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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冬季号——教会建造

随着近些年教会规模的迅速扩大,教会组织或治理的原则问题再次被提到教会带领者的面前。教会的转型或建造需要我们反省自己对教会组织化的观念,并从圣经中寻求教会治理的基本原则。对于新约教会来说,这些基本原则更多且更直接地反映在新约圣经中,揭示出圣灵普降后在一个有秩序的基督身体中的工作原则。忽略这一点,我们可能就会下意识地被一种“摩西情结”所支配……在这种情结中,显然耶路撒冷会议那种“使徒和长老聚会商议这事”,在一个群体中寻求圣灵带领的治理模式就可能会被排除在我们的视野之外。

卷首语

2009冬季号卷首语

真理讲台

圣灵带领下的团队服侍/萧寿华

教会建造

教会建制的讨论——“中国家庭教会的属灵传承”神学研讨会发言记录(2)/本刊编辑部
访谈:北京守望教会在教会体制建设方面的探索
附:北京守望教会章程(2010年修订版)

神学思考

教会工人是如何选立出来的/格鲁登 Stephen 译
教会工人选立的神学反思/孙明义
基督徒女性价值的找寻/双燕
蒙头与服权柄的记号/天明

灵性操练

默想等候神应当注意的问题/杨安溪
和灵命有关的那些事 ——毕德生在《今日基督教》上的访谈
关于洁癖/陈艳

敬虔生活

连摇带按,上尖下流/阳春白雪
走出“小家”, 融入“大家” ——我的教会观形成的过程和经历/Joy
未成形的体质,你的眼早已看见/光启
赐生命的主/海波
爱拆毁天敌/好好爸爸

读书沙龙

“我信文字的力量!”/游冠辉
另一位德鲁克?/许宏
纳妾与自杀的“两头蛇”们/刘阳

文化透视

蜗居、栖居与寄居——电视剧《蜗居》观后/察世俗

艺术广角

诗人之死/小雪
爱感、死感与歌声/刘丽萍
夜航——纪念耶稣/新盐

读者之声

爱神亦爱家——对“他是点着的明灯”的一点回应/袁弟兄
对“他是点着的明灯”的一点说明/新恩

封三

《希律杀婴》剧照

希律杀婴

那光是真光,
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
——约1:9

        “不,不要温柔地走进这良夜”。北京守望教会2009年度圣诞晚会于12月24日、25日两晚在北京中关村地区某多功能厅举行。

本次圣诞晚会以“主是真光”为主题,通过舞蹈、话剧、圣诗、朗诵等艺术形式表达了祈盼、来临、黑暗和复活四部分内容。共有一百余名演职人员参与了演出,有六百多初信和慕道朋友观看了演出,现场有六十多人决志信主。图为短剧《希律杀婴》的剧照之一。

对“他是点着的明灯”的一点说明 文/新恩

首先,我非常感谢袁弟兄对拙文的回应,提出了他素有研究的行家观点。虽然我认为他的观点和我的文章没有太多的关系,但我担心这可能是跟我的表达不够清晰或没有说明写作的前提有关。因此,下面我作简单的说明,作为该文的补充。

妥善处理特殊与普遍的关系,是基督徒神学思考与应用的最大挑战之一。人不愿相信福音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不能接受耶稣的特殊性(即基督徒所宣称之“是神又是人”)。而要求把基督教的圣经置于一般的学科下,加以彻底的审查。我们知道,这绝无法达到信仰。同理,自由派神学阵营把圣经置于理性的尺度下,对于不合理性的内容(原罪、启示、神迹、末世等等)加以扬弃,企图建立一个“合理”的宗教,以哲理化消解“不可理喻”的教旨。呼吁以“全球伦理”取代“难以调和”的宗教狂热(如传统意义上的宣教)。
虽然新派神学在教理上没有获得多少教会的支持,但它的影响还是明显的:使基督教伦理化。它信仰生活上的应用就是“以人为本”。而这一伦理要求是基于“大多数”人的期望(普遍性原则)。换句话说,它使基督徒的信仰既不关心教义,也不允许超伦理的行为。强调教义者,被视为“基要派”(食古不化的教条主义者),超常举动者,将被视为非理性的“癫狂分子”。美国的很多教会尤其明显。
但圣经给予我们不同的观点。我们记得信仰之父亚伯拉罕献以撒的故事。如果按照理性的分析,这荒谬的要求根本不可能是出自上帝的意志。因为上帝厌恶献人祭、上帝对以撒的应许尚未应验、上帝不可能喜悦一个残忍的杀人犯……但亚伯拉罕竟相信这“荒谬”的声音,并付诸行动。他似乎铁石心肠般地不顾儿子的生死,以及撒拉的感受。但上帝喜悦他!我们再看新约的教导。主耶稣呼召人跟随他,要爱他胜过爱父母、儿女、妻子、弟兄、姐妹等(原文作“恨”)。虽然这不是要我们不爱亲人(希伯来人惯用的对比法),但无可否认它启示出优先次序。怎样才算爱主胜于爱亲人呢?有人认为这个原则的应用只是在面临监禁或殉道的时候。这显然是不能成立的,它更大的挑战来自日常的生活。我们知道,在跟从耶稣之前,彼得已经有家室。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他日夜和耶稣在一起奔走城乡,是“绝少回家”的。虽然耶稣的活动范围并不大,但也不是在伯赛大打转。再看福音书的例子:(耶稣)“又对一个人说,跟从我来,那人说,主,容我先回去埋葬我的父亲。耶稣说,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你只管去传扬神国的道。又有一人说,主,我要跟从你。但容我先去辞别我家里的人。耶稣说,手扶着犁向后看的,不配进神的国”(路9:59—62)。耶稣的要求非常清楚。也许我们还要留意,圣经中的属灵伟人,大多不是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子不教),如亚伯拉罕、摩西、大卫……虽然不合情理,但说明了这其中的确有巨大张力的存在。尽管二者不是非此即彼,但很容易顾此失彼。
毫无疑问,在上帝的普遍呼召里,所有人都应该成为好父亲、好母亲、好儿女、好丈夫、好妻子。教会设立监督、执事,都对他们的家庭有要求:忠于婚姻、善治其家。这表明,日常生活中,建立家庭是基督徒的天职。这其中最重要的建造方式是家庭崇拜。我相信它比大多数课程更能解决家庭问题。无论个人、家庭、还是教会,只要忽略上帝的圣道与圣灵(克制人的罪性),就注定破裂(耶2:13)。但仍然要指出,家庭不是基督徒首要或终极的关注点。因为所有基督徒都被要求,首先追求“神的国和神的义”。意思就是,信仰的事先于生活。如果上帝呼召丈夫放下优厚的工作,作全时间传道,妻子就应该“听从丈夫”(注意:神未必也感动妻子,在这个意义上还是两个人。至于断定呼召的真假,非本文目标)。否则就不是“内助”,而是“内主”或“内阻”了。根据旧约和福音书呼召的模式,我以为献身没有附加条件:需要征得谁的同意。也因此,作基督门徒才要“天天背起自己的十字架”;防备“往往是家里人”的“仇敌”。家庭可能是我们的乐园,也可能是我们的战场(尽管更多的是“冷战”)。简单一点的例子如,在结婚记念日或家人生日之类的日子,传道人是否接受布道的邀请?如果不接受,那么传道人一年要放弃多少布道的机会呢?而大家庭出身的传道人,就几乎不用传道了,尽管他被呼召本来是为传道。诚然,从使徒们和众教父的著作里,我们或多或少感受到对婚姻的消极态度,但这绝不能成为我们逃避家庭责任的借口。因为人既然结了婚,就不要企图“求解脱”!
不过,我要努力说明的是,基督徒有“超伦理”要求的可能性。我们需要愿意向神圣的呼召开放。如果上帝给我们特别的托付,如克里威廉、戴德生、爱德华滋那样(当然还有宋尚节),我们就应当顺服。除此之外,我们被呼召作传道人,意味着首要的职责是传扬上帝的道。众所周知,一个传道人光道讲得好是不够的,但一个传道人在讲道上松懈是渎职!如果一个传道人在圣经研究、祈祷默想、灵魂关切上投入很少,还有什么心思谈其他呢?!何况,人性的复杂,要求我们警醒并慎思明辨。比如要防止传道人自我神圣化,无休止地投入工作;妻子儿女的“正当”要求对传道人的属灵拖累;以及对爱的表达与理解方式的固执。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笔者既不是崇拜宋尚节,也没有企图圣化他向来被人诟病的事(随意解经、家庭不合、脾气恶劣等)。顺便一提,那些东施效颦之宋二号们,完全是另一回事。但今天辅导工作者因为各种原因,比较留意他的阴暗,而没有看到另一面:阴影是光明产生的。因此,我尝试从他的呼召来理解。他对使命的全力以赴、焦急万分的态度,也许产生了一些副产品(如上),但这些不应该成为我们理解他的绊脚石。恰恰相反,他的事迹应该促使我们反思自己的侍奉,是否全然委身于上帝的召命。

爱神亦爱家——对“他是点着的明灯”的一点回应1 文/袁弟兄

我对《杏花》杂志第九期(2009年秋季号——编者注)中“他是点着的明灯——宋尚节属灵传统浅论”一文中提到的“……而今天不依靠圣灵却以弗洛伊德、荣格对人的看法作为前设,作婚姻辅导之类的‘爱家’一族,显然不能接受这种‘不回家’的传道人。……”有不同的看法。
宋尚节那个时代的信心伟人们也受到历史的局限。一定要看到:他们大都没有很好地摆对自己婚姻的位置,没有妥善地处理好家庭的关系,所以都是一茬庄稼(没有一个能够有戴德生那样美好的见证:延续五代儿孙都是神忠实的仆人),以至于他们的侍奉方式对今天的中国教会依然有着巨大的消极影响。绝大多数传道人都是遵循着文章中所褒扬的“忠爱不能两全”的传统,置自己的家庭儿女于不顾,一年到头忙在外面。各地教会中所看到的传道人的家完整和谐的并不多见。那么多传道人的丈夫、妻子和儿女都在抱怨他们的“不回家”。难道都是他们家人的错吗?
我们常常错误地理解基督的话:“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爱儿女过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太10:37)以及“凡为我的名撇下房屋,或是弟兄、姐妹、父亲、母亲(有古卷加:妻子)、儿女、田地的,必要得着百倍,并且承受永生。”(太19:29)这里所描述的,不是说爱主就不能爱家人,爱家人就不能爱主“二者必居其一”绝对排他的情况。
神是让我们爱我们的家和家人的。文中讲说的“忠爱不能两全”,应该是指基督徒在“二者必居其一”的关键时刻,而不是在常态之下说的。在常态下“忠爱必须两全”。因为只有对基督的忠,才能使我们在世界真正地去爱;爱是忠的结果,忠是爱的源泉;只忠不爱,忠是假忠;只爱不忠,爱不长久。所以不应该出现只忠不爱,或只爱不忠的“忠爱不能两全”的“好”仆人。
文章中说:“爱家”一族显然不能接受这种“不回家”的传道人。其实不仅“爱家”一族,就是“不回家”传道人的家人,甚至连保罗也是不能接受的,他在《提摩太前书》3章5节说:“人若不知道管理自己的家,焉能照管神的教会呢?”保罗的态度就是基于耶稣的这句话:“人在最小的事上忠心,在大事上也忠心;在最小的事上不义,在大事上也不义。”(路16:10)一个连自己的小家都管理不好的人,怎么能管理好神的大家呢?一个连自己的家人都不爱的人,怎么可能爱那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呢?这里不是说:一个人不能做小事,就不能做大事。因为许多人都不会做小事,却可以做大事的。但那所显明的是个人的能力。耶稣和保罗所说的是“忠心”,是指人的品格。
保罗在《罗马书》15章1节还告诫说:“我们坚固的人应该担代不坚固人的软弱,不求自己的喜悦。”我们的家人都是不坚固的人,神让我们也要“道成肉身”在自己的家里,去担代他们的软弱。我们可以将自己当做活祭献上,但不可用自己的信心代替家人的信心,而不管他们自己愿不愿意,就一股脑地将他们也当做活祭一同献上了。我们太多的人都是这样做的。一个妻子当着我的面质问一个年年不回家还说自己“嫁给基督了”的传道人,说:“你既然嫁给基督了,为什么还要娶我?然后让我守活寡?你这不是坑我吗?” 如果你真要全身心投入事工,为主摆上,那么好!你就像保罗那样不要结婚,便可以无牵无挂地为神做工。但你不能结了婚,有了儿女,然后又置他们于不顾,使他们被迫接受一个不完整的家。这对他们来说未免有些残忍,而且也是不公平的。凭我们对上帝属性的认识,可以肯定这不是仁慈上帝要看到的结果。
神特别呼召某个仆人去做某事,有的是可以效仿,有的是不可效仿的。宋尚节显然是神在那种特别环境下特别呼召的人。神也赐给他特别的能力。就像保罗一样,神让他独身来侍奉他,就给他这样的恩赐,“我说这话,原是准你们的,不是命你们的。我愿意众人像我一样。只是各人领受神的恩赐,一个是这样,一个是那样。”(林前7:6—7)我们可以效仿宋尚节为主摆上的心,却不可效仿他的“不回家”。
结婚之后,你就不是一个人了。“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你已经和另一个人成为了一体,所以你不能为自己做决定,必须听取另一半的意见,而且应该是双方共同的决定,而不是你一个人的决定。结婚的那一刻起,你就必须委身在这个关系之下,而且已经失去了自己为自己个人做决定的权利。如果你硬要这样做的话,就是自私,没有其他的解释。你可以想象一对连体人,他们共同地享有一个身体,如果一个人就是不考虑另一个人的想法,一意孤行,会有什么结果?
在我看来,“不回家”是宋尚节的软弱之处,这也正说明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蒙恩得救的罪人,一个被神拣选使用的有瑕疵的器皿,一个有着鲜明个性和弱点的人,我们要客观评价。
文章中对那些“今天不依靠圣灵却以弗洛伊德、荣格对人的看法作为前设,做婚姻辅导之类的‘爱家’一族”的提法,也是不应有的态度。说实话,我本人也不赞成用心理学的手段解决婚姻的问题。我过去曾使用过心理学的方法,如使用性格测试法来调整夫妇的关系。后来得到神的启示:这些方法只能暂时地安慰他们,而不能改变他们的生命。神也告诉过我:如果不提基督的名、不讲十字架、不依靠圣灵也可以成事的话,那么还要耶稣做什么?所以我们当牢记“唯有基督宝血”的根基,于是我放弃这些手段而专注在圣经的教导上。我强烈地认为:第二关系(婚姻关系)的破裂实际上是第一关系(个人与神的关系)破裂的结果。所以必须先解决的是第一关系的裂缝,第二关系就会自然改善,婚姻的稳固应该是第一关系所结的果子。
但是我也不赞成论断那些采用心理学的方法做事的人。虽然我曾经偏激地反对所有世俗的作法,认为都是在“卖狗皮膏药”。经过这么多年后,我认识到每个人的信心是不一样的,认识水平也不一样,能力也不一样,不都是像宋尚节和唐崇荣。神爱所有的人,针对不同人的情况预备了满足他们需求的资源。神为有圣灵内住的人预备了宋尚节、唐崇荣,同时也为外邦人预备了“爱家”一族。我们一时看不懂的事情太多了,必须心存谦卑地观看神的作为,我们只要专注在神给我们自己的呼召上而不要轻易地判断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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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篇回应文章约有六千余字,本刊限于对“爱家”一族这一点的回应,做了相应的删节。

夜航——纪念耶稣 文/新盐

(一)

星来了,
上面是星,下面也是星。

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一边清冷,一边昏黄,
天上的星散落随性,
地上的星蜿蜒交错。
是人间气息吹乱的吗?

北斗七星贴在了舷窗上,
等着它们移出我的视线,
久久才发觉,
它们已是栽在了天上。
是上帝立为永恒的标记吗?

我把它们采摘下来,
夹在心中的扉页里。
在漫旅的浮沉中,
那淡淡的光可以,
如引领三博士般,
为我启明,
为我导航。

(二)

封闭的舱内,
久久的默然中,面对自己。
伤感渐渐爬了上来。
从密集的人事和人声中,
回到狭小的自我空间,
仿佛一切都凝固到一个点,
没有过去,没有将来,
所有的发生在瞬间化为空白。

铁家伙在悬浮中慢慢地移,
参照的物被拉得似远非近。
视觉变幻,
时间的感觉也变了吗?
躯体从地上剥离到天上,
灵魂蓦然没有了定位。
时空的玄之又玄,
轻易地把全人淹没了。

夜,
是离自己和上帝最近的时候。
形体、色彩,
声音、量度,
都失去了数据和可靠性,
只剩下灵的张望。
闯入梦境,
陷入虚无,
惶惑是那里仅有的填充物。
没有对话。

哦,
宇宙的这粒微尘啊!
如此地漂浮,无措。
凭它又何以觅得归属和意义?
当停落到熟稔的物什上,
万水千山已过。
人生之旅不如此吗?

然而,
任是如何地辗转,翻覆,
黎明必现,
山川不移,
这粒尘暂得安顿。
谁的性情和恩典呢?
长长久久在那里。

我是道路、真理、生命。
三十三年的轨迹,
在历史的天空中瞬间一道闪亮,
空白填补了,
生与死重合了。
微尘被吹入了重生的气息。

我是世界的光。
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
一声宣告振聋发聩,响彻天际。
到我这里来,
信我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一声呼唤带下了血洗的无价救恩。
我来了,是要叫羊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
成了。
一声叹息成就了天上地下无限的欢呼……

——二○○九年六月十六日夜于回京途中

爱感、死感与歌声 文/刘丽萍

我们都贫穷得没有一点爱的能力。
那天走出电梯,就要进家门的时候,妹妹突然问道:“姐姐,你爱我吗?”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她就哈哈大笑,说姐姐你不皱眉头了,我这才明白,原来是她发现我心情不好,怕是因为自己惹起来的,到家了又冲她发火,她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姐姐这样对她,所以就问“姐姐,你爱我吗?”
我后来才知道,妹妹一直都在期待姐姐能温柔地对她、爱她。我深知自己做不到,但我不想让妹妹失望,何况这一年年初时候的祷告会上,我求的正是“温柔”,祈求全能的上帝怜悯我,把他那样的温柔赐给我,满足妹妹的期待。
后来聚会的时候,把这个故事讲给弟兄姐妹们听,现在我已经忘了他们的反应,只记得从没像那次那样发觉自己里面的穷乏,没有丝毫的爱可言。
可福音的能力是什么呢?是让你在发现自己爱的穷乏之后,接受它,并且相信有恩典可以使穷乏变为富足,一如妹妹的期待在继续,我的祈求在继续。
更没想到的是,还有有心的姐妹记得它,早上雅婷发短信说:“姐姐,你知道吗?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和丽霞一样开始敏感于你的喜怒哀乐,只是我没说:‘姐姐,你爱我吗?’”
这让我不知道怎么回复。
雅婷是我们小组的成员,从有印象起就叫我“姐姐”,当时选择她是因为对她有负担,选择之后就立即发现自己担不了这个担子,问妹妹说怎么办,妹妹说:“就把她们当成我好了,平时是怎么对妹妹的,就怎么对她们好了。”还安慰说:“她们会知道姐姐的爱的。”
那一刻,我觉得妹妹是上帝派到我身边的天使宝贝,于是就决定按着她说的做,做个像样的姐姐。
可就像妹妹问“姐姐,你爱我吗?”时候的羞愧、无能一样,面对雅婷的询问,我同样感到羞愧,因为真的不爱;感到无能,因为真的没爱。
极度沮丧中,我跪下来祷告,祈求上帝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一次次面对无爱、也没有能力去爱的事实,祷告着,祷告着,我开始听见有人问我:“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吗?”
他问过我一次、两次、很多次,“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吗?”以前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虽然确信无论生死都不能使我与神的爱隔绝,可到底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并在这个世界与拯救自己的天父上帝之间作出衡量和对比,我还是会犹豫惧怕,不是放不下,而是即使放下了也还不知道该如何在这有限的身心中摆脱,叫我如何敢在这纠缠中说:“是的,我爱你比爱这些更深”?
我们摆脱不了,但耶稣可以,他用一次道成肉身的俯身,帮助我们摆脱,以至于这次,我愿意说:“是的,你知道我的心,你听见过我的呼喊,你知道我爱你比这些更深。”
上帝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依然是个奥秘,他若愿意,可以启示给我,但这其实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因为我确信,虽然我在这个世界上,但我爱他比爱这一切都更深。
这已足够。

         二

主日聚会结束后,我是被沙姐拉到他们小组的分享里去的。
只要有沙姐在,就有天堂和地狱,而且是永远的天堂和永远的地狱,一切都是那么确定那么安静,偶尔不确定不安静的是她的心:有时候,她怕自己进不了天堂;就像有时候,我怕上帝不爱我。
王青就说其实她也怕,并且是一直都怕。自打她带着“脐带绕颈三周呼吸不畅”的记号来到这个世上起,死亡就像影子一样伴随着她,生命脆弱得随时都可能转瞬即逝。前阵子,极度的痛苦挣扎再一次把她带到死亡的边缘,那时她是彻底搞不清楚为什么了,那时她也已经难受得忘了读经、忘了祷告了,却依然记得赞美,不管怎么样,她都要赞美,她不能停止赞美,于是想起手机里存的几首赞美诗,就打开来听,听着、听着,就听见一个声音对她说:“是我把你从母腹中分别出来,我定意让你活,你是我的”——从那时起,她就不再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进天堂了,因为上帝亲自通过那句话把一个有关永远的天堂的承诺给了她。
……..
我们都听得入了迷,觉得美,沙姐说她也想要,我也渴望,但我的本性让我没能说出来,我可能更愿意上帝垂听沙姐的愿望,在她的世界里能够真的是永远的天堂与永远的地狱,而不再有丝毫的怀疑,我不是要求上帝抹去她在这个世上注定要背的苦难的十字架,我只想上帝像恩待王青那样恩待她,给她一个关于永恒的天堂的承诺,让她放心。
我正这么默默祷告的时候,王青说,那句话不是在她最平安的时候给她的,相反,是在她最孤苦无助的时候给她的,然后她就坐在那里,对孤苦无助只字不提。看着她就那样坐在那里,软弱而瘦小的样子,我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明白了为什么死亡的阴影常常缠绕着她,但我确定她里面有真的平安了,或许,这平安中依然有面对死亡时无法释怀的悲哀与叹息,但没关系,如果无法不悲哀,就悲哀吧,如果做不到不叹息,就叹息吧,因为上帝已经通过那句话的承诺告诉她,他懂她的悲哀与叹息,等到时候一到,就不再有悲哀与叹息,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
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超越我们人的理解范围之外的,一如死亡。然而,有谁,在必死的命运关口上,这样懂得过你?这样安慰过你?
我知道沙姐那样说的时候,是承认没有人这样懂得过她,也没有人这样安慰过她,所以她才那么深地渴望上帝能这样懂得她,这样安慰她。我呢,我也没有,所以我也渴望。
主日这天,我们分享的信息是“你们的生命到底是什么呢?”,在死亡的映照下,我们看见了生命最深处的渴望,这让我想起但丁的一句诗:“既然我只能用迈向天堂之歌来呼唤你,就让我们在天堂相遇”,而每一次礼拜结束时,我们都会固定不变地唱一首赞美诗:

主,我已蒙恩,因你已收纳我。
如今在爱里,成为你的儿女。
你拯救我,安慰我,你听见我心呼喊,
我要永远赞美你圣名,向你献我一生。

        三

诗班开始招募新成员了,我想起了金湘。
有次晨祷会,听她唱赞美诗,就知道以后该如何去定义“生命的歌声”了,因为以前看基斯洛夫斯基的《维罗妮卡的双重生命》时,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声音,跟生命和灵魂有关,但那时也仅仅限于从屏幕上那个陌生的世界里知道;真实的世界里,似乎永远都是那么遥不可及,直到那次听见她唱,才欢喜原来此处就有这样的声音,不需在别处寻找,在此处就可以真实经历如何通过歌声的牵连,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相遇,一个灵魂和另一个灵魂相见,就走过去跟她说:“报名吧”,让更多的生命听见,让更多的灵魂遇见,多好!
她就站在太阳底下笑而不答,她很少这样把自己的笑意袒露在公众场合,我不解,为一种突如其来的笑意感到忧伤,又因为急着要走,就戛然而止、不了了之。
后来她发短信说谢谢欣赏她的歌声,鼓励她参加诗班,以后有机会唱给我听。
又一次,我不知道怎么回复。
其实跟金湘的交往一直都是断断续续的,曾经听她说过孤独、庸碌的日常生活,和上帝的奇妙带来的惊喜,虽然是类似的主题,却跟我一度体验到的那些迥然有别,却也每每都有一些不期而遇的相遇相通。如果说我和沙姐之间的情谊是一种生命里“非如此不可”的必然,那么和金湘呢?一个偶然、接一个偶然、再接着一个偶然,为什么会发生?怎么解释?我都不知道。读大学那会儿,这些问题长久地困扰过我,后来也不知怎么就无声无息地退出胡思乱想的范围之外了。现在,它们重新浮出水面,像极了一个寥廓悠远的长镜头,永远都在记忆里,从来都不曾逝去,从过去到现在,遗忘的,永远是我们。
这让我感到沉重,因为其实是要通过回复金湘的短信来给生命的疑惑与迷茫一个说法和交待,不是秋菊打官司的那种拧,不是,因为故事本身有它自己的起伏,这起伏在我看来就是受造生命的追寻与答案:既然上帝已经应许把答案装在我们的心里,那追寻来到的时候,我就需要祈求他的怜悯和启示,在对答案的发现里与他永恒的心意相遇,我确信他会告诉我,但我不知道他会以怎样的方式告诉我,我得等他,耐心,再耐心。
真的就是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和沙姐走在回家路上的当儿,他告诉了我:“非如此不可”的必然是他给我的,一次次的偶然也是他给我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从另外一个国度给我的,我怎么理解都可以,但都跟这个世界没有关系,因为它们仅仅、而且唯独属于另外一个国度。
第二天,金湘通过短信发来了她想唱的两首歌的歌词,我没有因为不是赞美诗而觉得心里别扭,因为既然不属于这个世界,那看待它们的眼光也就不是世界的,而是伊甸园的:

是谁的承诺在风中失落,是谁的表现如此冷漠,难道是你的心失去了自由?
是谁对爱充满了疑惑,是谁对真情如此淡薄,难道是你的心已经被占有?
让我安静地看着我的错,让我默默地独自承受,爱的诺言凋落在我心中
还我灵魂失去的自由,还我生命唯一的尊荣,那将是我贴切的安慰,坚持的理由

不需要借口,一生中,你握过多少人的手,一生中,你交过几个真正的朋友
握着你的手,陪你一起走,朋友的爱,没有理由
多少次,你被深深感动过;多少次,你努力分辨那对错
把握每一次感动,学习马上去行动,要让生命中没有疑惑
不要让人的假意,使你的真情隐藏,不要叫人的现实,使你偏离了理想,
伸出你的手,一起做朋友,我们之间不需要借口 

诗人之死 文/小雪

时近年终,突然接到一位诗歌界人士的邀请,说要组织一场纪念诗人骆一禾逝世20周年的活动,请我参加。
这些年已经很少听人提及诗歌了。说来蛮悲哀的,一个诗歌的大国,一个总以自己的唐诗宋词为骄傲资本的文明古国,不过短短二十年的时间就把诗歌遗弃得如此彻底,如丢弃一块用烂的破抹布一般。中国人的文化意识究竟还能支撑多久不被实用主义蹂躏净尽?也是,当我看到千封百堵之后的媒体流漏出的各种社会惨剧,想想这个时候谈诗歌是不是有些过于奢侈了?诗人西川有个怪论颇有些振聋发聩:他认为有唐一代诗歌的辉煌是以没有一位思想家为代价的,唐朝只要感受,不要思想。现在恐怕没有人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换取诗歌重铸辉煌。问题是我们没有了诗歌也没有出现思想家。悲夫!
我原本不是诗歌中人。70年代末上大学的时候,读中文的学生多少都和诗歌有点缘分。我正在跃跃欲试的时候,发现我同宿舍的一位女生文字的敏感和意象的奇特都是我望尘莫及的,于是知难而退,躲到古典诗词中间靠格律遮丑了。而一禾则是在读大学之前研习了一点格律诗,大学期间他已经因写新体诗而出名,与海子、西川并称为“三剑客”。大学毕业之后,我的工作性质却偏偏要和新体诗歌打交道,于是一禾成了我和诗歌界的桥梁。因为他的缘故得以认识一些诗人,有了一些朋友。尽管后来的工作不一定都和诗歌有关,但是只要我感到自己的感觉变得干涩枯竭时,我就会习惯性地找出一本新体诗歌来读读……
因为岁末这个有些突兀的邀请,让我联想起一直萦绕心头的负担:写一写已经逝去的几位诗人朋友。几次提笔,几次放下,我始终没能将这个题目写出来,这个题目实在超出了我的能力了。但是,似乎是我欠了朋友什么东西,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或许写完这些回忆能帮助我从这些回忆中走出来。

        一、 昌耀之死

诗人叶橹评价诗人昌耀的《慈航》“是20世纪中期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一幕《神曲》”。
一禾在《苏格拉底最后的日子——给大诗人昌耀先生》中写道:“而先生,在狱中,是你使我们失掉墙壁/并看见岩石和橡树的人”。
昌耀一生多舛。他成名是因为发表在《诗刊》上的诗歌《划呀划呀父亲们》获了奖。那时一个刊物的奖项也能让诗人一夜成名。我那位同寝室的女同学就曾经在我面前朗诵昌耀的诗句如同她朗诵普希金、莱蒙托夫,后来她的毕业论文也是以昌耀为题。但我和昌耀认识却是因为一禾。
记得那是我从作家张承志那里回来,兴致勃勃地对一禾说,张承志翻开一本《昌耀的诗》,拣出长诗《慈航》告诉我:中国有真正的大诗人却不被文坛认识。一禾对我的无知宽容地笑道:那恰是张承志到《十月》编辑部找郑万隆聊天时,自己对他们说过的话。我要一禾答应如果昌耀到北京一定让我认识。
不久,一禾找我,告诉我昌耀来北京了,而且就住在离我父母家不远的地方,我们相约一起去找他。到了地方才发现,那是个浴池兼作旅店,蒸气腾腾。原来《诗刊》承办全国诗歌评奖,让昌耀报送作品,昌耀不放心邮寄,于是抱着十几本诗集专程送到北京。那个晚上是在我父母的家里谈话度过的,昌耀说得不多,我更没得说,只有听一禾滔滔不绝。如昌耀所记:“但见他渐渐地进入了一种微醺状态,只有那时我才得见进入完全的自我时的诗人一禾之心性。我们不太插话以免惊动他,唯听他独语:或阐发见解,或背诵《神曲》章节,或引述名人语录,一任思路所至。”
后来,得知昌耀的诗集通过了初选。再后来到评奖结果出来时却不见了他的名字。我是看过了所有候选作品的,公允地讲:没有哪本诗集能够厚重得超过《昌耀的诗》。听圈内人说,评委们反映读不懂。一股不平之气豁然而生,于是借助主办颁奖朗诵会的机会,我将落选的昌耀的诗歌列入了朗诵节目中。那次节目的录音带成了昌耀的宝贝,在他后来在西宁城里四处漂泊的日子,总是放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随身带着,直到有一天小偷把它当成钱包偷走了。
认识昌耀多年后,我仍然不清楚他的坎坷遭际,只是从他的《慈航》一诗中大约猜测他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负伤,从荣军院响应党的号召赴青海参加开发大西北,随后的反右运动中因为发表的两首诗歌情调灰暗被定为右派。在被监督劳改的过程中,娶了监督他的藏族牧民——被他称为“土伯特”的女儿为妻。“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那些诗句奇幻又恢弘,勾起我的好奇和想象。我曾经劝他将自己的经历写成散文,一来便于我这样的懒朋友免于一一核对查问;二来比诗歌容易发表,能多得些稿费贴补家用。昌耀总觉得他还没到写自传的时候。只是等到他发现自己患了癌症时,已经来不及写完他的自传了。幸亏他的好友也是诗评家唐燎原先生作了细致严谨的调研,才在《昌耀评传》一书中将他的故事大致梳理清晰。
昌耀被打成右派时才不过22岁,因为人长得白净瘦小,像个学生。当时他在祁连山下一个藏族聚居村落被监督劳动,一户成分很好的藏族农民把他领回家中居住。这位藏族农民汉姓姓杨,只比昌耀大5岁,但因为已经是3个孩子的父亲,家中的顶梁柱,所以显得成熟得多了。他家里8岁的二女儿和2岁的三女儿成了昌耀的跟屁虫和保护神。这个家里还有一位老妈妈,她可不懂什么右派不右派的,她疼爱昌耀,觉得他是遭难的学生仔,对他疼爱有加。昌耀14岁离家参军,从此失去了父母的关爱,在这个藏族家庭中他体会到家庭的温暖。但是好景不长,因为倔强的性格得罪了村干部,昌耀被检举揭发,变成了反革命分子,从被群众监督劳动变成了被劳改农场收审劳动改造。8年后,昌耀摘掉了反革命的帽子,回到了唯一给他接纳和尊重的藏族人家。当年的小姑娘变成了16岁的大姑娘,当年的跟屁虫兼保护人变成了羞答答的漂亮村花,在父亲的主张下,这位小昌耀14岁的姑娘答应“我听阿大(父亲)的,阿大说咋办我就咋办”。

 “当横扫一切的暴风
将灯塔沉入海底,
漩涡与贪婪达成默契,
彼方醒着的这一片良知
是他唯一的生之涯岸。”

但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昌耀再一次经历了革命的洗礼。半年后,当他从新的劳改农场返回藏村时,发现16岁的二姑娘已经嫁人了,为了给舅舅家的表兄换回一个媳妇。短短一别,竟相逢已然成陌路。昌耀和杨家二姑娘两人抱头痛哭。二姑娘心痛之下,脱口而出:王哥,要不你娶我妹妹吧。一句话又伏下了另一段情缘。
曾经是一诺千金的藏族汉子,从此不敢再看昌耀的眼睛,深深的内疚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失信,尤其是对一个屡遭患难的不幸者失信,这位藏族汉子一下子被自己的良心折磨苍老了,苍老得让昌耀都心有不忍,于是,昌耀郑重地向这位只大自己5岁的藏族男人提出愿做这个家庭的义子。藏民族宽广的悲悯情怀使昌耀在祁连山下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在昌耀的笔下,这位普通的藏族农民,是格萨尔王军中的骑士,是北国的天之骄子,是神国的天使,这位杨姓藏民38岁就一病不起,在他永别亲人之际,昌耀如此描述这个在贫瘠的高原上,为生存苦苦挣扎却敞开胸怀接纳一个异族兄弟和儿子的藏族汉子:

啊,你虽九死而未悔的伟丈夫!
你身披曳地红十字长袍的美男子!
比罗马教皇更显神情端庄,
高卧在冷色的床垫了,
一如倒仆在父母之邦的雪野。
而此刻才见你是一个濒于气绝的
剑斗士,为命运之神杀伐,
使我饱览了昆仑原上
黄昏的沉重。
……是一镀金的头盔。
是一镀金的鞍辔。
是一镀金的烛台。
……就这样走来了。

带着十字星光的闪烁,
也就这样地走去
……

此后,昌耀以义子的身份每年一次回这个家里探亲。有亲可探,劳改生涯是不是因为多了一种盼望而变得容易忍受一些?直到1973年,杨家小昌耀20岁的三姑娘,嫁给了昌耀。从此杨家的义子变成了藏家的“赘婿”。而主持之人,正是多年前没有能嫁给昌耀的二姑娘。
这是一个按照藏民族入赘方式举行的婚礼:

“他是待娶的‘新娘’了!”

迎亲的使者
已将他扶上披红的征鞍,
一路穿越高山冰坂,和
激流的峡谷。
吉庆的火堆
也已为他在日出之前点燃。
在一方石砌的门楼他翻身下马,
踏稳那一方
特地为他投来的羊皮。
就在这坚实的舟楫,
怀着对一切偏见的憎恶
和对美与善的盟誓,
他毅然跃过了门前守护神狞厉的
火舌。

……然后
才是豪饮的金盏。
是燃烧的水。
是花堂的酥油灯。

当1979年落实政策回到西宁时,昌耀已经是五口之家的丈夫和父亲。
这个汉藏两个民族组成的家庭,给苦难中的昌耀带来多少温暖……妻子的爱,以及随后诞生的三个孩子。他写下了他最温馨的诗歌《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那长长的题目展示出的是昌耀绵绵不尽的柔情:

西羌雪域。除夕。
一个土伯特女人立在雪花雕琢的窗口,
和她的瘦丈夫、她的三个孩子
同声合唱着一首古歌:
——咕得尔咕,拉风匣,
锅里煮了个羊肋巴……

是那么忘情的、梦一般的
赞美诗呵——
咕得尔咕,拉风匣,
锅里煮了个羊肋巴
房上站着个尕没牙……

然而生活不是诗歌。尤其是在昌耀右派问题平反,落实政策回到青海首府西宁之后,他和妻子年龄、性格、文化、生活习惯等等方面的差异越来越凸显,那个被诗人称为“众神的宠偶”、“草原的小母亲”、曾经“以手背遮羞的处女/解下袍襟的荷包,为他/献出护身的香草”带给他无数生之欢乐和创作灵感的藏族女子,现在变成了母老虎,变成碾磨诗人神经的磨盘,砍伐诗人生命的刀斧,以至于昌耀如逃难一般逃离他曾经那么渴望拥有的家,宁可整日整日流荡在西宁的马路上,手里拎着一个黑色人造革公文包,里面装着他的洗漱用具和他写诗用的纸笔。入夜,待办公室的人们下班后,他睡在办公室的桌子上。
他最终和妻子离婚了。孩子,房子,都留下了,净身出门。他重新变得像他走进杨姓藏民家庭之前一样一无所有。

几年后,昌耀经友人介绍,认识了一位西宁的穆斯林女性,按西宁人的习惯,叫回民嬢嬢。这位女性秉承回民传统,在西宁摆个小吃摊,有些积蓄,儿女也已经自立,不需要照顾,只是不识字,没有上过学。昌耀悲叹:或许命里注定,我此生只能和不识字的女人结为夫妻。已经在办公桌上睡了好几年的昌耀虽然心有不甘,却再一次入赘到一个回民家庭,而且是按照严格的穆斯林规矩,由清真寺的阿訇主持念经皈依之后缔结的婚约。那时候,昌耀偶尔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对朋友说:你知道穆斯林的净身是怎么样的吗?哦,我不能告诉你。
回民是个虔诚的穆斯林。在北京开会期间,人民大会堂宴会厅里的清真饭菜都不能使她下咽,因为不够洁净。全北京只有牛街的清真馆子能让她吃饱。几个月后,昌耀再一次逃离这个穆斯林的家庭。而且此后再也不提这段短暂的婚姻。
2000年,得知昌耀肺癌晚期且已扩散,医生宣布他的生命还只能延续不过六个月左右。春节假期,我和一位北京的朋友踏上了去西宁的火车。在病榻前,我见到了昌耀生前陪伴他最后一段路程的女友修篁。修篁曾经与昌耀有过几年的恋爱,却因各种原因分道扬镳。但是,当昌耀发现患有癌症后,他唯一想到的依靠是修篁。修篁也没有辜负昌耀的信任,敞开自己的家门,收容他,直到昌耀不得不住进医院。“我亦劳乏,感受峻刻,别有隐痛/但若失去你的爱我将重归粗俗/我百创一身……/你以温心为我抚平眉结了……/从此我喜忧无常,为你变得如此憔悴而顽劣”。

        是的,也许我会宁静地走向寂灭,
如若死亡选择才是我最后可获的慰藉。
爱,是闾巷两端相望默契的窗牖,田园般真纯,
当一方示意无心解语,期待也是徒劳。
我已有了诸多不安,惧现沙漠的死城。
因此我为你解开发辫周身拥抱你,
如同强挽着一头会随时飞遁的神鸟,
而用我多汁的注目礼向着你深湖似的眼窝倾泻,
直到要漫过岁月久远之后斜阳的美丽。
——《致修篁》

病房里我看见,修篁除了照顾昌耀的衣食起卧,还帮助昌耀誊写信件,整理诗稿,抄写自传,忙得不可开交。我欣慰地想:昌耀终于还是找到了识字的女子为女友了。然而,转眼之间,不知为了一句什么话,两人口角起来,而且话越说越狠。
一个说:我知道你就是想拖着我,不肯放过我。
一个说:没错,我就是不放过你,我死了变成鬼都不会放过你。
一个说:那你快点死,别耗人。
一个说:我现在就死,我去跳楼。
一个说:你别死不了更拖累人⋯⋯
那些话刀子一样刀刀戳心。
我不明白,明明相爱的两个人,明明知道生涯无多,为什么不能彼此善待?离开病房,我和修篁一起去取昌耀留给我的纪念品。路上,我劝修篁:他没有几天了,你不能对他好一点吗?哪怕是忍一忍,让他走得舒服一点呢。修篁告诉我:她几年以前和昌耀恋爱分手,是因为她当时在医院检查发现腹部有个肿块,而且长期低烧,怀疑是癌症。那个时候,昌耀害怕了,躲开了。不得已,正好有个商人在追求她,而且答应将她孩子的户口想办法转到北京。于是,修篁和这位商人结婚了。婚后才发现,这个商人根本没有能力帮助她的女儿,一切不过是花言巧语讨她的喜欢而已。半年后,他们的婚姻解体。但是昌耀的临阵退缩,仍让她耿耿于怀,总是不能放下。我想起几年前昌耀曾经给我写信哀叹女友弃他而去,投奔了一个商人的怀抱,文学敌不过金钱的魅力……想来指的就是这件事了。这才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修篁是个基督徒,据说是因为昌耀才成为基督徒的。她原本信佛,昌耀病后,她求遍了大小寺院、活佛,没有效果。这时有人劝她去求上帝,带着这最后的一点盼望,她成了基督徒。
朋友们在昌耀的病床前和他开玩笑说:昌耀你真够可以的,你和世界三大宗教都结了姻缘哪。
这也是青海这块独特的地土才有的景物。青海是一个多民族混居并且通婚的地方,汉、藏、回、蒙古、哈萨克等多民族杂居,很多当地人身上有两种三种甚至更多民族的血统。汉族人唱着藏族的歌,藏族人唱着蒙古族的歌……恶劣的自然环境,雄阔壮大的山岭河流,多种民族和睦相处,多种文化共存共容。
听朋友讲,昌耀临终前,三个女性曾经在他的病床前询问:你要用哪一种方式处理自己的归宿?藏族的前妻说:虽然他不是我的丈夫了,但他还是我父亲的义子,应该按照我们藏族的规矩办;回族的说:我们由阿訇念经结的婚,必须由阿訇念经才能解除,你还是我的丈夫,除非你自己不认我是你的妻子。但是,昌耀没有满足他身边的任何一位女性。他选择了回家。昌耀遗嘱:把他的骨灰安放在老家——湖南桃源母亲的墓旁。
2000年3月的一个清晨,迎着灿烂的阳光,昌耀从医院的阳台上纵身跃下, “一弹指顷六十五刹那无一失真”。他自己的诗歌成为谶语。
转眼近十个年头了。
总以为涉过苦难之海,就能抵达幸福的彼岸。然而我在昌耀身上看见的却是苦难接着苦难,是一种苦难变成另一种苦难。倘若说政治的风暴来临摧折的是大树,我们或可靠柔韧抵御,或可靠高墙躲闪;那么生活的磨砺则像大水漫过,没有任何地方,没有任何生灵可以逃脱苦难的宿命。幸福不过是苦难之海中短暂的喘息,却不是终点。“命运啊,你总让一部分人终身不得安宁/让他们流血不死/然后又让他们愈挫愈奋/……..日子就是这样的魅力吗?”(《一滴英雄泪》)

         二、顾城之死

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有朦胧诗风行一时。后来又因为有人推举,有人打压,一时成为诗坛的焦点,北岛、江河、舒婷、顾城是代表性作者。其中顾城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一代人》”的诗句蜚声诗坛。又因为某位诗人写给他的诗歌题为《童话诗人》,所以通常人们也把他定位成童话诗人。不是说他写童话故事,而是说他有一双孩子般纯净的眼睛。
上个世纪80年代,作家诗人们虽然比现在的社会地位要高,却没有现在这么难接近,那时候编辑组稿、谈事都是到作者家里去,彼此之间朋友一样来往是寻常事。当然可能和那时电话不那么普及也有关系。
不记得和顾城的认识是谁介绍的了,但记得是在我们的办公室里。当时我的同事刚刚录制了诗人李刚的一组诗歌,忘了是通过谁找来了顾城,一起听听诗歌这样朗诵是否能接受。
那时候我们办公室放着一个巨大个的苏式音箱,尽管很有些年头了,但因为是专业广播设备,比起街头的那些方砖头录音机还是不知好上多少倍。配着肖邦的音乐,男播音员用舒缓的调子念李刚的那些诗句,不再是口号式的呐喊,也没有了狂飙突进式的喷发。那次顾城听完后挺兴奋,四处打电话要叫其他人过来。找杨炼,杨炼出差了;后来是把江河找了过来,顾城陪着又听了一遍。顾城一直管江河叫老江河,其实那时江河还不到四十岁,可能在顾城眼里就已经很老了吧。
顾城是那种说话细声细语娓娓道来的人,没有一点诗人的狂放或者咄咄逼人的劲头,像个小兔子一样无害,似乎还需要别人的保护,所以见面就有亲近感。时至今日,我还是很难将这个印象与若干年后那个在激流岛杀妻自杀的顾城联系在一起。
直到顾城出国之时,虽然他在诗坛上的名头已经很响了,但是发表作品并不很容易。他没有学历,没有正式工作,靠诗歌的稿费养活自己是难的,他走我并不惊奇。临行前,顾城留给我一套他的作品复印件,供我制作节目的时候选择使用,其中有他自己写的自传,还为一些作品作了注释,解释他从某个词语或者意象捕捉到的灵感,中间跳过了那些逻辑关系进而呈现成为什么。但是不知为什么,当我为了写这篇文章重新翻阅顾城留下的那份资料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他自己注释的那一部分文字了。我恍惚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剪辑错误还是有人抽走了一部分资料?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不过我确信我按他留下的电话号码拨通了他父亲的电话,他的父亲老诗人顾工很热情,热情得让我难为情,因为我始终也没能按我们当初的设想制作顾城的诗歌节目,先是各种各样不是运动的运动使顾城这个选题总是不合时宜,后来就传来他杀妻自杀的消息,于是顾城的资料就被我从办公室带回家,放进抽屉里锁上了。
好多年以后,我在一个与诗歌毫不搭界的课堂上,听老师说起她少年时读过顾城的诗《小巷》“小巷/又弯又长/我用一把钥匙/敲着厚厚的墙”。厚厚的墙和钥匙的意象使她记忆深刻,那种不得其门而入的惶惑和恐惧轻易就打动了少年的心。
从新西兰的激流岛传来的消息说,顾城在一棵树上自缢而亡。他的妻子被斧头砍成重伤,被送到医院几小时后也不治身亡。这个自称“我的心爱着世界”的诗人,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能够容下两个女性共同生活在一片屋檐下,却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夺走妻子对他的全部关照呵护,以至于多年之后,顾城的姐姐还和顾城儿子寄居过的那户新西兰人家就孩子是寄养还是继养闹上法庭。

是什么让一个再也没有从七岁长大的童话诗人变成了杀人凶手?
在顾城留给我的《剪接的自传》一文中,顾城描写自己的童年:
“幼儿园的夜很静。我和另一个小朋友躺在小方床上,我们在比赛熬夜…..
我没能赢得这场比赛。
天亮以后,那个小朋友神秘地告诉我,在我睡着的时候,他在月光下用纸叠了一个天鹅。我一下子被触动了,月光?多奇怪,月光!我老忘不了月光这个词。它唤醒了我对那个夜晚全部的感觉。
当然,我不知道这一切,属于诗。”
“我和父亲经常在猪棚里对诗。他写一首《沼泽里的鱼》,我就写一首《中枪弹的大雁》。我们写完,就乐一阵,然后把诗和稻草一起,塞进了土灶。土灶上经过发酵的猪食正冒着热气……
父亲说:火焰是我们诗歌的唯一读者。
我用木炭把这句话写在锅台上,又用手指一点点擦掉。”
因为他留下的这一切,对他的后来,我恨不起来。
顾城死后,不少当年过从甚密的熟人纷纷划清界限。一位当年与他齐名的女诗人,非常不屑地回想起70年代在京城第一次与顾城见面,顾城与他的妻子(当时还是女朋友)顶着北京春天的黄沙骑车穿越整个城区来看她,只是为了节省两角钱地铁票。我知道这个时候的女诗人已经是在为什么衣服配什么鞋子和首饰烦恼的阶段了,自然会鄙视为两角钱营营役身,更想不到那时北京的几位诗人想见见写出如此美好诗歌的女诗人,勒紧了腰带,几人凑出邀请她来北京的路费那份艰难。
选择讲述哪些诗人的死亡故事让我颇费踌躇,有些诗人的死过于决绝而且流传甚广,让我舍弃了,如海子;有些诗人的死过于美艳让我害怕说出来会引出更多的效仿者,所以不说也罢。不过我发现,其实有些诗人即使苟延残喘,不过是被时间的刀锯凌迟。
诗歌或许还活着,但诗人死了。

        三、 一禾之死

一禾是那种让你提起来就心疼得揪在一起的朋友。你会觉得你生命中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已经随着他的离去而永远失去了,那是敏锐,温柔,细腻,熨贴的关心,欣赏的关注,清澈的友情之溪,一声无奈的轻轻叹息,是投向高天的风的舞蹈,也是自愿被责任的绳索束缚的隐忍⋯⋯哦,人的一生有过这样的朋友那是上天的厚赐。
失去一禾的时间越久越感觉到一禾的珍贵。一禾去世之后,我和一禾最要好的朋友聚会的主题永远是回忆一禾。借着酒慢慢唤醒一点一滴的记忆,直到泪流满面。在现今这样一个社会中再也难找到一禾那样的朋友了,甚至连这样的回忆似乎都是奢侈。前年,我和一禾最好的朋友也离世了。这是个粗砺的时代,容不得精美存活。
我和一禾是大学同学,他在大学时期的初恋是我的同宿舍好友,因此开始免不了当了一段灯泡,后来又做穿针引线、遮遮掩掩的红娘。初恋失败了,一禾自称留下的只有伤口,但我们的友谊却开始了,而且大学毕业后更加紧密。一禾是我从来不用找理由见面的朋友,而一禾也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的任何请求,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据说贵族气质中是有一些女性的阴柔性质的。倘若此说成立,一禾是可以作为佐证的。一禾是个敏感到有些纤细,优雅到有些温柔的男生。连他的脚和手都小得和他的身高不成比例。有一年冬天,他曾经戏谑地套上我戴都有些费劲的羊皮手套,让我吃惊地发现他那双手换给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可以称得上是纤纤玉手了。据男同学回忆,一禾抽烟时,小手指总是不由自主地翘着,状如兰花。
但是从来没有人嘲笑一禾的贵族气,因为他真纯。中文系的学生大多是热爱文学的,刚进校门不久,班里就酝酿办一个文学刊物,发表自己的习作。翻辞典起了个名字叫《老一套》。可是当编委们上门约稿时,嚷嚷最凶的人又变得最为矜持了,纷纷表示自己不是那块材料,没有稿件可提供,气得编委们只想抽谁嘴巴子。那时一禾沉着地对编委说:放心吧,到时候一定会有稿子的。一禾的诗歌就是在那时候开始被我们阅读的。后来还有他的第一篇小说等等。
一禾是诚恳的。刚刚分配到《十月》杂志社当编辑时,他给自发来稿的作者写退稿信竟然写到12页信纸。不知道那些退稿信是否还能在某些文学爱好者手中珍存。一禾分管西南片的文学创作,他和西南片的作家们就都成了好朋友。1987年初我赴云南麻栗坡前线途经昆明,沾一禾的光,得到昆明许多作家的盛情款待和帮助。回京时也帮助他们携带了不少送给一禾的礼物。当时曾经和一禾相约,以后一定要结伴再赴云南畅游,一起去过三月三,过泼水节⋯⋯可惜终未能成行。
一禾是敏感的,人对他的一点点好处他都会铭记不忘。上大学时我曾经将班里的创作刊物拿给认识的一位文学前辈请教,然后可能是出于一种炫耀,把文学前辈的讲评转述给一禾。后来我自己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但是一禾一直没有忘记。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特特提起了这件事情。
一禾的记忆力是超群的。上大学的时候,男生宿舍里一禾讲故事的方式几乎就是背书。那么多人聚在让人冻得瑟瑟发抖的集体宿舍里听他逐字逐句复述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花狗崖》。毕业后,我常常听他随手拈来叔本华、尼采的论述在某卷书的几章几页,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然我是永远也不会去查证它的准确性的啦。后来,即使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我也愿意找个借口邀请他一聚,酒酣耳热之后,看一禾醺醺然滔滔不绝地说话是我的一种享受,因此也多知道他的一些故事和他对人对文的评说。一禾去世后,在众多的回忆文章中,诗人邹静之记述初次见面惊讶于他能背诵圣经新旧约的经文,有些诗歌界朋友以为是溢美之词,却不知一禾背书的功夫超一流。
然而一禾绝不仅仅是个谦谦君子。大学的同学回忆说:一禾的百米速度极快,因此他在班级的足球比赛中出任前锋。在与对方身强力壮的后卫拼抢时,一禾每每如子弹一般地冲上前去,然后因着单薄而被对方的后卫弹开翻滚好几米远。诗人西川也回忆当年他们去北京昌平海子的宿舍探望海子,一位邮递员给海子送稿费单。邮递员反复念着邮寄单上的名字“海子”,因着谐音就念到“孩子”、“儿子”、“孙子”,海子还不以为忤,一禾已勃然大怒。一禾对朋友的维护就如在足球场上奋不顾身。
一禾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刻。听一禾说过一次他与诗歌圈中人打架的事情。80年代中后期,诗歌还有那么一点魅力,某些文学女青年喊出了“先卖身,后卖文”的口号,掌管诗歌发表版面的个中人物乐得入毂。一次圈中人聚会,人人身边有美女陪伴,独有一禾清者自清。有人借着酒劲,热心要给一禾也找个红袖添香,被一禾拒绝了。哄闹之中,众人把姑娘往一禾身上推,一禾有些恼怒,一把推开身边的香艳。于是有怜香惜玉的护花使者挺身而出,一场混战桌椅板凳乱飞。那是一禾颇为自得的一次动粗。
在纪念一禾去世20周年的座谈会上,诗人西川特别讲到一禾对某些人的蔑视,深得我心。
1989年我的单位要纪念五四运动70周年,我策划了一个《五四以来的爱情诗歌》系列,约请一禾担任撰稿。一禾很痛快,也很胜任。两次切磋之后,稿子就能用了。在他交稿的那一天,我们喝酒聊天谈得很尽兴,当然主要还是一禾在说。他讲起许多大学时的往事,讲我们第一次见面,讲我替他探望他的女友,讲我安慰他的失恋,讲五四文学社,讲诗歌朗诵会……让我感佩他的细腻和记性之外也隐隐有些诧异:我们以往是不忆旧的,难道我们已经开始老了吗?我心中不安,他好像再不讲出来就没有机会了似的。我那时不知道海子已经出事了,一禾承担了多大的精神负荷,我只是担心我们的友情会不会给他惹来麻烦因而他要疏远一些。我没想到诗人的心是敏锐的,他顺从了心的带领,没有留下遗憾。几周之后,一禾的父亲在收音机里听到了他儿子撰稿的节目和儿子的名字,老人家很欣喜,多次拨电话想夸夸儿子,电话总是没有人接。一禾夫人告诉我:那正是一禾脑溢血突发倒下的时刻……
一禾在好友海子去世后,多次表示:他拒绝死亡。但是,死亡攫住了他。

一个诗人可能很难绕过但丁,尤其是一个想在历史坐标系上留下些痕迹的诗人,无论是一禾,海子,昌耀都如此。前些日子,那是我还能在我们教会所拥有的图书馆安稳地读书的日子,我在午后的阳光下像懒猫一样窝在椅子上重读《神曲》,竟像从来没有读过一样陌生。突发奇想:但丁让维吉尔也就是理性带领他游历地狱和炼狱,却让贝娅特丽丝这爱的化身带领他进入天堂。而昌耀是在爱情中遍历地狱和炼狱,却期待诗歌能带他进入永恒。不知道这是奢侈的念想吗?
重新翻拾逝去的友人留下的诗集,忽然发现:那一代诗人是有自己的使命感的。一禾曾经将他自己正在创作的长诗《大海》的结构与但丁的《神曲》相比较,说他从海底的幽暗逐渐逐渐向海面上浮,向光亮趋近。只活到25岁的海子考虑的是“真正的史诗”。那个时代的诗人,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经典作品都是他们的必读。所以昌耀会写《给约伯》、《拿撒勒人》,也会写《盘庚》,一禾会写《天然——〈耶利米哀歌〉和招魂的祭祀》。他们的写作是以人类文化经典为参照系的,这同样需要他们的读者具备大体相当的素质。于此,也就不难明白,为什么他们的读者愈来愈少。
十多年前,我受命组织一次新时期诗歌回顾,诗人西川听了之后颇有感触:就那些诗,现在的中学生写出来都跟玩儿似的,当初怎么还因为读懂读不懂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那时我们至少为我们阅读的眼界开阔而心存感激。但是,现在我却真的担心,还有多少人能读懂海子、一禾、昌耀的诗歌?即使海子的诗歌已经被选入了中学课本,但西川曾经毫不客气地说那是对海子诗歌的误读。人们只读出海子25岁的青春灿烂,却没有看到青春背后伺伏的死亡的阴影。
昌耀曾经在一次答记者问时,将题目定为“宿命授予诗人荆冠”。“荆冠”这个词让一位诗评家感到陌生,一度以为是诗人生造的词或者是“桂冠”的错别字。其实任何一位基督徒对这个词都耳熟能详,“荆冠”是耶稣钉十字架前罗马士兵戏弄他时用荆棘仿制的王冠。他们嘲笑这位贫贱潦倒却自以为是王的犹太人,殊不知吊诡的是:他们的嘲弄恰恰说出了真理。显然,昌耀联想到的是耶稣的苦难或许就是诗人的命运。
一禾在《为了但丁》里面也借但丁赋予诗人使命“天堂的但丁/而不是文学的但丁/这永远是但丁和但丁的诗篇”。“为了但丁/未来垂直腾起,绵延而去的只是时间”。在他们的眼中,诗人是一个民族的先知,他们也完成了自己先知的使命。一禾在1989年初写下的诗句“这一年的春天的雷暴/不会将我们轻轻放过”终成谶语。
诗人已死,现在,我们已经进入了先知沉默的时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