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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秋季号卷首语

中国家庭教会是在成长和成熟过程中的教会。由于神自己的作为,家庭教会目前似乎已经走过了一个阶段,而正在迈向一个新的时期。特别是在城市,新一代神的仆人及教会正在兴起。家庭教会以往被简单地称之为“非三自教会”、“地下教会”的时期已经过去;教会正日益走出相对封闭的私人家庭,逐渐进入到这个社会的公共领域。在这个背景下,家庭教会的身份认同问题就突显出来;新一代的教会如何继承以往家庭教会的属灵传统则成为我们所当关注的问题。
家庭教会以往主要是以其“不是”什么而被指称的,例如她不是“三自系统的教会”,或者她不是得到政府认可的公开教会等。以这些“不是”来理解家庭教会之所是,在有些情况下会发展出一种简单的思维:凡对方所赞同的,我们就反对;凡对方所反对的,我们就赞同。这是“文革”时期流行的一种逻辑。这种逻辑其实是把自己建立在对方的基础上,而非建立在自己独立的根基上。一旦对方消失了,自己这方也就失去了身份认同的参照或基础。今天,家庭教会已经不再需要以其与“三自”的对立、与政府的对立、或者与世界的对立,来表明自己是家庭教会。
其次,家庭教会之为家庭教会,并非由其聚会的外在场所是私人家庭来决定。如果只涉及家庭场所问题,就是试图要以此赋予家庭教会一种“家人与朋友”的私人性质,从而使其与社会公共领域完全隔离。其实,我们不需要把与世界的隔离看作是家庭教会的主要特征。家庭教会作为具有社会公共生活属性的社会团体,完全具有参与社会公共生活的义务与权利。并且正是在这种参与中,教会将其作为群体当有的社会见证显明出来。
因此,家庭教会在这个社会中存在的根基既非那些她所不是的对立方,也非其聚会场所或其中聚会的人,而在于她所依靠的耶稣基督,在于她被托付的神的话语,在于其所承载的两千年来教会的大公传统。对中国家庭教会属灵传统的反思不应只局限于中国教会所经历的上世纪50年代后的这一段历史,而应当放在整个中国教会成长的历史中,放在神的普世教会的前提下进行。
我们并不期待这种反思的目的是要找到中国教会特有的属灵传统;而是期待在每一代中国教会的历史中,看到神在他自己的教会中所留下的属灵印记。其实在各时期可能有的不同印记中,也一定存在着普世教会共有的那种印记:与基督一同背负十字架,一同走十字架的道路。在神的眼中,神的教会只有一个。中国教会是普世大公教会的一部分。
中国教会不应当是带着民族主义色彩的教会。不存在具有“中国特色”的基督教会。历史上,当民族性成为教会的特质(如二战前的德国)时,教会就失去了耶稣基督这一根基。如果确有中国教会的“本土化”进程的话,这个进程乃是神自己在数代中国教会的历史进程中所做成的工作,而不是某一代人刻意所能够做成的工作。
在上述意义上,我们很难划分出哪些属灵传统是中国家庭教会所特有的,并对这种特有传统给出准确的定义。不过,我们可以从生命的印记上对家庭教会的特征给出一些现象方面的描述。本期神学思考栏目中所选的前几篇文章中,不同的作者分别从自己的角度对这些生命的印记给予了描述。这些描述可以让我们在这个教会转型的过程中时常提醒自己,警惕是否偏离了以往家庭教会的传统。
例如,家庭教会的传统注重个人重生的生命,特别是内在生命的更新与成长;在教会群体中,表现为肢体间有深入的生命的相连,有那种生命共同体式的团契精神。今天当教会向制度化的“堂会型”教会转型时,如何保证其肢体间能够建立相互的生命连接?
例如,家庭教会传统有着为主及其福音真理甘愿将生命摆上,甘于为主受苦的心志;有着能体恤更多民众的需要,且愿意与社会最低层在一起的不怕吃苦的精神;也有着向地极广传福音的普世眼光。在当前世俗化、消费化的社会中,我们是否还有那种乐于为主吃苦的心志?我们是否眼光完全向内,只看到自己教会的需要,只注重制度化的建设过程,而失去了乐于走出教会把福音传到地极的心志?
例如,家庭教会传统坚持教会自主的精神,具体体现在强调政教分离的原则,以及与这个世界相分别的原则;不随从这个世界的风俗,时刻提醒自己站稳在耶稣基督这一根基之上;不与任何具有政府色彩的或者非教会性的机构相联合。这是否依然是我们今天在与政府对话的过程中,在愿意参与这个社会公共事务的过程中,所要坚持的一个基本原则?
例如,家庭教会传统强调终末论的神学立场,从基督快要再来的角度看待今世的生活。在当前世俗化、消费化的社会中,我们是否能够保持一个清楚的、在此世寄居的基本生存态度?
这里只是现象性地列举,其中核心的因素就是:教会在这个新的时期中是否仍然能够与基督一同走十字架的道路?这依赖于我们的里面是否有同一位圣灵的引导与感动,正如保罗所嘱咐提摩太的:“你从我听的那纯正话语的规模,要用在基督耶稣里的信心和爱心,常常守着。从前所交托你的善道,你要靠着那住在我们里面的圣灵牢牢地守着。”(提后1:13-14)守住善道,在我们的里面需要有与我们的父辈相同的圣灵。尽管以利亚留下的衣服可以帮助以利沙渡过约旦河,但以利沙成为神人以利沙,确实正如他所求的,乃是因为“感动以利亚的灵感动以利沙了”。
本期神学思考栏目对于中国教会属灵传统的反思还有一个方面,就是对教会与世界关系的反思。相信不同作者在上述两个方面的文章会给关心此问题的读者带来启发。但愿这些问题能够继续地激发我们神学上的思考。

2009年夏季号——加尔文诞辰500周年特刊

今年是这位伟大的宗教改革家诞辰500周年,本刊愿以选登他的一些重要文论的方式来纪念神的这位仆人。虽然他并没有把教会纪律算作为教会的基本标识之一,但他还是认为教会纪律就如教会骨架上的肌肉,是无论哪个时期神的教会都不可少的。在本期的选文中,加尔文阐述了教会纪律的三重目的:其一,教会拒绝以恶名来羞辱基督,因为他是教会的头,教会是属他的;其二,教会通过纪律的执行防止这种恶的酵在这个群体中漫延,因为即使是在信仰的群体中,每个人也都可能犯罪;其三,以执行纪律的方式让犯罪的人感到羞愧而能够悔改。

卷首语

2009夏季号卷首语

真理讲台

论教会纪律 / 加尔文

教会建造

访谈:关于教会纪律的执行 / 本刊编辑部

神学思考

加尔文的双城记——写在其五百周年的省思 / 陈佐人
盘点加尔文的精神遗产 / 小约翰
加尔文:救恩中神的恩典与人的责任之关系 / 方镇明
论律法的教导功用 /Joel R. Beeke 文 冀诚译
加尔文教会观引发的思考 / 孙明义
加尔文思想的历史承继 / 新恩

灵性操练

加尔文的属灵观及其影响 / 侯士庭
清教徒的默想实践 / Joel R. Beeke 文 郭晶译
看见死亡 · 看见永生——手记二则 / 陈艳

敬虔生活

死荫幽谷里的培灵会 / 光宇
最初的梦想 / 程楠
大学时期的争战 / 杨安溪

读书沙龙

司布真与极端加尔文主义 / 游冠辉
加尔文《基督教要义》简介 /Stephen
一个被误解的改教家和文明塑造者——读《加尔文传》/ 许国永

文化透视

80 后,青春即将落幕 / 布拉
真平安,他今赐给我 / 小花
浅论今日中国青少年的情感缺失 / 天灵
苦难在神,却是恩典——一个艾滋病孩子的见证侧记 / 沈颖

艺术广角

书话三则 / 刘阳
原野,和原野上的树——远行记忆之二 / 姜原来
北村的凄凉故事 / 殷实

问道信箱

什么是预定论?

什么是预定论?

杏花编辑部:
看到你们上期新设立了“问道信箱”我十分高兴。有个问题我一直不太清楚,所以想请教你们。我常听弟兄姐妹说起预定论,我想问的是,什么是预定论?预定论有圣经的根据吗?如果神预定一部分人得救,一部分人不得救,那么对那些预定不得救的人会不会太不公平?再有,如果神都预定了,我们还要传福音吗?
Michael
Michael:
你好!感谢弟兄提出这样有意义的问题。我想这个问题涉及到四个方面的内容。
1、什么是预定论?在信条上的表达如何?它的理论基础是什么?
2、在圣经上有什么依据?所表达出来的主要精神是什么?
3、预定论的意义是什么?是否有不公平的意思?
4、神的旨意与人的意志的关系,是否涉及到传福音的问题?
1、什么是预定论?
所谓预定论是指:我们能够得救成为神的儿女,完全是由于神在创世以先的预定,而不是由于我们自己的任何义行。加尔文说:“我们称预定论为神永恒的预旨,其中神借预定决定了每个人将如何。因每个人受造的目的并不相同,所以他预定一些人得永生,其余的人受永刑。”(《基督教要义》3.21.5)《威斯敏斯特信条》也有同样的表述:“按照神的定旨,为了彰显神的荣耀,有些人和天使被选定得永生,其余者被预定受永死。在人类中蒙神选定得生命的人,是神从创立世界以前,按照他永远与不变的目的,和自己什么是预定论? 意志的隐秘计划和美意,已经在基督里拣选了(他们)得到永远的荣耀。此选定只是出于神自由的恩典与慈爱,并非由于神预见他们的信心、善行,或在信心与善行中的耐久性,或以被造者中其他任何事作为神选定的条件或动因。总之这都是要使他荣耀的恩典得着称赞。”(《威斯敏斯特信条》3章3、5节)这个教义与我们在生活中看到的真正悔改信主的人只是人类中一部分的经验相吻合。不过,我能够理解,真正思想这个教义的时候,可能我们心里都不会平静;想到在人未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上帝就预定了其中的一些人得永生,其余
的人受咒诅。真有些人生在这个世上就是要承受永远的遗弃吗?对此我们谁不会感到震惊呢?加尔文也说这是一个让他感到十分可畏的教义。它让我们特别意识到神是那位大而可畏的神;让我们认识到神至高的主权及对他所造之世界的护理。
2、圣经上的依据
预定论的教义清楚地记载在圣经中,略举数处经文如下:
“我未成形的体质,你的眼早已看见了,你所定的日子,我尚未度一日,你都写在你的册上了。”(诗139:6)
“他既按着神的定旨、先见被交与人,你们就藉着无法之人的手,把他钉在十字架上杀了。”(徒2:23) “希律和本丢彼拉多、外邦人和以色列民果然在这城里聚集,要攻打你所膏的圣仆耶稣,成就你手和你意旨所预定必有的事。”(徒4:27—28) “外邦人听见这话,就欢喜了,赞美神的道;凡预定得永生的人都信了。”(徒13:48)
“因为他预先所知道的人,就预先定下效法他儿子的模样,使他儿子在许多弟兄中作长子。预先所定下的人又召他们来;所召来的人又称他们为义;所称为义的人又叫他们得荣耀。”(罗8:29—30) “又要将他丰盛的荣耀彰显在那蒙怜悯、早预备得荣耀的器皿上。”(罗9:23)
“又因爱我们,就按着自己意旨所喜悦的,预定我们藉着耶稣基督得儿子的名分。”(弗1:5)“我们也在他里面得了基业,这原是那位随己意行作万事的,照着他旨意所预定的。”(弗1:11) “我们原是他的工作,在基督耶稣里造成的,为要叫我们行善,就是神所预备叫我们行的。”(弗2:10)
“我们讲的,乃是从前所隐藏、神奥秘的智慧,就是神在万世以前预定使我们得荣耀的。”(林前2:7)
其实这样的经文还可以举出许多,可以说贯穿于整个圣经的新旧约之中。这些经文特别把上帝的主权显明出来。保罗在《罗马书》9章中的一句话特别表达了这些经文的精意:“这样,我们可说什么呢?难道神有什么不公平吗?断乎没有!因他对摩西说:‘我要怜悯谁,就怜悯谁;要恩待谁,就恩待谁。’据此看来,这不在乎那定意的,也不在乎那奔跑的,只在乎发怜悯的130神。”(罗9:14-16)但在表达预定论的这一段经文中,我们不只是看到上帝的主权,我们也看到上帝的怜悯。预定论特别把上帝的怜悯与恩典表达出来,这难道不会让我们感到难以理解吗?
3、预定论的意义
最初听到预定论的人,受现代理性主义世界观的影响,会下意识地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上帝要预定一些人得救,其余的人遭弃?神的慈悲表现在哪里?”著名的思想家弥尔顿对预定论曾有这样一句抱怨:“哪怕因此会把我放逐地狱,但这样一个上帝我无法敬重。”有时我们表现得好像比上帝还要爱世人,不管自己是否能够爱周围的人,却对我们所认为的人类中的“不公义”表现出强烈的愤慨,好像我们更像是人类的主人。我们把对上帝的敬重建立在我们对他进行理性评断的基础上,好像我们可以站在他的旁边与他比肩而立。但加尔文说,其实预定论的教义是让人敬畏的上帝的奥秘。这奥秘是不被我们的理性所理解或者评断的。我们对上帝的敬畏乃是基于他是且只有他是上帝。只是因为他是上帝,所以他的智慧是人无法测度的。保罗在《罗马书》中谈论到神的预定与拣选后,曾如此地感叹道:“深哉,神丰富的智慧和知识!他的判断何其难测!他的踪迹何其难寻!谁知道主的心?谁作过他的谋士呢?”
(罗11:33-34)是的,谁有能力作他的谋士呢?
正如《威斯敏斯特信条》3章8节中所说:“此预定的教义至为深奥,所以当特别慎重并留心处理,好叫凡听从神在其圣言中所启示之旨意的人,可以从他们有效蒙召的确实性上,确信自己永远蒙拣选。如此,这教义对那些凡以真心顺从福音的人,就提供了谦虚、勤勉与丰富安慰的题材,对神就提出赞美、敬畏与赞叹的题材。”因此预定论的意义只是针对信徒而言,只能够被属灵的眼睛所看到。关于预定论的问题不是“为什么上帝事先就预定一部分人遭遗弃?上帝的怜悯在哪里?”真正有意义的问题是:“为什么我是被上帝预定得永生的人?”当我这样地提问时,我才会看到这个教义的丰富的属灵意义。人才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当在的位置上,在看到自己的不配时,深切地领会到神的慈爱与怜悯,他实在是一位慈爱施恩典的上帝。选民之地位的看见不是让我们把自己摆在一个比他人更义的位置,而是让我们在自己的一无所是中看见上帝的恩典。而这种对神恩典的品尝与领会,正是我们传讲基督福音的基础。
4、预定论与传福音
或许我们还是习惯于站在上帝的位置上提问说:“如果一些人早就被预定了,那么这些人的自由意志还有什么作用吗?”似乎得永生对这个人来说成了被强迫的事情。对此唐崇荣牧师曾举过一个例子,说有一个人在一间房子里睡觉时,房子失火了,火势很猛,他还在熟睡,而且梦见他在水中游泳,很舒服。他的朋友跑来喊:“着火了,快出来啊!”他似乎听见,又好像没有听见,因为睡觉的时候是把耳膜关起来,虽然关了却没有锁,还能让一点点声音溜进来。“失火了,快出来!”“游泳没有游完呢!”“很热啊,火要烧死人了。”
“水很凉爽啊。”这个时候不是自由意志的问题,而是睡觉的问题。如果你一直坚持喊,他终于醒过来了,他发觉没有冷水,只有闷得不得了的二氧化碳,他就冲了出来,这就是自由意志了。所以正是预定把神的恩典显明出来,恩典先于个人的决定,个人的决定是在被正常化后才能产生出来的。所以预定并不是杀死你的决定,但你不能决定是因为你根本就已经死在罪恶中间,因此连叫你活过来也是上帝的恩典。
《威斯敏斯特信条》中有一段是这样说的:“神从永远,本着他自己的旨意,定下最明智、最神圣的计划;他自主地、绝不改变地决定一切将要成就的事。不过,神绝不是罪恶之源,他不剥夺被造者的自由意志,而且也不剥夺‘第二因’的自由性或偶然性,反而加以确立。”(3章1节)我们不要把上帝的预定与个人的决定放在同一个层面上。其实,每个人按照自己的心愿“自由地”选择,正把神预定的旨意成就出来,就如自由市场中每个法人“自由地”参与,才使市场表现出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使市场有规律地运转。
或许预定论对于我们传福音构成的真正挑战是,我们相信,如果对方真是神所预定的话,就是我们不去传,他/她有一天也会信主的。如果对方不是上帝预定的,那么我们传也没有什么用。其实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我们总是把这个人是否是神所预定的判断当作是一个前提。但我们是没有能力做出这样的判断的。因为我们不知道周围的哪个人是神所预定的,这是神的奥秘,所以我们周围的每个人都是我们传福音的对象。
我们当持的信念是,正因为我们生活中所面对的这个人可能是神所预定的,并且神把他带到我们的面前本身可能就有神美好的旨意,所以我们更要抓住神给我们的机会。谁能肯定这些人在我们的生活中被遇到的不是神的心意呢?“焉知你得了王后的位分,不是为现今的机会吗?”如果我们不传,对于神所预定的人来说,神定会通过某种途径让救恩临到这个人,但我们却会失去神祝福的机会。   我们所要克服的是,我们不要因为向其传福音所遇到的一时的挫折,马上就作出对方“不是被预定的”结论。慕迪的一个朋友为他的好友祷告了几十年,直到他去世的时候那个好友还没有信主。但在他去世几年后,他的这个好友终于信主了。谁能够“作他的谋士”,从而有能力做出谁不被预定的判断呢?
愿神在让我们明白他预定的美意时更充分地明白他对于我们的恩典,好使我们在他的恩典上有更好的成长。

主内Stephen

北村的凄凉故事 文/ 殷实

尽管在诸如《我的十种职业》这样的短篇小说中,北村先生已经惟妙惟肖地摹仿出了一系列能够彰显“见证”、“奇迹”以及爱和宽恕等等蕴含着宗教体验的寓言建构,甚至在他新近出版的两部短篇小说集的每一篇里,都可以明显觉察到他对灵魂挣扎的特别观照,但能否由此断定北村先生的写作已属所谓的“宗教写作”,我还是心存疑虑的。宗教实在是一个巨大而又纯粹的“主题”,而“宗教写作”除了意味着绝对的信仰诉求之外,更隐含了对文学的拒斥和否定。如此的话,小说价值之类的问题,就是很难经得起哪怕是最简单的逻辑追问的——任何虔敬热烈的宗教感情与冲动,都只能在唯一的人/神关系中得到确认,而不是借重表达和言说的形式之类,所以,“宗教倾向”可能是更为合适的说法。
那么,接下来的话题其实就应该是,当“宗教倾向”作为一个审美的、震撼的维度,出现于某个今日小说作者的笔下时,其作品的文学景观会发生何种变化?在北村先生所尝试的小说世界中,我们首先遇到的一个主题似乎是受难,不是圣徒或先知的受难,而是芸芸众生的受难。他写到的人物一个个都像标本一样自现实生活中采集而来,这与当今中国大多数作家并无不同;他所揭示的烦恼困顿和消沉颓废也是似曾相识的——不能自拔的情欲之网,历尽沧桑的疲惫身心,厌世者,女流之辈,以及怪物般的艺术家等等,共同组成阴郁的尘世景象、凄惨的人性图画。不同之处在于,北村先生似乎认定了,人的不幸更多地是源自人本身的脆弱,而非外部世界的变动纷乱,如所谓时代和社会生活之类,因而,众生的一切苦闷、绝望、屈辱和罪恶,就应该被放进他们的内心。如此,北村先生便开始了他对“原罪”的尽情挖掘,就像一个深海潜水员突然进入了一片人迹罕至的陌生水域一样。
《消失的人类》是对厌倦的不厌其烦的表达。一个侦探接手了一桩奇怪的案子:亿万富翁孔丘突然失踪,留下种种悬疑。然而,无论是从其生意上的竞争对手、秘密交往的异性,还是老实本分的妻子那里,都找不到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漫长而详尽的调查表明,真正可能的元凶正是他自己,他无法再爱他所拥有的财富,无法再爱自己所爱的人,最后,他也无法再爱这个使他的生命失去了动力的世界。因改编电影而被炒得名声大噪的《周渔的火车》基本上是个落套的爱情故事:木偶般的纯净无邪的美女,天衣无缝的欺骗与自欺,以及当真相大白时女主人公伤心绝望的尖叫,这些都再寻常不过。只是作者让那个该死去的爱情王子饱受了自我怀疑、自我谴责和自我否定之苦。结果,两场差不多同时发生的爱情几乎一样美好而纯洁,却也在相互抵消着,以至于全都变成了对脚踩两只船的男主角的致命伤害。《最后的艺术家》是北村先生对所谓先锋艺术群落的充满感伤与怜悯的揭露。一个货真价实的流氓加教授头衔,再加上艺术家胡作非为的表演,正可以告诉我们思想的犯罪与精神的堕落以及另类生活的低级肮脏,是怎样乔装成一时的风尚并找到其适宜的温床的。还有一篇同样描绘当代艺术家肖像的讽刺之作是《陈先和》。主人公是一个被出人头地的欲望和浅表政治文化弄坏了脑子的半吊子作家、某文学刊物的前任主编,其畸形怪诞的心灵状况令人骇异,其坎坷不幸的身世令人唏嘘。在《公民凯恩》、《被占领的卢西娜》、《强暴》等作品中,北村先生更淋漓尽致地勾画出了自甘在俗世中随波逐流的小人物的悲苦心路。不过,这些同样也出现在所谓新写实作家们笔下的庸碌之辈,在后来却都渐渐萌生出对罪的不同程度的认知和体会,又或者在临死前因悔悟而终获平安。这些都是北村先生的写作中最具“宗教倾向”的篇章所在。
由于暂时无法断定,哪些是属于灵魂的不安、扭动、奔逃和叹息,哪些又是出于文学的“需要”而刻意涂抹出的所谓“内心风景”,于是在小说中的各色人物那里,我们更多的时候只能为蠢动于字里行间的一大堆贪婪、自私、冷漠、背叛、无聊、麻木、盲从、猥亵、放纵……而目瞪口呆。樟坂(数篇作品中都出现的一个地名)几乎是被提前设定的一个地狱,阴惨昏暗,一具具为撒旦所摆布的软弱空虚的肉身,出没于那里的白天和黑夜,为自己斩不断理还乱的妄念而经受着折磨。或者,北村先生似乎过分痴迷于对罪的展览而使他对人性的见解偏于一隅了,以至于我们会发现,那些本该是来自超越力量的严厉与惩治,竟然是太多地经由某些无度的文学机制而实现的。就一般的小说阅读而言,这可能无伤大雅,但在关乎信仰传递的渠道和救赎之光的播散这些重要的方面,就会有生硬和不贴切之感,因为人的心灵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素材,更不是舞台化了的专门演习上升与坠落奇观的合适场所,对完全脱离了恩典“视野”的罪人的观察也是缺乏温情与神性的。北村先生让我们看到的另一个变化是,让自己的写作在一定程度上离开聪明巧智,如语言迷宫、文体试验等现代匠人们最热衷的无聊杂耍,毅然决然地回到故事。他开始采用近乎原始笨拙的小说方法:讲述、追忆、转述,包括采访调查等等,他仿佛是下决心要退回到一切小说革命尚未发生之前的质朴与天真状态中去。结果是,中国当代小说中必然存在的“隐性作者”部分地消失了,在操控情节、人物时客观性不足而随意性有余的职业习气也或多或少得到了阻遏,写作成为更加谦卑和诚实的“记录”。向故事回归,在形式上尽可能地简化……这是对很久以来就已开始了的文学世俗化进程的遥远的反对,它可能喻示着对自负的、甚至是飞扬跋扈的“创造”雄心的一种冷淡态度,同时,它也与对个人的看法在历史中的变化相关——艺术及一切近代的复兴运动皆因个人(当然是摆脱了神性的个人)的发现而肇始,而自浑然的原初世界中割裂出来的所谓现代主体的永久迷失和无所依凭,正是世俗化了的文学及一切其他艺术使尽解数也难以救治的恶疾,这正与一个可怕的比喻相符:蛇咬住并吞噬自己的尾部。
最后,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一些作家,为什么会濒濒流露出对宗教的神往和顾盼?文学和一切其他艺术中宗教精神的渗入,是出于风格方面的考虑呢,还是要引进某些中土传统之外的道德主义因素,再或者是重新介入精神历史最后的努力?这也是北村先生的小说文本可以引起的话题。无奈北村也好,其他像张承志、史铁生也罢,都缺乏真正令人信服的艺术实践。
事实上,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影响颇深的基督教本色化运动曾经启悟了许多当时的作家,将笔触深入到基督精神与民族性格的结合处而生发牺牲与爱的崇高感情。然而出自种种难以辩驳的历史原因,用去了将近一百年时光,此一“情结”才又在中国文学的记忆中若有若无地浮现出来,不能不说是件令人怅惘的事。

原野,和原野上的树—–远行记忆之二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办?”一段野长城脚下。已经半夜。我和几个当地年青人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还在激动交谈着。
一个瘦高个子的年青人,倾诉着他的危机:父亲每天都在小煤窑里拼命挖煤。那是真正的虎口谋食:地下水灌顶、井陷、瓦斯爆炸…… 生命随时会被猛地撕去。每年,成千上万的煤矿工人就这样被永远吞没在大地深处。可父亲反而更加不要命地挖煤,常常一干十几个小时——他发誓要让儿子上完学 ……。可是,这个矿工的儿子现在才知道,他的那个学校是一个坑人的冒牌学校,发的大专文凭其实是“野鸡文凭”! …… 同学们抗议、申诉,但什么结果也没有! …… 他不能把事情告诉父亲 ……。
当然,我要尽我所能,替他想出一些眼下最现实的办法(如,虽然这文凭不正规,但用你好赖学到的一些电脑知识,赶快到哪些地方,什么什么公司,怎样怎样找工作,去找找谁,不计较薪酬先求有一碗饭吃,快点让你父亲不要下井了,叫他快去 ……;你边干边学,争取尽早以实际工作能力提高收入;你们被学校骗的事,再去找 ……)。
一口气讲完这些,我们沉默下来,俯瞰着脚下已经灯火寥落的村子。
好一会儿,我才发现他们都已经转过脸看着我,悲切的目光现在已经穿过具体的危机,变成了对整个残酷庞杂的生活世界的根本责问——对生命承受如此之重的巨大责问:“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我一把抓住身边岩石裂缝长出的一棵树的坚硬树枝,脱口而出:“——像一棵树 ……那样 ……”
上海市中心“新天地”一家咖啡馆露天座位上,冬日下午和煦的阳光中,一位年轻小姐和我面对面坐着,喝着昂贵的咖啡(抱歉的是,自然都由她买单;而此刻,低头看着手里的这杯咖啡,我正估算着:它相当于那些小煤窑挖煤工一天的工资啊)。她容貌秀美,衣着淡雅。过往的行人,差不多都会看她几眼。她一定早已习惯了这种“注目礼”,只是专注地和我聊着。
九十年代的某日,她偶尔看到马槽书店的报道,便驱车一路找来。那是傍晚,我们简单聊了一会儿后,看到那么多人找来,她便端了把椅子,坐到门外,一支接一支抽着烟,一声不响地听着这一拨那一拨的热烈讨论。按照她的要求,我没有把她介绍给任何朋友。“你们谈的,我大多似懂非懂的。可就这么听听,也很有意思。”事后她和我说。她一直坐到近夜半我关门。然后她驱车把我带到法国梧桐浓荫下的衡山路,在一家茶坊坐下再聊上一阵。从那以后,有时一两个月,有时半年,她就会这样在“马槽”出现一次,按照她的要求我从不提任何问题,只是倾听她的问题。就这样,一直到这次在“新天地”的告别。明天,她就要去法国了。
“他说话算数,为我都办好了 ……,这一去,我们就算结束了,……”我静静听着,喝着我的咖啡。“我最不愿意参加以前同学的聚会,受不了那假惺惺!七八年前,她们还在背后叫我是法国人养的‘金丝鸟’,现在?哼,金银铜铁锡,做什么鸟她们都愿意做;不要讲法国,只要有钱,管你从非洲来,还是从甘肃来、江北来都行。你要是去老同学聚会,那打听、那眼神,能把人吞了!我才不去呢,让她们望煞这‘幸福’吧,哼 !”她狠狠冷笑一声,随即想到了什么,看了我一眼,褪去了冷笑的脸色。
我多次建议她戒除这种毒性的讥讽与自我安慰,虽然她提到的是一个恐怖的事实(就在前几天,我去一所全国重点大学举办讲座,碰到一位熟悉的同学,她告诉我:宿舍里为一位同学生日聚餐,酒后大家畅谈平生心愿,六个大学生,五个的心愿都一样:“傍”一个有钱的男人,做老婆或做情人做“外室”不论)。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好像是自言自语说道,“……也太‘幸福’了吧。这几年,大部分时间他不在,我成天就是健美、遛狗、搓麻将、购物 ……。你第一次和我讲的就对,‘人要是整个儿成了一块巧克力别的什么也没有,不会幸福的。’……我太理解张国荣了,好几次了,我也想那样一下子 ……,要不是你讲过我 ……”
尽我所能,讲了目前她还能接受的一连串办法,希望她到了欧洲能缓解她的忧郁悲观,…… 说着说着,我感到她仿佛没有听到这一串串建议似的,神情异常地盯着我,激烈的目光已经冲过了我那些就事论事的具体方案,终于变成了对整个诡异迷乱的存在——生活的烦躁责问,对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巨大疑问——“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随即,她的喉咙里发出与她往常的温雅判若两人的一声恨言:“——我,怎么办?”
看着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像一棵树 ……那样 ……”
生命原野
长城脚下的矿工和他的儿子,同上海“新天地”里的佳丽,他们各自生活境遇的不同,犹如天差地别——虽然在同一片土地上。
人类就是这样被分割成不同的阶层、人群,似乎各不相关地过着彼此无法理解的日子。世界总是这样被撕裂成不同的生活、时空,似乎各不相关地演绎着彼此无法想象的故事——即使在这个“全球化”、“信息化”的时代。
生命,可以像一个煤矿工人顽强承受一座煤矿石山那样地沉那样地重,也可以像一个上海佳丽无法承受一串珍珠项链那样地空那样地轻。
生命、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了无数的复杂、叵测、奥秘 ……
卡夫卡对当时正风靡欧洲的福尔摩斯之类凶杀破案小说不感兴趣。在《卡夫卡谈话录》中,那位年轻人问卡夫卡何故如此,他回答说,哪个人杀了另一个人,这永远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秘密。整个人生才是真正的秘密,生活世界才是真正的秘密——值得去毕生探索的最大秘密。
有人仅仅用已被“规训”化了的专业语言来探索这个秘密并宣布这是唯一的“破案”方法。我认识多年的一个哲学博士,心无旁骛地从南大到复旦,从一个学校图书馆到另一个学校图书馆“苦心破案”。在北大的几个月研修,除了图书馆,他连燕园朗润园都没走过,更不要说近傍的颐和园圆明园了,他的康德的人生之见,自然与矿工们农夫们,也与佳丽们金领们,甚至与在他教室里混学分的年轻人的现实生活是毫不相干的。有一次,朋友们对他的哲学高论实在听不下去了,只好说,你的头一定被图书馆的门轧过了。好在他能承受朋友的玩笑。
正如哈姆雷特对他的好朋友霍拉旭所讲的:世界上有多少事情是你们哲学家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
想都没想到过,听都没听说过,一切从何谈起?
所以卡夫卡的探索与表述全然是寓言式的、诗性的。所以在我看来,仅就使用的方法而言,孔子老子庄子也比不屑于他们的黑格尔高明许多。
从农家出身一字不识的外婆那里,从无数农民牧人守林人那里,更从造物主原创的远方原野中,我也幸运地学到了这样一种探索的目光。
那年,我们一行 12 个同学坐在乡亲们的大马车上,驶进了黑龙江与内蒙古交界处的一个偏僻屯子“插队落户”当农民。这里的人大多连县城都没去过,突然来了一些上海的学生,屯子像是翻倒了马厩一样。全村男女老少把我们团团围住,上上下下又看又摸着我们浑身的一切,比买马买牛时的光景还要热闹。当听到我们彼此用上海话讲话时,他们笑成了一片——“世上怎么还有这号鸟语?!”我们离开家已经六天了。每个人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给万里之外的家人写信。我们在屋里一张长桌边一字排开坐下打开纸笔,立即又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脑袋挤满了我们每个脑袋的前后左右,乡亲们全都瞪大眼睛看看我们所写的每个字。不久,人群中便发出一阵惊叫声——“你们写的字怎么和咱们的一样哪?!你们讲的话和咱们的不一样嘛?!”因为刚才听到了“鸟语”上海话后,他们一致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书写的应该是“鸟字”——“上海字”。
其实,更大的震惊发生在我们这些上海学生自己身上。我们都来自上海市中心静安区的一片旧居民区内,这里的老街小弄堂里像压缩饼干一样住着密集的市民,人们的日常生活视线长度只有一到三、四米,吃喝拉撒睡的日子其实是在半公共状态下度过的。
可是出门了,几天来,我们的视线随着北上列车不断地被拉远、拉远 ……。黄昏,汽车把我们从齐齐哈尔火车站载去县城。车一过嫩江大桥,天地就一下子在我们眼前完全展开来 …… 汽车开上一段坡地时抛锚了,我们欢呼着全跳下了车,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玫瑰红色的巨大落日正轻轻触摸着地平线,向四面八方望去,全是深深浅浅橙黄色的荒原,一望无际;嫩江像一条冰色的缎带,静静地飘向远方,在落日的余晖中,颤动着万千银丝金线 ……。终于,我们那上海陋街小弄的视线被十万倍百万倍地拉远到了极限,无尽的原野穹苍袒露在我们面前。
可这仅仅是开始。“上山下乡”经历之后,是在荒凉的东北学院读书,然后是长期从事风景区环境规划,生态环境保护等半野外工作,再然后是这些年在草野民间从事的“地下工作”……,往来穿梭在本已隔绝的不同生活时空,艺术广角 行走事工在各种各样的原野上——草原、水乡的原野、山的原野、树的原野 ……   可这仅仅是表象。生存的挣扎经历之后,是苦苦的阅读寻觅思考询问,然后是蒙恩得救领受追随,一路上,从荒凉的关东到繁华的上海,从上层机关科研所、大学到重返民间底层大地深处,“原野”的图像层层展开——世界,仿佛一片外在的原野,从乡野到城市,从“高端”到野莽,是打成一片的生命原野;生命仿佛是一片内在的原野,从达官泰斗到贩夫走卒,是千奇万异的原野生命……
深深地走进这生命的原野,远远地首先看到的是原野上的树。

原野上的树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那时候,老家上海康定路那一带,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些梧桐树,一棵一棵散开很远距离孤单地生长着,密集的居民肯定比树叶多得多。一到夏季黄昏,无数的小弄堂里便蚂蚁般涌出无数居民,个个趿着“呱嗒呱嗒”响的木拖鞋夹着蒲扇带着小竹椅小木凳有的还扛着一块长木板,一家接着一家,一群贴着一群地在马路两侧人行道上排开纳凉的阵容,而那几棵梧桐树下的空地便成了人人觊觎的黄金地盘,早早就人满为患。
好在,从这片蚁巢般的居民区往西往南走上不远的路,树木便渐渐多了起来——经过张爱玲故居所在的常德路,穿过静安寺,走上华山路,最后走进衡山路一带,密集的法国梧桐树把一条条马路搭成了一条条绿色的长廊。那里的路上几乎看不到纳凉的人,路边一幢又一幢的洋房前后都是树木成荫的花园。
所以,一有空,妈妈就会带我这样往南往西去散步,她带我从小聆听的古典音乐中,亨德尔的《绿叶青葱》是我陶醉其中的最早篇章。苍树浓荫,和那几张唱片,那十几本古典文学名著一起,成了全家困窘生活中的一块美好绿地。
人,一定是在树的环境中被创造出来的,所以生命才会那么自然而然地喜欢与树为邻。而只有生活在远方原野,树与人的本来关系才清楚起来——树是人生死相依的生命伙伴。
黑龙江到内蒙古的那大片原野上,分布着这儿一条那儿一片的不多的树林,大部分地区则散落着这儿一棵那儿两棵的大树,如同海洋中的这一座灯塔那一座航标,为当地人指点着出门的方向回家的路,所以那儿有许多叫“一棵树”、“大杨树”、“三棵树”之类的地名。和上海那些被园林工人收拾得规规矩矩的行道树不同,这些原野上的野树个个饱经风雪雷电,棵棵伤痕累累却又株株蓬勃强壮。我一直忘不了这段场景:有一次我骑着马经过离屯子几里
地外的“一棵树”,那里有一棵二十多米高的大树,粗硕的树干上有几道雷击电灼留下的黑色伤痕,树冠向四周升展开去,远望如一把绿色巨伞撑开在原野上。这是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当我和马走到离大树几十米的地方时,突然,整棵树像一枚四射的礼花一样在我面前一阵接一阵绽放开来——那是无数各种各样的鸟儿从巨大繁密的树冠里一批又一批地轰然飞起,然后盘旋乱唱在大树上空。
原野上的每一棵树,其实就是一个或大或小繁荣茂盛的生命王国,可以滋养多少五彩缤纷的生命,带给原野多少福祉,对这种文学传奇般的生态学知识,在以后的环境专业工作中,我才有了深入的了解。但真正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为原野如此奉献的树木自己千姿百态的生命故事:草原上的白桦林、花岗岩缝里长出的黄山松、房山十字寺里会叹息的古银杏、西双版纳长成了整整一座溪桥的榕树 …… 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中,它们永远向着天光天雨天风展开枝叶仰望天际,它们永远向着自己所在的原野深处扎根从不脱离大地,它们始终围绕本原的树心一个年轮一个年轮地扎实生长从不迷失自己。圣经中树的美好异象比比皆是,一定蕴含着上帝深邃的启迪。尤其对于生活在现代后现代城市化原野中的人,生命几乎不可逃遁地被加工异化得越来越复杂、规训、光鲜、系统,可又越来越紊乱、迷离、苍白、荒诞。这时,原野上苍翠的树木那丰富、完整、合一、直观的异象可能是分外珍贵的。
于是,八方走去、一路行来,像结识益友、寻访良师一样,我四处留心看树、听树、闻树,试着与树弟兄交谈、请益,收获良多。
人在“原野”,不能“公案”凭什么?——长城脚下矿工的儿子,和“新天地”里的上海小姐,他们各自生活境遇的不同,尤如天差地别,而对他们追问的回应,或许都可以从“树”开始。
记得米开朗基罗的西斯廷教堂天顶画吗?这整个鸿篇巨制的中心,一个聚焦点,是一只轻轻伸向亚当——伸向生命的手。是这只似乎看不见的其实又真又活的手,把我一次又一次从不能自拔的灭顶之灾中拯救出来,从罪人状态中救赎出来。一路上,新的困境,仍然如潮汐一般不时铺天盖地涌来,是这只手轻轻地提醒着我,“要像一棵树 ……”(诗篇 1:3)推己及人,十几年来,和许许多多青年朋友们持续着各种各样的对话,面临着他们形形色色的逼问,渐渐地,我越来越多地尝试从“树”开始回应——你也可以——“像一棵树 ……”一天,一位研究宗教学的朋友说:“姜兄,你这种一概以树开始的回答方法很像一则禅宗公案。”
这则著名的唐代公案故事说:一位禅师问新来的僧人:“以前到过这里吗?”回答:“到过。”禅师说:“吃茶去。”他又问另一个僧人,回答是:“不曾到过。”禅师说:“吃茶去。”事后这个寺院院主问他:“为什么到过也说吃茶去,不曾到过也说吃茶去?”禅师便招呼了一声:“院主!”院主应答,禅师说:“吃茶去。”可是,以“树”所作的回应不是公案。
开创期的禅宗公案,往往蕴含着对“存在”深深的体悟。可惜,如同原儒原道的命运,在鲁迅先生所说的“吃人”与“把戏”的严酷历史演义中,它越来越被后人糟蹋成了一种逃避、把玩乃至伪饰。因此,在早年集中一些时间研读禅宗后,而今,我有时会循声远观一会儿学院里的禅学研究、抬头欣赏片刻公案中的思辨之美。但我痛感,这于生命远远不够,根本不够!
因为,那些矿工和他们的儿女们,那些农
民和他们的后代,这历史中沉默的大多数,命中注定跋涉在蒿莱没身的大地。在这险象环生、危机四伏的 “生命原野”,任何自我觉悟、人际救赎,从当头棒喝到循序苦修,最终都不能使生命彻底解放。一代又一代,无数代过去了,在罪孽深重的原野上,“众生易度人难度”,一种又一种“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的宏图大业最终成了蒺藜和荆棘,原野上行路愈艰、凶险愈密。“我怎么办?”面对着这“原野疾呼”,那轻轻伸出的神圣救赎之手,他承诺着、兑现着“松树长出,代替荆棘;番石榴长出,代替蒺藜。”(赛 55:13)
因为,那位佳丽朋友,我认识的许多成功人士,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他们的境遇千差万别,乃至天差地别,可他们终究全是这原野上的生命。20 世纪伟大诗人艾略特曾把战后的英国繁荣的西方喻为“荒原”。其实整个世界何处不是这般“原野”。上海这样的大都市,也无非是原野上的一方钢筋混凝土丛林之地。原野上的所有生命,全都面临着原野上永远的基本事态:生杀予夺。
因为生命处在外在境遇世界和内在身心世界的交织中,活着,就是走过这内外缠绕、相糜相荡的生命原野。而心灵原野上的毒蛇盘绕、乌云四境可能更加致命,例如,后现代的全球文化对于年青一代,似带来了新的生机、新的自由和新的可能,但也从心灵质地、感觉与思维方式开始,将生命迅速地浅薄庸俗化、片断化乃至粉末化。身在如此原野,每个生命早晚都要发出“原野疾呼”。
此刻,任何单一向度的“解决”都可能转瞬即逝,任何单一层面的“解救”都会捉襟见肘。“我怎么办?”面对如此原野疾呼,“吃茶去”之类的公案玄妙而过于简约自足。“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孟子),我们真正需要的,是朝向内外原野全部生活的、笼括整个生命的整体性幡然忏悔——知道——得救。而始终茂盛在圣经中的、也屡屡出现在中华文化精粹中的树——生命树,是这种完全忏悔——知道——得救的确切异象之一。因此,观赏过“公案”后,在原野上,我们走向树——树林。
(感谢我的一位旅欧朋友允许我把一段往事改写入此。初稿于 2006 年春,修订于 2009年 5 月。)

书话三则 文/ 刘阳

一、《卿卿如晤》
在抽屉里找见果子从一个小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两页纸,是她 2005 年底的几则日记,她经常随手写,许多本子都是写了几页就空着或者换了用处。
其中,12 月 26 日写道:“欣然得知考上心理咨询师,随手将当初乱买一通的书拎起一本看 ……《卿卿如晤》快看完了,也是好书。看好书是很幸福的事。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Z 如果还爱我,还在我身边,我临走前就把这本书留给他看。”
Z 就是指我。而果子,已于 2007 年 11月 3 日永归主怀,37 岁。
追思会那天,早晨 5 点醒来,在床上翻腾几下,打开台灯,把这本不长的小书从头看到将近完。快中午的时候,两个外地的朋友打“飞的”来,其中一个男人站在阳台上背对着房间流泪。不知说什么,不知谁该被安慰,谁该安慰谁,于是把他们丢给其他亲友,回到房间接着把《卿卿如晤》看完。
书是果子 2005 年 12 月 13 日在香港基道书楼买的,台湾雅歌出版社的版本。据说,这本书曾经安慰了许多人。果子显然也是希望如果有那么一天,是的如果有,它也能安慰我。
这一天真的来了,书也看了,我很难说自己受到了安慰。当然,看这本书的时候多少有点一目十行,急切地想找到一句警语,振聋发聩或醍醐灌顶,令眉间到胸口间的酸烦立时散掉。
路易斯因爱妻之死(骨癌,我知道那是很痛的一种病)而对上帝的责骂与怀疑我听着都还顺耳,其实我自己根本还没顾得上去怀疑责问他,那有用吗?我多少觉得那是一种自私的行为,因为那不过是一次自救的努力,不过是活人企图与这个让他的爱人死掉的世界和这个世界的所有道理和解的过程。最后,他经历这一番折磨之后重新与神和好了。
我没什么值得一说的读后感,只是觉得不尽兴,就这么几页,就完成了如此重大的一项工程。当然,或许因为我与神没有那么亲密过,所以也就谈不上和好,和好也就没那么容易,和好的场面对我的触动也就不大。不好说我失望了,我也不想做那个“不能被安慰的人”,我只是没这么容易就放过这件事,一个人就这么不在了,我心里觉不出急着怨怼、发泄或和好的需求,有空儿我还要再琢磨琢磨。临了想起书里印象最深的,果子在家中给前来探望的肢体泡茶倒似乎是第二篇序言里点破的那层有点存在主义神学调子的意思,上帝总有些不可解的行为,而信心只是承受痛苦的依凭,而不是靠能够避免痛苦换来的。更直白地说,祈祷最好是用来祈求获得对苦难的耐受力,而不是要求豁免权。所谓成熟,就是某天我们不再就一些无解问题提问,信仰领域同样适用。
在朴素的反应中,我觉得我们所接受的这一个,是超越的上帝,而非一个恩典的上帝。里面似乎有委屈在,但当要写下来时,就觉得难以把这话形成定案。毕竟,痛就会骂娘,这是人朴素正常的本能反应吧,呵呵,甚至这才是健康的反应。但,这是人类唯一的选择吗?人竟有了文化,有了修养(有时我认为只是由于修养,即某种符合文化标准的行为习惯,例如,有的人会有礼貌地应对冒犯和伤害)。在一切严肃得要写下来的场合,我不得不承认,这其中依然有恩典在。尽管可能我是那么委屈,但这份委屈是被倾听的,即使当你觉得无人可诉的时候,而且往往正是在你觉得无人可诉的时候。恩典是生命最终的完成。
二、《四种爱》
有时我觉得自己拥有了一个较高的起点,当有人为飞机晚点或牙痛快点消失祈祷的时候,我曾有机会为爱人多活一些时日祈祷,随后,我还获得机会,诚心地祈祷,让她离开吧,她为了自己,该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了,别怕亲人伤心而努力留下。语气充满歉疚,因为我无法确定,是否时候到了,一直到最后,我都无法确定,这时候是否真的到了。神啊,我抱怨过辛苦,但你知道,这次我不是为了这个而想让一切结束。
呵,这开头开得,开成了这个样子。这本书我看的是国内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版本,是我的一个好朋友编的。那年我去北京,从他家出来,他请我去吃炸酱面,问我,那你和果子怎么办?尽管朋友们都知道当时还只是我女朋友的果子患了乳腺癌,但他是唯一一个直不楞登把这问题抛到我面前的朋友。我忘记如何回答的了。后来他告诉我:你说,你要和果子结婚。随后就知道你们结婚了。
听他说这书不错,我才买来。去马来西亚的几天看完了它。在 PK 岛上,复活节那天把电视调到 CD 古典音乐频道,对着窗外
的海湾。
书写得既睿智风趣,又有信仰根基,可作为对艾柯、昆德拉之流认为上帝不会发笑者的反驳。原本看完很想认真写个评论,但却被书末尾处的一个注解绊住了。注解是这样的:写此书之时,路易斯的太太已处于癌症晚期,即将离世。
被绊住的理由很简单,路易斯经历自身苦难之前与之后的作品绝不相同,写《卿卿如晤》的就是写《痛苦的奥秘》的那个人吗?呵呵。我的起点高了,似乎在要求每句被我信赖的话,都必须出自同样经历痛苦考验的心。我对痛苦一旦降临到作者的身上将发生什么,并无足够的信任。讲道者常见,而证道者稀少。   妻子死后,路易斯三年后也离世。我很想找一份他的年谱,把他在《卿卿如晤》之后写过的书找来看。但公允地说,《四种爱》值得一看,毕竟,只有死了妻子的人写的书才能推荐,标准未免苛刻。
看的时候我曾想,这本书该什么时候读呢?年轻时该读,为了学以致用,避免犯错误,但恐怕很多地方是读不懂的,或者是自以为全都懂了。如果多年后再读,他会别有所感。而阅历足够丰富时再读,许多观点会觉得并不那样新颖,但却有一股缓缓的温情。只是,只是,这份温情被终止在那个注解。
而下面这段,帮我更深地理解了部分往事——“举一个极端的例子,我们就可以看到,接受、不断地接受别人对自己的爱(这种爱不取决于我们自身的优点)是何等地困难。”
随后,作者举了绝症患者接受家人之爱的例子,并说,“在这种情况下,接受比给予更难,或许也更有福。”结合上面的注解,我想,这是作者的亲历之感,他充分理解了病中不得不被他照顾的妻子所面临的困难。神“不仅会改变给予之爱,还会改变需求之爱,不仅改变我们对他的需求之爱,还会改变我们对彼此的需求之爱”。
对于我,这本书最大的现实价值在于,他以充满机智与宽容的善意,批评了基督徒对圣经有问题的理解,令信徒的行事,可以不显得那么有违正常的人性,不把“人性的堕落误当作上帝恩典的加增”。而本书的主要部分,物爱、情爱、友爱、爱情尽管美好,但都不应把自己当作最高标准,即,属人之爱的局限。我想,我已经体会过了,大爱的引入,可以让我们更好地拥有属人之爱,做得更好,它们之间不存在竞争的关系。令人惆怅之处在于,我无法全然肯定,如果果子病重期间我读了这书,是否真的就会做得更好。
路易斯说,“去爱,本来就是一件得冒险的事。爱任何事物,都难保不会有心碎的可能。不愿选择担惊受怕的人,剩下唯一的去处就是地狱,因为除了天国之外,唯一让人免除一切危险,或扰攘的地方,就只有地狱。”道理固然如此,然另一让人倍感惆怅之处亦在于,我们更多地学会了爱,可以转而爱更多的人,却无法回过头来爱那个和你一起学习的人。道理固然又是如此:这就是人与人息息相关的证明,这就是爱的传递,是的,当我们更加跳出来看时甚至还能说得更好:这就是爱的秘密。所以,人会惆怅。
装做爱神很容易,装做爱人很难。在我们至为痛楚的时候,我们的语调格外温柔。或许这是,爱的另一个秘密。

三、《成就爱》
我想象过数次,当果子的书捧在我手里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但其实每次都是想一下就宕开了,人无法在一种微微震颤的幸福状态下停留太久,就像波粒二象性吧,呵呵。我祷告神赐我智力、眼力与耐心,认真作完最后一校,找出所有错误,也感谢亲友团的代祷,如果不校这一遍就出书,我非郁闷得钻进洗衣机里先泡后洗再甩不可。感谢神的保守!我本以为已经校过那么多次,自信满满,感恩啊,不然真是没法交代啦,好险!
2009 年 3 月 9 日,果子的书,终于被我实实在在地拿在手里。刚拿到时,第一反应就是觉得不太满意,想让封面的颜色再暖一点,但因为工艺的缘故,封面比设计的意图淡了一点。但我也知道,这样一本书会让我越看越爱的,我已不可能有所谓客观的评价。
回忆在与不同出版社的接触中,朋友们认为本书具有成为畅销书的潜质,但前提是,必须增补二人世界的感情内容,“病发前你们是恋人,病后反而成婚;婚后身体无恙,刚一搬家却复发;一复发就是最凶险的肝转移,中位生存期只有 6-8 个月,却还能葆有感恩的心;这完全可以改写成曲折动人的《知音》版故事”。要么,就以白描的手法刻画治病求医过程中更多详实的细节,“像‘自白派’女诗人那样,或者打造成一本女病人的心灵鸡汤”。我很感激这些专业而坦率的意见,也心知肚明本书在图书市场上可能遭遇的最大批评:内容较为分散,缺乏集中力量的挖掘。
但,一份真实的生命记录、一份未完成的遗稿,不就该是这样的吗?谁的生活是围绕中心集中刻画的呢?我的态度于是也日趋明朗,我只可能删字,而绝不会把这些文字当作再创作的素材。怎么可能大修大改呢,我不应该自以为拥有这种权利。朋友们都很理解,我遂决定自费出版。
之所以这样决定,就是为了尽心尽兴尽意地表达、不做任何妥协地处理文字。我尽最大努力保留果子作为一个癌症病人、一个读书人、一个基督徒,对疾病的思考、对医疗的反思、对信仰的体会与践行。
一个主内弟兄看完后,说很感动,只是觉得信仰的内容不够深。我同意他的看法,类似的意见在争取出版阶段就曾有肢体表示过。和想得深的人比,她做到了;和做到的人比,她有文笔和机会记录下自己的部分想法。对于我来讲,至为重要的在于前者。路易斯想得足够深了,但也要自己宣泄出来一本书才能平复。其中或许有一个秘密,一个只能猜测的秘密,事关死者对未亡人最大的体恤。不说,因为只有神才确知。
从把果子写满了三个本子的日记录入电脑开始,到整理她所有的电子文档,直到最后一遍校对印刷厂准备开机前的蓝样,一想到能把果子的见证出版、摆在书店里、交到那些她最想帮到的人手里,就美得不行,但是如果赶上情绪低落,尤其是书的出版毫无头绪的那段日子,则是不敢想,心里怀着隐隐的害怕,我怕做不好这件事。
在这个过程中,我学会了把事情交托出去,信任这本书有它自己的时间。在那个合适的时间,它就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出生,被祝福。
整理遗稿就是对生活的反刍。从 2006 年9 月开始,果子的癌确诊复发,她就此开始了“向死而生”的生活。在小本子上,她一笔笔记下朋友们给她的爱,转过身,尽自己最大努力帮助身边的病友。
她全然拥抱着此世的最后生活。我只是看着这一切,无法分担一丁点她切实的肉体的痛,无法加入她为进入另一个世界的自我清洁与爱的准备。我的遗憾,正在于这后一半本是我可以更多参与的。如果当时我的信足够多。
在这个过程中,我充分认识到人的局限,我甚至对果子说:“在疾病中你越来越好了,而我却越来越坏了。”因为我只凭自己的力量。我的爱太有限了,我虽懊悔,但重新来过,却并没有信心做得更好,如果不在更大、更包容、更倾空自我的爱里找到根基。
她走后,家人与朋友相继信主,书出版后,更有许多素不相识的朋友发来对福音渴慕的邮件。心硬者有世界,温柔者有神。生命本身是一件礼物,而果子做到了,跟随信仰,让生命的破碎同样成为礼物,最后的礼物,一份无法退回的礼物。
感谢神,一遍一遍的阅读校对几乎已经弥合了物质世界的分离。当你已经能背诵一本书,并且充分理解一本书的时候,可以说这本书已经是你的了,这个人,扎扎实实就在你的身上,带着爱与美好、歉疚与满足。更何况,还有在圣灵里的交通。

苦难在神,却是恩典—一个艾滋病孩子的见证侧记 文 / 沈颖

我是一个国内媒体做深度报道的记者,主带领我有时有机会进入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之地,见到各种深处苦难中的人。而苦难在神,有时却是恩典。苦难中的见证,彰显了神的荣耀。
2003 年 8 月,我采访了 70 多岁的退休医生高耀洁 ,首次披露了河南艾滋孤儿(父母一方或双方因艾滋病去世,但本人健康)群体鲜为人知的生存状况,触目惊心,引发媒体和全国关注,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吴仪亲赴河南艾滋病村看望病人和孤儿,此后政府层面“四免一关怀”政策出台,民间慈善组织亦介入关怀资助。
2008 年 11 月中旬,我再次去了河南、天津、安徽访问了 30 多名艾滋孤儿,了解他们的坎坷成长心路。在安徽,我选了一个艾滋病高发村,那个村有 257 名父母因艾滋病死亡的孤儿。
五年前我采访过的孩子不少已经长大,蜷缩着的肩膀表面上似乎已经打开,但伤痕似乎进入了更隐秘的内心。与五年前的懵懂相比,他们的人生体验更为深刻,内心世界亦更复杂,在严酷的客观环境面前日益呈现严重的成长裂变:一部分人经受火一般的历练而渐入正途,上大学、读研、工作,乃至结婚生子;而另一部分孩子则败下阵来,早早辍学,没入底层的流浪大军,甚至误入歧途,当年关于个别艾滋孤儿犯罪隐患的担忧如今已部分变为不可更改的现实。
在这次采访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其实并不是这些,而是一个叫赵一鸣(化名)的孩子。尽管1米18的矮个和年龄严重不相称,但谁也不相信赵一鸣是个艾滋病人,伴有乙肝、肺结核。有时他的言词甚至不像个孩子。
他才 14 岁,渴望成年,考上大学,当上医生,尽管这可能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内在的艾滋病毒随时会发作,中断他的生命。
有艾滋病成人到救助他们的民间机构香港智行基金会办公室说,“我们的孩子能被照顾好就行了,我们死了就死了,活一天算一天。”赵一鸣跳出来教育他们,“我们自己要看得起自己,自己不能放弃自己。”
萎靡不振的大人惊讶地问,这孩子有病吗?继而羞愧不已。与生俱来的艾滋病毒一直隐秘地匍匐在赵一鸣体内,阻挠着他的发育。手指不能自如伸弯,夜里咳嗽不止,脸部浮肿。他现在要吃三种药,自己上好闹钟,从不误时。去年 7 月,赵一鸣被检测出感染HIV,医生推测他是母婴感染,母亲在他两个月大时喝农药自杀,曾卖过血,感染上艾滋病毒。
在智行基金会资助的孤儿中,像赵一鸣般感染艾滋病的现有 300 个。过去八年,已有不少孩子陆续离世,尽管他们中有的有很强的求生欲。基金会主席杜聪回忆说有一天,一个 11 岁的病孩子,冒着暴雨,趟过泥地步行七公里到他们的办公室问一个如何吃药的
问题。刚开始吃的抗艾药是液体糖浆,分量难掌握。
赵一鸣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棒极了。在学校,没人知道他有艾滋病。他被 20 多名同学投票选为班长,他带领同学们念英语,帮生病的同学打水。周末,他喜欢跟智行的工作人员学习打篮球,盼望能长高一点点。
半年前,医生还预测他活不过 3 个月。
当时他黑瘦,皮包骨,高烧不退,肚子鼓得像气球。谁能想到,即使在快触摸到死亡的时刻,赵一鸣内心仍感到真实的快乐。他给资助他看病的香港林阿姨写信说,“我躺在床上发呆,突然就会想到你,那种感觉有说不出的美好。那也许就是想念妈妈的感觉吧。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没见过她的照片。”
其实,躺在床上做个被人照顾的小孩,让他觉得挺安心满足。此前一年多,父亲艾滋病病发,病势汹汹,姐姐在外打工,亲戚和邻居怕传染不敢靠近,他一个人照顾父亲,每天给他熬粥煮青菜。没钱,医生不来,他就充当父亲的医生,自己看医药书,找医生问,托赶集的人用装化肥的袋子买回一袋袋盐水和药,照着说明书自己配抗病毒的药。“办丧事时,亲戚们都在围观,也是我一个人。”
赵一鸣就这样被逼成了一个小大人,独立办事能力很强。他还替智行工作人员马正洲解决了一个难题:有少数艾滋病人不自觉,为了获取更多的生活补助,把亲戚或朋友的孩子转到自己的户口上,赵一鸣认识这些村里的孩子,戳穿了谎言。“人心总是不满足,别人帮你不是欠你的,要感恩。”
父亲去世后,赵一鸣彻底成了孤儿。马正洲只好在他病情好转后替他找了学校,租了个房子,每个月供应生活费给他和姐姐。屋子里没有电视。他一回到出租屋,邻居家的孩子们就围拢过来找他玩。两个男孩联手跟他下象棋,几番厮杀后甘拜下风,小赵好不得意。 赵一鸣觉得这样的时光无比幸福。但他从不让别人进入他租的房子,怕房东或邻居发现他真实的病情而把他赶走。他把药用袋子密密实实地缠绕起来,藏在抽屉里,怕邻居来串门时发现走漏风声。他很怕这样简单快乐的时光有一天会戛然而止。
孤身离开家乡被赵一鸣视为摆脱黑暗的开始。他把好心人的帮助看成生命中的光亮,“哪里有爱,哪里就有光。”他把此前生命中经历的种种黑暗都忘却了,单单记住光。每个星期,赵一鸣都给关心他的人发一封电子邮件。在他心里,他把他们视为家人。他甚至觉得,“不好好学习就是浪费世界上的空气和水”。
他将自己得第一名的奖状一张张扫描了传给“亲人”。在结尾,他总是写,“将来会有一个更好的小赵出现在你们面前。”
少年赵一鸣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感到好奇,他申请了QQ 号,添加了 30 多个网友,有空时跟他们聊聊,他最喜欢网络的一点是,“没人问你的爸妈是谁,没人问你是否有病。”去公园玩时,他尝试去蹦床,其他的孩子在他身边使劲跳跃,在空中翻跟头,他小心翼翼地站着,两腿绷直,稍稍用力,人就自由地弹跳起来了,“感觉像飞”。他对这种感觉着迷,不肯停下来。
老师要求写一篇命题作文,题目是“另一个世界”,其他同学都想像另一个世界有太空人、时间机器什么的,赵一鸣写道,“另一个世界是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是一切黑暗的人和事都进不去的世界,那里没有纷争,没有穷富,没有疾病,人人平等。”
赵一鸣几乎是我采访过的艾滋孤儿中最特别的一个,本身携带艾滋病毒,他本该是最有理由坠入绝望的人,但无论病毒在体内多么肆虐,他都仍怀着无畏的希望。基金会主席很感慨地对我说,这个孩子就像个小天使,他的生命注定会很短暂,但他生命的价值也许不仅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唤醒别人。 赵一鸣超越死亡的乐观和无畏的希望源自哪里?
他是一个基督徒,每个星期他都坚持上教堂,他打开心中的眼睛见神面,获得抵挡死亡和无边恐惧的勇气、力量,支撑在教堂之外的生命时光。
他没告诉我这个事实之前,其实一种莫名的预感让我猜到了主在他心里。因为他眼睛里的神采,不伏在死亡之下。如果不是神的保守,有谁能在几乎能摸到死亡之魔的地方,反射出如此丰富的生命之光?
采访完,我带他去吃肯德基,去公园玩蹦床,像个孩子般尽兴后,他盯着我的眼睛说,靠着主,我的肉体也许会死,但是我的灵魂会去一个更美好的地方。姐姐,我们有一天会在那里重逢。
我会第一眼就认出你。我记得你看我蹦的样子,手里拿着我的外套。
那一刻,时间静止。
很多成人知道自己有艾滋病,都被恐惧掳了去,而这个小弟兄靠着主竟如此刚强壮胆。他不仅热爱生活,还热爱学习,几个月前我又收到了他发给我的十张奖状,扫描电邮给我的,总分在年级是第一,各门功课都很棒。
每次收到他的信,面对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向着死亡而生的无畏的信心、勇气,总让我自省自己信心的缺乏和亏欠。
跟大家分享这个故事,希望他也能激励你,靠主坚固,无论在何种环境中,都持守从神而来的信心。
赞美感谢主,在最黑暗的地方也有主的光芒从四面照耀。
在世间有苦难,在主里有出人意外的平安。这是生动的见证。
那美好的仗他都打过了。主胜了死亡和面对死亡的惧怕。在爱里,没有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