了。第二天早晨一开门,就看见门外有一辆拉着砖的平板车经过,张平姊妹就和拉砖的人商量要买下那车砖,那人竟然就答应了。拉砖的人并不是商人,他拉这车砖本来是要给自己用的,这次居然转让给了书屋,而且价格相当低,远远低于当时的市场价。张平姊妹的儿子把砖卸下来,一数,刚好是一千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真是出于神奇妙的预备!
听了我们两人的诸多见证后,那个阿姨感动于上帝真的是又真又活的神,她的心彻底地软化下来。最后,我和张平姊妹邀请那位阿姨试一试像我们一样把自己的生命交托给耶稣,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欢喜地点着头。那位阿姨本来和她住一个社区,两人以前就认识,但她听过福音却一直不愿相信。今天,她有了亲身的经历,感受自然就不一样了。她很诚恳地说,她愿意“相信主耶稣”。几个小时前,她还深陷愁苦之中,欲跳桥了断此生;几个小时后,她就愿意将自己交到上帝的手中,决志信主。这不是神的奇妙预备又是什么?!
即将离开书屋的时候,张平姊妹叫住我,托我带一笔钱交给广州一间教会的姊妹。我对她的信任非常惊讶,脱口问道:“您不怕我是骗子吗?”她满面含笑地说:“怎么会,你是荣耀神的小弟兄!”
那位阿姨见状也很惊讶,她说想不到在现今的社会,居然还会有这样奇特的“信任”——原本不认识的人,居然不仅热情地招待,真诚地关心,而且会托付转交金钱。张平姊妹告诉她,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同属耶稣基督,在主里面,我们就是弟兄姊妹;同是一家人,自然就会彼此信任。
带着这样的信任,到达广州后,我在第一时间将所托的钱款交给了那位教会的姊妹。随后,我打电话联系告知张平姊妹时,她说那位被我从桥上带回来的阿姨已经和他们一起查经聚会了⋯⋯

如今算起来,这些事已经过去了七年多。今天,我在网上偶然发现了书屋的网站,急忙进入浏览,发现溪水边书屋就像一颗长在溪水边的树那样,在上帝的亲自看顾下,日渐成长,日日更新。当年离京赴粤之前拜访书屋的经历,每每回忆起来,心里都充满了感恩。想不到一段小小的“寻找溪水边书屋”的经历,都能被上帝大大地使用,用来帮助一个灵魂信主;同时,也让我结识了一位真诚爱主的老姊妹。就像《罗马书》8:28所言:“我们晓得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就是按他旨意被召的人。”
愿这样一段寻找书屋的记录,也同样能够祝福那些正在寻找途中的人们⋯⋯

2010年8月31日回忆于虎门

如此“能不忆江南”——远行记忆之六 文/姜原来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白居易《忆江南》


太行鸟巢江南莺

书架上有一只小小的鸟巢,不是工艺品,而是一只真正的鸟窝。它来自太行山余脉的房山十字寺,是守林人小马送的。前两篇《远行记忆》里记述过他(顺便告诉大家,上篇《远行记忆》结尾写到的期盼已经变为现实——我刚又从那儿回来,这个深山里的独户守林人之家又有三个人皈依了,现在终于有了一整个基督徒家庭守望着中国教会史的第一圣地)。他们一家人就像《创世记》中上帝托付于人的那样,悉心治理着那片深山茂林,守护着溪流的鱼、树上的鸟、野地的走兽⋯⋯圣殿遗址和大自然的守望者当然不会像今天的一些动迁者那样,动辄让生命无家可归。小马在树林里修枝采果时,要是看见鸟巢,都会小心绕开。这只鸟巢是他偶尔在林地上发现的。凭着丰富经验他知道,这是一只被抛弃的鸟窝(要是感到不安全,不少鸟儿都会断然舍弃巢穴另建新居)。于是,小马把这只鸟巢带回来送给了我。
“哎呀,这么小巧啊!”我不禁感叹。印象里,如此纤小的鸟儿在我的家乡江南比较多见,而北方鸟和北方人一样,个头大得多。
这是一枚只有二寸直径二寸半高的袖珍鸟巢,它的建造居住者,应该是一只类似蜂鸟那样的小鸟,可能还不止一只。算算时间,北京远郊山里的这枚微型鸟巢和北京城里的那座宏大鸟巢应该是差不多时间建造的。我的一位山东画家朋友里里外外仔细端详了这枚鸟巢后说,“它比奥运鸟巢还美呢!”——它的外层,是结实的细树枝扎成的框架结构,接着是草茎和树叶编成的外圈,框架和外圈之间用一条条白色细腻的胶丝牢牢粘连着(这应该是小鸟自己的唾液),然后才是一层层内圈,越往里,使用的草茎越纤细柔软,最后,是用细若发丝的不知名小草精心编织的“睡垫”。欣赏着这枚鸟巢,眼前几乎可以浮现出一幅油画:山溪和弦,山风咏叹,这些纤巧的小鸟在十字寺的古碑石础间跳上跳下忙碌,在杏树枝、李树花之间飞来飞去寻觅,建造着它们在十字寺山林里的一个个精致的家⋯⋯,谁能不对造物的奇妙发出感叹呢!
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音乐有两种:欧洲古典音乐和大自然的天籁之声——虫鸣蛙鼓兽嘶风啸雨吟、海浪拍打礁石声、大雪飘落草原声,尤其是鸟儿在树林里的千百曲歌声。所以,收集的CD除了古典音乐片外,还有一些没有任何音乐伴奏的纯大自然录音片,其中最多的便是鸟鸣录音。几十年来常跑野外工作,每次再忙,也要在野地坐下来躺下来安静欣赏一会儿这样的顶级音乐会。后来举办“马槽文化考察”,只要有机会,也一定会有这样一档安排:在选好的一处野地,叫大家一个个分散坐开,在半个小时里保持绝对安静,聆听大自然的声音,再静静地去看,去嗅,去触摸。然后,我们聚拢在一起交流分享⋯⋯我建议你甚至你所在团契也试一下这样的经历,会有意外收获的。因为人毕竟是按着上帝形象造的,在上帝原创的天地间,敬虔宁静的心定有致远的领受。这样的经历中,我最难忘的是:2006年初冬看望一位老前辈的那一次,我在《远行记忆之四》中记述过他。那时他93岁了,从忙碌的教会圣工中倒在病床上才两年。傍晚,他对我说,主呼召他要离世了⋯⋯我在他床边搭了个地铺。凌晨,我被他从床上伸下来的颤动的手拉醒了,老人用他闪烁的目光向窗外示意,“听啊,小鸟在赞美主呢!”我从地铺上坐起来:窗外树影中,这个偏僻的江南小渔村朦胧曙色里,传来鸟儿们此起彼落的歌声,独唱、重唱、交响合唱⋯⋯我们静静欣赏着这场赞美音乐会,直到天大亮⋯⋯
因此,每次来到十字寺,决不会错过在这片教会圣殿遗址里的鸟儿音乐会。那次,还兴致勃勃地把十字寺的小鸟巢带回了家,遗憾的是,这是只空鸟巢。
一天,去探访江南一个农村教会,路边传来了一串串清脆鸟鸣——原来是一个乡人正在兜售一种陶瓷鸟。在“杂树生花,群莺乱飞”的江南乡间,自古以来流行这种鸟哨小玩具,有这样陶瓷烧制的,有陶土捏的,还有用木头竹子刻制的。在这种空心的鸟哨里灌进一点水,就可以吹出雀莺的鸣叫声,我们江南人小时候大多玩过这种玩具。于是,那次路上我又买了一只陶瓷小鸟,于是,十字寺的小鸟巢住进了一只个头般配的“小鸟”。从此,朋友来访时欣赏过小鸟巢后,常会有人吹上几声“江南莺啼”。

鸟瞰江南佳丽地

“江南佳丽地,山水旧难名”(孟浩然)。江南,仅仅这两个字,对于中国人就意味着多少诗情画意!从汉乐府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到清人的“昨夜江南春雨足,桃花瘦了鳜鱼肥”,对江南的吟哦流溢在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整个中国古典文学史中;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到黄宾虹的《霜林晚眺》,中国美术史的经典山水画展开的多半是江南林岫。
人们常把江南泛指为长江以南的苏皖浙地区甚至包括赣闽湘。但是狭义的江南仅指从苏南的无锡苏州常熟到浙北的湖州嘉兴杭州一带。当地人这种约定俗成的指称其实颇有道理。长期生活在这里你才会知道,这片狭义江南的地貌物产风土人情和无锡以北杭州以南地区明显不同。历史上,尤其南宋以降,这里的才子佳人到了满街满巷的田地,自然,关于这片江南的香诗美文也是汗牛充栋;今天,这里一年到头游人如织,关于这片江南的图片文字浩如烟海,我等无瑕为之锦上添花。我们关切它是因着:这片面积近四万平方公里的江南虽然仅占全国总面积四千分之一,但对于中国自古至今至关重要:唐宋以后它一直是全国经济最富庶文化最普及的地区,近代肇始它一直是中西交流碰撞的最大剧场,也是悲美交集的中国基督教历史长剧中许多幕故事的发生地。所以,此篇始,《远行记忆》还会断续叙述在这里的长长行走深深领受。我本是从事环境规划工作的,养成了凡事先鸟瞰纵览的工作习惯。在无数江南文字滥觞于精致优雅时,我想先告诉大家的是,江南那鲜为人道的宏观壮美。
当地人所言这片“江南”的北侧,是长江的最后一程。从“姜更迪如”冰川的融冰开始,万里长江奔腾至此,铺展开它最辽阔的江面。你如果从“中国地理咽喉”吴淞口望去,但见水天一色,江对岸大多消失在水平线下面。我参与策划了“世界华人青年领袖夏令营”在这里的一次营会。正是朱敦儒所诗“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的时候,来自世界各地的数百青年在此度过了刻骨铭心的时刻。听香港老师说,这是已经举办十年的营会之中最精彩的活动之一。
这片江南的南边是富春江、钱塘江一线,如山如壁汹涌而来的钱江大潮是世界最大规模的常规性江海潮。江南的东边是浩瀚的东海,西边是太湖、天目山、昱岭一线。在大江大海大湖大山大致环绕中的这片江南,湖泊星罗棋布,河流密如蛛网,是中国湖泊水网密度最大的地区。例如,上世纪80年代我在上海远郊的青浦做风景区环境规划,查阅历史资料后我才知道,50年代初这个县域的水面积就接近75%。江南的水边总是葱茂着芦苇荡,水网之间的是千百年来像苏绣一样精耕细作的优质水稻田和桑树林。这片由长江三角洲东部平原和杭嘉湖平原连绵而成的真正江南,以当代环境学观点审视,其实是用中国传统农业文化开发的巨大湿地半湿地型农林渔业平原。在这里,富庶的鱼米之乡和自然生态环境实现了难得的衔接共存。
水乡泽国的江南大地散落着很少的山体,不用和北国的山比较,比之浙南雄奇的天台雁荡群山,这些山只能算是些孤山残丘,可是它们个个琼林奇花郁郁葱葱。就在这样的山水间,散布着千百个古老的小城镇,每个城镇里都有精致的江南园林。其实,整个江南就是古中国的一片巨型园林⋯⋯
我的长辈都是江南人,虽然家在上海,可是从小常常走出市区住进老江南,对于“小桥流水人家”习以为常。中学毕业后一下子去了黑龙江,在北方十多年,这才和江南老乡范仲淹一样,在北国“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的苍茫中学会了欣赏江南。从小恋家,离家一远就会撕心裂肺似的受不了,可命运硬是拖出我这样的人逼着我在行走中度过人生。不过有一次它补偿了,让我虽然仍在行走中却痛痛快快补足了家乡情——80年代一回到家乡,因着专业工作我常常行走在江南大地。后来才明白,我有幸获得的是与千年旧江南的永别之旅。那数年行走刚结束,从90年代初迄今,江南已经面目全非——密集的公路网取代了水路交通网,连篇累牍的大小工业区取代了无数水田桑林,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带取代了当年撒在水乡的千百旧镇——古中国的这片巨型园林变成了今日中国的最大现代产业区。翻天覆地的历史变迁常常蕴藏着深厚的启迪等待人们去收获。但在此之前,值得记录下桨声莺语中的一些旧江南剪影,因为在这些细节的比照中,江南巨变中的人的生命的异化才更加触目惊心,更为发人深思。

欸乃声中的江南剪影

江南,本是湿漉漉水淋淋雨意蒙蒙的江南,即使最早开始现代化进程的大都市上海,其实也是莫大水江南浸泡着的一块飞地而已。在上海最繁华的街道,到处可以碰到诸如“王家浜”、“曹家渡”、“横浜桥”、“万航渡路”这样潮湿的地名;连市里几个行政区的名字都滴着水——“卢湾”、“徐汇”、“杨浦”、“黄浦”⋯⋯一二百年前,这里还都是水乡泽国。三四十年前在中心城区,不时会飘过江南乡野的身影——穿着蓝印花土布衫每天进城坐在墙角轻声叫卖茉莉花串的婆婆;夏天打着赤脚挑着甜芦粟的姑娘;背着竹篓兜售大闸蟹自己也像大闸蟹一样在弄堂里躲来躲去的渔民;苏州河边一年到头往来不息的小蓬船里住着的一家家船民⋯⋯
其实,只要一次小小远行,就可以从当年世界人口密度最大的蜂窝般市中心跑进碧绿翠青的江南水乡了——这是我们这些住在蜂窝里的男孩子少年生活的一部分,市区的东边南边被宽阔的黄浦江环绕,另外两个方向成了我们的最佳选择。沿着家一旁的西康路一路向北,走上二十分钟,就到了苏州河,摆渡过河,穿过工厂、铁路和一片比市中心的弄堂还要拥挤的棚户区,就是水的郊野⋯⋯玩够了,打开书包,拿出一个个玻璃瓶,灌满清澈的河水,放进青青的水草,然后放进抓来的各色小鱼小虾小蟹小蝌蚪。等我们筋疲力尽回到家,一个个家里就像摆开了一个个微型的江南水族馆,够我们照料好一阵的了。
少年远行最美的方向在西边。先跑到延安路,然后只管一路向西,走上半小时就到了虹桥路。这是通往虹桥机场去的一条马路。和今天相反,这里是当年最清静的一条路了,车辆极少,路两侧是浓荫连绵的香樟树林,树林后面就是密密匝匝的小河、菜地、水稻田,田野上散落着一些神秘的西式别墅。五月上下,香樟开花的时节,这条十里长路就像跨过泽国的一条清香弥漫的绿色廊桥。路的另一头是孩子们魂牵梦萦的动物园,所以男孩子们过段时间就会去那儿远行一趟。有一次我们是一个个滚着铁圈跑来回的。动物园二毛钱的门票是我们普通人家孩子想都不敢想的价钱,但是沿着这么美的一条水乡路跑到门口,下河游泳,然后隔着竹篱等着黄昏时分动物园天鹅湖的野鸟成群结队飞上蓝天盘旋啼唱,这就心满意足了。
上中学时,常得去郊县劳动,有时候连课都停了,叫学生们在乡下一住就是好几个月。时间一长不少人逃回上海,我倒乐此不疲。班里只剩几个人还留在村里,静静融入了水乡生活。那时的民间交通几乎全靠手摇木船,那个村子除了水路,岸上只有一条两三个巴掌宽的小路。小路有时贴着河流,有时就是水田中的田埂,迂回曲折地穿过数不清的竹桥、木桥、砖桥、水泥桥,要走一个半小时才能到最近的一个小镇。初冬,走在这般原野,只见河流像渔网一样撒得到处都是,河流之间像网眼一样遍布着无数小块农田:墨绿色的冬小麦田,褐色的棉田里棉蕾含苞待放,水牛绷紧肌肉在留着稻茬的水田里犁地⋯⋯一次,我这样穿过田野到邻村送菜籽,那时的农家白天都是大门敞开的。我走进那家,看见一个老伯跪在竹榻边,手里抓着一个竹子扎的十字架⋯⋯在毛泽东时代,十字架就是危险。那是我在那种年代与基督教信仰星星点点几次遭遇中的一次。后来我才知道,上海曾经是中国基督教的基地,在以后教会受逼迫的年代,信仰的种子也一直深埋在周围江南水乡中。许多年后我去郊区松江县新桥寻找过那村子,那儿已经变成了工业区。
但是那天的场景就像一段影片留在了记忆深处——我一踏进房间,老伯立即站起来,看了我一眼,把十字架放进衣服的内袋,才收下我带来的菜籽。“上海囝,饿了吧”,他说,“等等,家里酱油没了。我去打酱油马上回来,就烧饭。”他从灶头上拿过一个瓶子,走出后门,我也跟了出去。江南农家后门都是一小片竹林,穿过竹林中的小径就是河边,砖砌的不足一米宽的小码头系着一条二米多长的小木船。他跨进船里,回头和蔼地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一手提着酱油瓶,一手悠悠地摇起船橹,河面飘起乃吱呀的古老橹声⋯⋯

浪漫的谎言和沉默的江南

走马观花,江南的剪影的确是浪漫的。这幅家家傍河而居、事事以船代步的古老水墨画最易让外人痴迷陶醉。“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唐五代诗人韦庄是陕西人,他这首词唱出了一代代华夏文人对江南“集体迷恋”的文化现象。“住在这种画一样的地方,人还需要它吗?”——这是一个犹太游客在一个江南古镇,指着一座清代留下来的老教堂对我的询问。
讲授《基督与文化》这门课时,我向高年级神学生推荐法国当代学者勒内—吉拉尔的《浪漫的谎言和小说的真实》一书。的确,人类话语中充斥着越来越多的谎言,其中最可怕的是浪漫的谎言。这部著作犀利剖析了欧洲文化史上,言情小说、骑士传奇、英雄梦等数种浪漫谎言对真实的扭曲、对生命的腐蚀,探讨了严谨创作与真理的必然遭遇,很值得一读。
仅仅做一个时尚的江南游客,不过消费一下这份暂时的浪漫,倒也罢了。可是若把“乃一声山水绿”(白居易)当成了江南的象征—特质,那也是一种“浪漫的谎言”。
摩拉维亚出生的德国哲学家胡塞尔提出“回到事情本身”的呼唤,成为20世纪西方思想的重大事件。其实,中国思想文化更加紧迫地需要“回到事情本身”。例如对于“江南”,首先需要回到江南的基本现实中去,走进那一大半的江南——被遮蔽的底层的沉默的江南。可是,传统文化中,关于江南的文字车载斗量,大多是文人墨客的雨柳寄情亭桥感叹,极难看到对这片浩水润野底层生活的理解记录;近年来,关于江南的作品图文并茂,依然乏见对江南农民渔人的体察叙述。这似乎不经意的缺憾后面,其实有着怎样的傲慢与偏见乃至冷漠与狰狞!
沉默的江南就在那些深宅大院、秀美园林外面的风浪里、淤泥中。例如,从上海西去三十多公里,有一汪偌大的天然湖泊淀山湖,它也是黄浦江水源保护区。我曾在工作中走遍湖区,当年,在长风大浪的湖边讨生活的劳动者吃苦耐劳,沿湖的渔家农村民风淳朴。淀山湖曲折秀丽的湖岸线景色最佳处在偏僻的西侧,那里有个“雪米村”。2004年暑假,又一次活动在江南举办。“先不要去蜚声世界的古镇园林,我们去了解沉默的江南吧”——于是,来自香港上海的二十多名大学师生到这个村子里生活了几天。我们打地铺睡在农家,吃着柴灶里烧出的水乡饭菜,喝着“阿婆茶”;白天,访问农民听他们讲过日子的事,和他们一起赤脚下水田;夜晚,和乡亲们联欢,每个人都卷进了热闹非凡的“打莲湘”土舞中;拂晓前,我们和农家孩子们早已一起守候在淀山湖畔享受瑰丽的湖上日出;半夜,我们像守夜人那样坐在田野里融入水乡中——我照例要求大家保持绝对安静⋯⋯,可是结束时间还没到,却有人忍不住抽泣起来,一个,两个⋯⋯于是大家情不自禁唱起了赞美诗歌,⋯⋯最后,我们才出发去著名的古镇同里。没有坐车,而是像农人那样,搭乘运货船沿着古老的民间航道远航而去。一路芦花低垂白鹭四飞,但是要过航监站时船家叫大家趴在舱底,以免麻烦。这时想起了不久前内地人偷渡香港的历史,于是,“香港人偷渡同里”成了弟兄姐妹们捧腹大笑的永远美忆⋯⋯从此,雪米村,成了他们的紧张都市生活中藏在心里的诗⋯⋯

从“肺腑之语”到“异邦新声”

“一句真话重于整个世界”,这是“20世纪俄罗斯的良心”索尔仁尼琴震惊世界的名言(其实这是一句俄罗斯民谚)。世界到处是浪漫的或不浪漫的谎言,“真”,总是分外珍贵。在堆砌着无数话语和图像的江南,浪漫的谎言和沉默的真实同样并存,大地深处的生活常被遮蔽。这里,即使出现一些描写农民渔民的文本,往往目光浅薄琐碎,甚至和这些“墨面泥腿”们的真实生命“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鲁迅先生多次用一句华夏谚语戳破中国话语体系的这种千年老病——“肺腑而能语,医师面如土”。
而江南的“墨面泥腿”们似乎千年沉默着,江南的浩水润野似乎千年沉默着——至少对于主流文化和其中之人,是这样。这种局面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才略有突破:鲁迅的小说散文多以广义的江南农村为背景;然后是柔石《为奴隶的母亲》等作品的出现。有一位人称“方尖碑”的上海神父,1948年其在巴黎大学完成的的博士论文是《中国江南渔民》。以他的高贵人格和对渔民的熟悉,一定精彩,可惜迄今没有中文译本。——真相开始显现,那是生于斯长于斯理解悲悯于斯的知识分子的代言,但那远远不够。
2002年夏,在山东沂蒙山区一次“马槽考察”时,我们访问了一个农民。没有外界影响,他用数年时间独立写出了自己小山村精彩的《民俗志》并出版。我们大为感动——中华文明,基础是农业及渔牧林业文明。由它真正的身体力行者排除主流话语体系的干扰,记录自己生命和生活——真正实现“肺腑而能语”,这多有意义!于是从此以后,利用远行各地之便,我开始寻觅合适农民,试图让大地上响起更多的“肺腑之语”。
那次的江南雪米村之行,就在这合适的地点,发现了又一个合适的人选⋯⋯四年后,陆老弟的《雪米村民俗志》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在书的序言中感慨的是:这本书不是城里人的雅兴之作(毕竟是局外人),不是官方的地方志(到底目的不同),也不是专业人士的“田野调查”或“采风记录”(终究“感情不专”),而是完全出自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之手。在浩瀚的江南文本中,其实这类文本最稀有最可贵。它深入细致、几乎面面俱到地记录了一个水乡小村里的生命生活。我们这才有机会回到江南的“事情本身”中去,走进江南农民的内心世界,对他们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于是,江南大地“肺腑而语”了!
一次,代销此书的一家书店经理告诉我:有学者很为好奇而向他打听的是书的策划者怎是一个基督徒。大概在他们看来,“信洋教”的和华夏传统文化应该是水火不容的。我听了很开心——“凡是真实的⋯⋯这些事你们都要去行。”(腓4:8—9)我们为此见证。但这不是事情的结尾而是开端——一次次走进农家渔村,仅此而已,那么不过是一次次另类旅游;一本本肺腑之语发掘了鲁迅所言“中华朴素之民”的优秀传统文化,仅此而已,那么最终它们只能存在于博物馆图书馆让人感叹。因为⋯⋯且把镜头从上海远郊的雪米村拉到近郊的一个村子吧。
二十多年前,这也是一个“雪米村”,河环泾绕,菜田鱼塘,过路人累了随便走进哪一家,在家的人都会热情招呼陌生人坐下歇歇脚吃杯茶⋯⋯现在,这里完全城镇化了,全村人都成了地主房东——家家户户的宅基地密密麻麻盖满了三四层的简易房再分隔成许许多多小间如同蜂窝一般,出租给从各地蜂拥而来的打工者。我一直对这种租金耿耿于怀——七八个平方十来个平方一间黑洞洞的屋子,就要一个民工一个月血汗钱的至少五分之一。即便如此这样的房间仍然供不应求。我去探访过一对安徽来的打工夫妻,他们租的“房间”,其实是二幢房子之间一条80多工分宽的间隙,房东把这条缝都利用起来,前设门后设墙上面封顶硬弄成一间像油条一样的“房间”出租。这“房间”太“细”了,只好用木条作成条状上下铺,夫妻两人只能像蚯蚓一样钻进一上一下的铺位⋯⋯所有出租房,房东都要多收至少一个月押金,提前退租就不还押金。一次我又去这里探访,一个一脸菜色的妇女在向房东苦苦哀求——她要回家治病(打工者生大病大都回家乡治疗,因为他们大多没有医疗保险而城里医疗费贵),求房东还她押金。房东是一对八十来岁的夫妇,以前我和他们聊过,他们是这个村土生土长的农民。现在,他们把房门嘭的一关对那个妇人根本不屑一顾⋯⋯那天,我火冒三丈地失态了,至今深以为悔,但是⋯⋯
这样的嘴脸实在太多了⋯⋯
我们珍视江南—华夏大地的优秀传统尤其大地深处的“肺腑之语”,但又深深晓得,“肺腑之语”仍是属血气的,而凡属血气的就会异化乃至败坏,尤其在现代性浸泡全人类的今天,尤其在中国传统世俗化烂熟和当代世俗性滥觞的江南。
人类的历史就是牺牲的历史——一些人以某种名义迫使其他人不得不做出牺牲而取得“成功”的历史。例如,这些新地主们今天理直气壮的新名义就是“市场”。于是,仗着地缘经济学的优势,一个个当年的“墨面泥腿”开起了血汗工厂,一个个“雪米村”变成了血汗租房⋯⋯。犹如鲁迅诗中所道:“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过去,沉默的江南就是牺牲者的江南。今天,江南有了新的沉默新的牺牲者。奥登在《1937年的西班牙》一诗中为冷酷现实作出过如此结语:
⋯⋯
时间短暂,并且
历史对于败者
可以说哎呀遗憾但爱莫能助或说谅解。

这就是人的世界逻辑。鲁迅拒绝接受如此的现实逻辑,深深系情于祥林嫂闰土孔乙己这些“失败者”们,上下求索穷极华夏传统思想资源后,他痛切提出了“别求新声于异邦”的历史论断。可是,鲁迅正如其自己反省的,“身上鬼气太多”,在尝试多种“异邦新声”的江南途中他还是夭折了。但在他前后,江南大地上,徐光启、瞿式耜、朱生豪、傅雷——一个又一个英雄紧张传递着异邦新声;江湖渔民群体、城乡家庭教会,一支又一支人群用生命缓缓唱起了神圣的异邦新声。以后的《远行记忆》里,会陆续记述有关的访问。至于我自己,正是在这些工作行走中,看到那么多杨白劳一有机会就成了黄世仁,也看到这么些祥林嫂成为路得、闰土成为彼得。这悲欣交加的经历是野地的暴雨,再次冲刷着我自己身上浪漫的和不浪漫的谎言,也是严厉的呼召,催促我开设新课《基督与现实》和开始新的写作。
习惯于一边听交响乐一边写作。
这个江南酷暑中写这篇文章时,听的是奥地利作曲家马勒的第三交响曲。“你且问走兽,走兽必指教你;又问空中的飞鸟,飞鸟必告诉你;或与地说话,地必指教你⋯⋯”(伯12:7)——夏日来临了,鸟儿从第一乐章起就在枝头唱起了它婉转的歌。然后是“草原的花朵告诉我”、“森林的动物告诉我”、“人类告诉我”、“天使告诉我”⋯⋯溪流边的栋鸟月光下的夜莺不时鸣唱着,来到了最后的第六乐章“爱告诉我”(又译“爱对我说”)。
我恳切建议你也能听听这部作品尤其是这个篇章(并且建议尽量采用伯恩斯坦指挥纽约爱乐乐团版本!)这是怎样的音乐——这是怎样的“爱”啊!
好好留出一块时间,好好静下心来,仔细聆听这长达近半个小时的了不起乐章吧,你大概会同意我的看法的——这不仅是那种在我们华夏传统中也有且至深至切的人伦之爱,这不仅是那种在我们江南文化中也有且至美至广的对自然的爱⋯⋯这只能是来自远方来自至高之处的神圣之爱。“狐狸有洞,天空的飞鸟有窝,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太8:20)不妨读一下褚潇白姐妹在复旦大学的博士论文《耶稣基督形象在明清民间社会的变迁》——江南、中华,曾经对如此的异邦新声无法理解。渐渐的终于有人明白了并将有更多人明白:这大地上每个生命最需要的不正是如此的异邦新声、如此的爱吗!
“爱对我说”——在江南、在中华、在大地上,愿这神圣的爱,如这篇乐章那样,莺歌百啭地述说,柔情似水地述说,连绵悠远地述说,山长海阔地述说,悲悯垂怜地述说,雷霆万钧地述说。因为这是弃罪朝圣的述说——向死而生的述说。

稿于2010夏,改于2010年11月

不自由的公司 文/文峰

作为一种现代经济的产物,公司的兴起也就是一百五十多年的时间。
从英国《1856年股份公司法案》的通过开始,人们创办公司不必再通过国家特许授权的繁琐程序,而且股东在公司破产后不用承担除自己股份之外的责任,“有限责任公司”的名称及其组织方式开始流行起来。此后几年,数以万计的有限责任公司在英国注册成立,全球公司的历史就此真正展开。
从公司起源来看,就像股份公司法案的推动者、当时担任英国财政副大臣的洛伊所说:“我眼下的目的并不是催促实施有限责任制。我是在为人的自由而战——在不受国家多管闲事的干涉下,人们可以自己选择跟谁合作及怎样合作。”从一开始,公司是和人们的“自由”相关联的。
现如今,公司已经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事物了。教会的很多弟兄姊妹们也都在各类公司里工作,因为工作产生各种生命相连的关系,很多人的苦恼和软弱也出自这种人类组织。
我曾经在全球第三大的互联网公司“腾讯”工作,并且在这期间信主,这家公司在北京的办公室就在教会新堂的对面,因此我对腾讯有着特殊的感情。当它和360之间爆发了所谓的互联网大战时,有人问我的看法。然而在我看来,事情本身的真相已经并不那么重要了,更不消说,公众现在了解的都是被操控下的“部分”真相;最重要的是,作为一种人类组织,公司已经走得太远了,忘记了自己的起点在何处。
一些清醒的评论者们在这次“大战”之后,发出这样的疑问:中国的互联网公司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他们热衷于抄来抄去,因为大家都在抄一样的东西,然后打来打去。这个行业曾经和国际大的发展潮流时差很小,并且只有十几年的发展时间,如何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我在这个行业的经历只有在腾讯的短短八个月,无法给出完满的答案,但是我相信:这并不是腾讯一家公司造成的,所有的这一切都和我们现在的社会土壤和文化相关。
我在2008年夏天重新找工作的时候,就想去中国的门户网站里看看那里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我得到了去腾讯网工作的机会。一些朋友听说之后对我的祝贺是,腾讯发展非常强劲,腾讯员工很有钱。
对我来说,腾讯网的吸引力是,那里有好几位媒体的前辈,他们是90年代早期《南方周末》、《中国青年报》的元老,我一直想象着自己能够有机会和他们交流。
截然不同的现实让我认识了什么是大公司。从办完入职手续之后开始,就很少有人再和我有什么交流,整个网站有几百名同事,每人有一个“格子”,上班的时候很少能见到大家离开座位交流,每个人都埋头在电脑前。如果你认为这是大家都在努力工作就错了,我后来才知道,很多公司的小道消息、同事之间的议论都是大家通过网络聊天来传播的。
现代的即时聊天工具提供给大家太多的便利,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建立一个聊天群,把你希望交流的人加入到群中,有些群是领导永远不会进去的,有些则是一般员工难以企及的。也许一个人就坐在你的对面,但是你们可能在各自的群里数落对方。除了中午的工作餐,这就是大家主要的沟通方式。
可想而知,我和那几位媒体前辈的交流没有机会进行,虽然我在聊天工具上找到了他们的头像,发出了邀请,但是除了没有回应就是礼节性地拒绝。我如果要去和他们见面交流,那可能会引发事件:因为我去找大领导谈话了,大家会猜测我究竟要做什么,会引起什么样的人事变化。
很快我就引发了“事件”。网站每天都会对各个频道当天所选的新闻头条进行点评和打分,这样的邮件网站每个员工都会收到,这样的点评几乎是例行公事,没有人公开表达不同意见。对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员工来说,这样的“潜规则”没有作用,我很快对一次点评发表了意见,邮件点击了“回复全部”。这样做的结果是,整个腾讯公司接近一万名员工,包括CEO马化腾在内,都能看到这封邮件。
很多人,甚至是过去的朋友因为这封邮件才知道我也成为了腾讯的员工;同时我也被告诫,邮件不能这样回复给所有人。
从此,打分和点评又基本成了领导一言堂。我也开始了在各种群里和人交流的公司生活。闪烁的头像,一屏又一屏的文字,你不用看到人的表情,听到声音,即时聊天工具似乎解决了一切问题。
而最让我难受的是,这里的层级管理完全不像是以平等、分享为精神核心的互联网公司。很多工作任务是不经讨论,直接下达给下属,而下属们则是迫于无奈地执行,然后在各种群里消磨时间,发泄不满。在上的和在下的对彼此都缺乏尊重。其实很多年轻同事对未来很迷茫,内心中有离开和改变的愿望,但是公司能够提供的薪水和福利又让人对改变缺乏动力。
后来当我终于有机会和一位网站的高层领导交流之后,我发现这种迷茫和没有盼望是一致的,甚至做头的被束缚得更甚。随着腾讯上市,公司迎来了巨大的成功,这种成功更多地表现在股价的飙升之上。2008年金融危机时,腾讯的股价从每股70多港元下跌到40多港元,正在人们惊魂甫定时,腾讯的股价却像中了魔法一样,在2009年又升到了130多港元每股。尽管有很多不快乐,但是因着手中的期权缘故,只能继续留下。
真是感谢主的怜悯,在那段挣扎的日子里,他让我回转,也让我知道被释放的自由是何其珍贵。
不久我又引发了一次事件。我所在的腾讯网是这家公司的四大部门之一,一次内部员工论坛上发了其他业务部门的研发新产品的经验交流,看完之后我发现自己对这家公司有了更为深入的认识,也深感我自己所在的网站部似乎失却了这种自由分享、交流和创新的活力,我把这样的感想附在了论坛里,没想到又引发了一场“邮件风暴”。
说是“风暴”,是因为这几句感言引来了CEO 马化腾的关注,并且发邮件问员工有这样的看法,领导者该如何看这个问题。但是这样的风暴仅限于邮件,几个高层管理者在邮件中彼此回复了几句,事情就平息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想自己应该就此审慎地结束对自己在腾讯生涯的描述:因为我待的时间太短,角度也有局限,没有办法完全描述清楚大公司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对此的思考也一直在继续。
发生了腾讯和360的事件之后,很多人指责腾讯霸道、垄断。但是对事情的反思若仅止于此,那么仿佛今天这个行业的所有问题症结就只在腾讯了,甚至可以更轻便地归结于CEO马化腾了。
事实上,在腾讯公司内部,你看到的会是一个并不霸道甚至内向的马化腾。他在电梯里见到员工时,讲话甚至会脸红。他也是一个细致的人,会关注我这样一个基层员工在论坛的发言;会凌晨三四点还在发邮件指出页面的一些设计功能有问题;还曾经专门发邮件给员工,提醒大家在电梯使用高峰的时候,为了抢位置而占据反方向的电梯是不可取的行为。
当我选择离开腾讯时,由于自己曾经引发过几次“事件”,几位中高层领导都和我进行了交流,这些交流让我看到有喜怒哀乐,有性情,也有软弱的普通人。就是这些领导者,他们领导的公司却让很多人厌恶。
半个世纪前,管理学的开创者德鲁克宣告:大公司发生了什么,其实表明了我们这个社会信仰什么。今天我们所在的社会,太渴望速成式的成功,而这种成功的标准也是单一的,并且是单一地以财富与地位来衡量。互联网集中体现了这一信仰,也为这一信仰提供了最为快捷的实现工具。
腾讯成为世界上市值第三的互联网公司只用了十年左右的时间,这一暴发户式的案例刺激了中国互联网界的每一个人,于是简单复制国外的产品创意,寻求获得快速的市场成功成为普遍诉求。渴望成功变现的人们又愤懑地发现,几乎每一个复制的创意腾讯都在关注,也更有资源成功,因此腾讯和360这样的纷争早晚会到来。
和互联网创新最丰富的美国相比,我们可以很清晰地发现,中国的大公司明显缺乏真正的异象(Vision),只有亦步亦趋和对利润的追求,盼望的是偶发式的增长。
另一点很重要的观察来自于我的朋友,他在最近一本关于一家中国大公司的观察《微笑力》中说,在这个饱受人治之苦的国家里,具有远见卓识的企业家都希望在自己企业中建立起一套科学的管理制度,但是他们却把制度当做了“终极解决方案”。在一家大公司里,有很多复杂且时髦的管制制度,甚至人和人之间沟通也有便利的通讯工具和规范,但是这一切背后的基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却被忽略了。
虽然管理学用了扁平组织、企业文化、绩效考核、360度沟通等很多方法,但是如果离开了圣经提出的问题,谁是你的邻人,你愿意如何对待他,一切只是徒有其表。
在过去的制造业大生产中,竞争力取决于设备的设计、操作标准和流程的制定,生产被简化为容易控制的标准化过程,企业只要对一个生手稍加培训,就可以满足生产的需要。员工变成了一部活的机器,他不需要有任何创见,只要能够严格按照规定操作即可。今天的知识经济已经告别了这一时代,每一个人的潜力和创造能力对于公司的竞争力来说非常重要,Google这样的公司出现已经表明了这一点。
当人们诘问中国的互联网为什么缺乏创新,并把责任大多归咎于外部环境时,需要反思的是,在每家公司里,人们是否受到尊重,有发挥自己潜力的自由。
这样的反思绝不应该仅限于腾讯,局限于互联网业。追本溯源,我们究竟因何而组织在一起,为了什么样的目标,在这过程中愿意如何彼此相待?
德鲁克在《工业人的未来》一书中提醒道:“自由根植在(耶稣的)登山宝训和圣保罗的书信中。”这句话的含义是,无论是组织本身还是其中的领导者和成员,都需要奉献自己的生命和时间,为的是帮助每个成员都能够彰显自己身上的创造性才能。因为每个人身上都有创造主的尊严和智慧,帮助别人显明这一点,是自己最值得满足的事情。
有意思的是,德鲁克自己在晚年却对公司能做到这一点充满了失望,他转而认为,牧养型教会才是人类社会最富有希望的组织。

这是新互联网革命的前夜? 文/许宏

有可能。腾讯跟奇虎360的争执进一步显露了中国普遍而深层的问题。幸运的是,
这已经引起普通从业者积极的讨论。更加广泛而细致的沟通是关键。

这是一个普通周二的晚上。一些人聚集到北京中关村一处酒店的会议室,讨论他们关心的问题。晚上7点多,人们来到这家酒店。参加聚会的人大多是跟互联网有关的从业者。
会议室在酒店的三层。走进去,你会看到讲台的后面有一个背景,上面写着论坛和主办方的名字。在最近差不多三年的时间里,这样的周二聚会已经举行了一百多次。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次背景的右上方贴着一张白纸,看起来是挡住了什么。

一张白纸

在场的大约一百多人似乎没有太在意。等到几位主讲人表达了各自的观点,在提问的环节,还是有人问起那张白纸是怎么回事。主持人回答说,白纸挡住的是其中一家主办方的名字,因为跟今晚讨论的问题有关,可能引起误解和争议,所以遮上了。
这个论坛的名字叫“IT龙门阵”,IT是信息技术的意思,龙门阵的意思是聊天。没有被白纸遮住的主办方是TechWeb,一个网站的名字。根据这家网站自己的介绍,它是“新媒体、新技术、新商业互动交流平台”,由“一群热爱互联网、热爱新闻的资深网络新闻工作者创建、维护。”
按照主持人的回答,被白纸遮住的是另一家主办方的名字,叫腾讯科技,是腾讯网站的一个频道。在腾讯网站上,腾讯的自我简介是这样的:“腾讯公司成立于1998年11月, 是目前中国最大的互联网综合服务提供商之一,也是中国服务用户最多的互联网企业之一。”知道腾讯的人,大概都听说过一个叫QQ的网上即时通信系统。
在这个晚上,腾讯跟另外一家互联网公司的纠纷是人们讨论的话题。另外一家公司叫奇虎360,它在自己网站上的自我介绍是:“主营以360安全卫士为代表的免费网络安全平台,” 以及,“目前360安全卫士已发展成为最受网民欢迎的杀木马、防盗号工具软件,拥有1.6亿用户,网民覆盖率超过60%,从而成为国内网络安全领域当之无愧的第一品牌。”
就在这个周二之前的几天,2010年11月3日,腾讯宣布,“在360公司停止对QQ进行外挂侵犯和恶意诋毁之前,我们决定将在装有360软件的电脑上停止运行QQ软件。” 奇虎360的回应是:“即使360在这场对决中被腾讯组织的各种资源所绞杀,如果腾讯不改变它封闭的商业模式,仍然漠视用户的利益,仍然拒绝给用户选择权,那么它从今天开始将面临着更大的危机。”
对于使用互联网却不一定关心具体公司和软件的人,这两家公司的声明看上去可能不太好懂。但如果有点时间仔细读一下,至少从双方的言辞和语气来看,它们之间的纠纷大约不是件轻松的事,甚至可能是关乎你死我活的大事。
而从这两个声明发表至今,腾讯和奇虎360的冲突一直是中国和国际舆论的一个热点。毕竟,跟这两家公司的产品和服务打交道的人数以亿计。如果你多多少少看看各种媒体上的言论,或者你周围同事、朋友或家人的交流,你就会发现这个事情早已不只是少数人的话题了。

不是名人的聚会

周二的这个论坛,是无数讨论的一个侧面。人们谈到了对腾讯和奇虎360的评价,以及对整个互联网行业的印象,还有,作为普通的消费者,人们该如何应对的话题。
论名气,包括几位主讲人,都不是尽人皆知的人物。在互联网的圈子里,他们可能被一些人知道。他们有不同的头衔,诸如,某个网站创始人,资深IT专家,某个产业联盟的秘书长,软件公司总裁,杂志主编等。
但就是这样的聚会,如果你去听或说了,你也许会感到,这世界还真的有些人愿意花上下班之后的两个小时谈论该怎么办的问题,虽然你会觉得这些也许都是徒劳。你也可能会觉得,参加聚会的人有着各自的目的。
参加聚会的人的确有着各自的目的。就在腾讯发出声明第二天,这几位主讲人连同另外几位同行在网上发表了联名公开信,提出了他们认为可以解决问题的建议,也邀请任何愿意参加的人签名。
他们呼吁腾讯和奇虎360立即停止互相攻击的行为,共同尊重用户的基本权利,并列出了包括知情、选择、卸载、隐私、索赔在内的5项基本权利,还向政府部门建议,要致力于保护用户的权利,但不要借此以违反市场规律的方式干涉互联网的发展。他们承认,这样的声音可能是微弱的,但却值得。他们呼吁每个互联网用户将这5项权利熟记在心,在一切场合向有能力推进改变的人重申。
在中国的历史上,每当影响较大的事发生,人们免不了谈论,多是私下的,也有比较公开的。但很多代过去了,人们的结论似乎总没有什么变化。人们感叹,这些事都是有权有钱的人说着算数的,老百姓不过是看个热闹,即使是受害者,也顶多是争取找到那些他们认为说话算数的人,舆论也有曝光呼吁的,但结果大多是不了了之。
这个周二的聚会上,人们的结论看起来也是如此。当有人问起几位主讲人对腾讯和奇虎360的纠纷接下来会怎样时,没有人明确地表达这一次讨论的结果跟以往的大事有多大的不同。他们大多遗憾地承认,比较很多传统的行业,互联网之前给人的印象还是个相对干净的地方,但腾讯和奇虎360这两家业界领袖的做法已很难赢得人们的尊敬。
聚会开始时,主持人征集了在座观众的意见,腾讯和奇虎的支持者各占约10%,其中还有人选择支持双方。大多数人的态度是:两家的做法都是流氓行为。这个结果让几位主讲人痛心——互联网行业的形象变成了这样,他们担心今后的年轻人是否还敢进来。
在谈到支持或反对其中一家公司的原因时,上台发言的观众主要提到的是道德形象。腾讯的垄断、对其他网站的模仿习惯被多次说起。作为业内人士的主讲人们承认,商业利益和垄断地位是商业活动参与者都想要的,腾讯的错处在于利用垄断地位打压对手。
至于模仿,有人提到,中国很多企业的所谓创新,其实也是学别人 (比如外国网站),“是‘小三’,腾讯这样的只是当了‘小四’而已。”此外,能被抄袭,也是自身创新程度不够。腾讯也有模仿不成功的时候,也收购了比如康盛(网上社区产品Discuz!的开发者)这样的公司,那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如果聚会这样结束,一个普通的周二也就这样过去了。人们走出一时热闹的酒店会议室,散落在这个城市的又一个黑夜中。人们还可能在下一个周二再来,到那时,人们会继续谈论着。主讲人和听众可能不再是此次的这群人了,但无论如何,可能都不会改变他们所在的这个领域的状况。

我比马化腾、周鸿祎更好吗?

事实差不多的确是这样。但还有一层的声音可能被忽视了。在聚会上发言的,除了表达对别人的看法,也有一些人说到了自己。他们认为,如果自己在腾讯和奇虎360公司负责人的位置上,他们的做法很可能好不到哪儿去。他们中间有人这样说:“这个事情以后等我们老了,甚至没等到我们老了,等我们孩子大了,他就会觉得你们这一代人是很混蛋的一代人,因为你们做的事情太不像话了,这些东西会害了后代。”
比起说别人不好,承认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总是少见的。这在旁观的时候还可能比较容易承认,对处于争执的当事人来说也许就困难多了。认识到这一点,可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这样公开的承认多了,至少可以改善谈论的气氛,不总是把责任归到别人的身上。
在这个基础上,越来越多自发组织的公共讨论可能会逐渐改变很多事情不了了之的惯性。以往,人们可能几乎完全将解决问题的希望寄托于他们认为有权有势的人。现在,人们可以看到,随着越来越多有权有势的人也不过以让人失去尊敬的做法试图解决问题,相关的人主动组织起来共同面对这些难题也许是必须的了。
改变很可能是条漫长的道路。即使如此,如果腾讯和奇虎360处理矛盾的做法反映了互联网界甚至整个中国社会的正常水平,这样的事件便可能成为各界人士的警钟。因为纵使其他人目前都是旁观者,争执和矛盾却可能发生在任何人的生活中。面对已经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年轻一代,如何不让他们失望,如何帮助他们树立让人尊敬的榜样,这真的不是随便说说的事情了。
从这个角度,一个既指出社会的黑暗面也承认自己就在其中并提出建设性解决方案的讨论会将会给人带来希望。不过,由于跟当事人有直接的关系,作为主办方之一的滕讯科技被遮住的做法虽然可以帮助讨论会避免被操纵的嫌疑,却仍然可能影响讨论会的独立形象。
有意思的是,就在今年8月,奇虎360董事长周鸿参加了这个周二的讨论会,而谈论的主题是关于如何通过创新赢得用户。对比他三个月之后针对腾讯首席执行官马化腾做法的批评和警告,那次的发言中,周鸿不乏对腾讯的称赞。
而从周鸿的声明,可以看到他跟马化腾之间的短信往来。这说明两人之间有比较通畅的私人联系。但问题是,人的心思意念是复杂的,人在日常状况下表达的可能只是其中的一面。当危机到来的时候,人很可能管不住自己。从一些接触过马化腾的人来看,他这一次的做法跟他平时的温和形象反差很大。

互相造就新生命的自治生活

其实,每个人在生活中都可能有管不住自己的经历。只是,影响的程度不同。从这个意义上,每个人都是脆弱的,都需要得到帮助。人也可能都有经历黑暗的时候。讨论会上的有些人认为,腾讯和奇虎360处理它们之间纠纷的做法很像黑社会。这样的说法可能不一定准确,但这跟黑社会给人的印象也许是有些相似的。毕竟,黑暗中的社会,与阳光照耀下的截然不同。
无论在公司的办公室还是家中,彼此敞开、信任的沟通依然是普遍缺乏的。如果没有充分细致的交流,强制和怒气就代替了耐心与温和。长期以来,人们可能感叹于国家缺乏民主、自由和公义,却可能忽视了这些美好生活的实现在于日常的点滴之中。如果心中的暴力可以得到驯服,伤害自己和别人的暴力就能减少。
中国曾经错过了好几次世界产业革命的机会。但从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起,中国没有拒绝互联网的革命。马化腾和周鸿,还有参加周二讨论会的很多人,都是在这十几年成长起来的互联网从业者。因为他们的学习和贡献,数以亿计的中国人受益于互联网带来的方便。
这最大的方便,也许就在于信息的自由流通。然而,如果参与建设信息流通平台的工作者之间出现了沟通上的问题,并且通过彼此报复的方式解决问题,互联网革命可能还仅仅是工具意义上的。人们不过是在用更加便捷的新工具做彼此伤害的旧事。
美国是推动互联网革命的主要国家。两百多年前,当这个国家刚刚建立的时候,外在的敌人看起来远去了,人们却开始面临如何避免彼此报复的问题。在比如议会这样的公共场合,争吵甚至是暴力冲突都不罕见。但在之后的两百年,报复式的言论和行为大大减少。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人们纷纷组织起来商量,制定了适合具体情况的议事规则,帮助彼此过上通过建设性的讨论解决问题的生活。
这种互相造就生命成长的自治方式是包括中国互联网在内的很多行业工作者需要迫切学习的。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行动起来,就像联名签署公开信的那些从业者。关于互联网在中国的前途,如果更多的人有着类似甚至更加深入的行动,那些普通的周二晚上就可能不再普通了。

(本文是笔者近来和一位同事参加一个互联网行业讨论会之后的记录。愿彼此造就新生命的生活流行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