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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夏季号卷首语

在保罗写给哥林多教会的信中,保罗为在他们中发生了连外邦人也以为耻的淫乱而责备他们说:“你们还是自高自大,并不哀痛,把行这事的人从你们中间赶出去。”(林前5:2)细想一下就可能会有这样的问题:发生了这样的事,当时的哥林多教会还有什么自高自大的呢?他们为着这样的事发生在他们中间还真有什么“自夸”的吗?书信中没有告诉我们他们究竟为此自夸什么。
在保罗写给哥林多教会的信中,保罗为在他们中发生了连外邦人也以为耻的淫乱而责备他们说:“你们还是自高自大,并不哀痛,把行这事的人从你们中间赶出去。”(林前5:2)细想一下就可能会有这样的问题:发生了这样的事,当时的哥林多教会还有什么自高自大的呢?他们为着这样的事发生在他们中间还真有什么“自夸”的吗?书信中没有告诉我们他们究竟为此自夸什么。不过,生活在今天这种极为崇尚个人自由、把所谓爱的感觉加以神化的时代,在这个并不理解何为宽容却不时把宽容挂在嘴边的时代,为这种淫乱的事、或者今天更常看到的婚外同居这样的事而自夸倒真是可以理解的:我们能够容忍和接纳这样的人不正是表明了我们的宽容与爱吗?我们能够让这样的人在我们中间而其余的人不致受到影响不正反映了我们教会的成熟吗?如果我们心里真有这样的自夸,那么保罗的提醒是十分明确的:“你们这自夸是不好的,岂不知一点面酵能使全团发起来吗?”(林前5:6)确实,今天可能不少中国教会对保罗这样处理教会中出现的罪的问题,即“把行这事的人从你们中间赶出去”,感到十分的陌生。他是不是真有点言语粗俗、没有爱心?这样的处理方式今天还适用吗?
本期我们所选加尔文“论教会纪律”一文正是要回答这样的问题。今年是这位伟大的宗教改革家诞辰500周年,本刊愿以选登他的一些重要文论的方式来纪念神的这位仆人。虽然他并没有把教会纪律算作为教会的基本标识之一,但他还是认为教会纪律就如教会骨架上的肌
肉,是无论哪个时期神的教会都不可少的。在本期的选文中,加尔文阐述了教会纪律的三重目的:其一,教会拒绝以恶名来羞辱基督,因为他是教会的头,教会是属他的;其二,教会通过纪律的执行防止这种恶的酵在这个群体中漫延,因为即使是在信仰的群体中,每个人也都可能犯罪;其三,以执行纪律的方式让犯罪的人感到羞愧而能够悔改,“当他们感觉到这杖所带给他们的痛苦时就能醒悟过来”。所以最终,教会纪律的执行是为了将犯罪者挽回;不仅明白真理,并且帮助他活在真理之中,这才是对他最大的爱。
让我们感到安慰的是,越来越多的中国教会认识到,特别是在今天这个已经失去公共道德底线的时代,教会纪律对于帮助信徒过一个圣洁生活的重要性。本期所选北京守望教会“关于教会纪律执行的访谈”可以说反映了教会在这个方面的实践中的初步体会。“北京守望教会纪律”2008年修订版自去年底公布后,开始在教会中认真地执行。因此,这篇访谈可以让我们了解教会在执行纪律时的处理方式、遇到的问题以及可能取得的结果。
为了纪念加尔文诞辰500周年,本期还约了几篇与加尔文及改革宗思想有关的神学文章。陈佐人在其文章中对加尔文所作的回归历史式的入骨刻画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神的这位仆人,澄清以往对他著作、日内瓦的实践所产生的一些误解。小约翰对加尔文遗产的盘点相信会对我们很多人有启发。或许文中对其遗产的四点概括还可以丰富或扩展,但其中所提到的问题,即怎样才能更深入地了解和继承加尔文及改革宗的思想精髓,而不是随意使用这个宗派的名字当作自己标新立异的资本,则有更现实的意义。
虽然教会纪律以及过一个合神律法的生活并不一定要被看作是改革宗传统中最重要的核心,但却是我们本期探讨的重要神学问题。我们作为神的儿女,已经靠基督的恩典摆脱了罪与死亡的辖制,不再生活在律法以下,为什么还要受教会纪律的约束,还要受律法而不是圣灵的指导?方镇明的文章从加尔文盟约神学的角度回应了这个问题:尽管我们不是因律法的生活、而是因基督十字架的恩典在神的面前称义,但一旦我们得进入神恩典的盟约中成为神的儿女,就因此有活出与神儿女身份相称之生活的责任。而在这个方面,冀诚所译“论律法的教导功用”一文特别阐明了律法,尤其是加尔文所说律法之第三方面的功用,对于神儿女有一个与自己身份相称的成圣生活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圣灵正是借着神自己的话语在我们的心中工作,让我们借着在生活中对神话语(律法)的操练明白圣灵对我们的引导。
反省加尔文及改革宗的传统,其实心中所关切的还是其对中国教会的意义。孙明义的文章,对照中国本土教会所流行的“无建制”的教会观,考察了加尔文对教会建制的看法,并试图作出如下的概括:教会秩序是保证教会显明其基本标识——纯正地宣讲上帝话语及正确地施行圣礼——的重要保证。因此在教会中,圣灵不只是在个人的服事中掌权,更借着教会秩序在整个教会中掌权。在这个意义上,作为教会秩序之体现的教会建制不能不成为中国教会当反思的问题。新恩的文章则从更广泛的角度讨论了加尔文思想对于后世、包括对中国教会的意义,并“斗胆”对当下处境的中国教会提出了三项建议,具有相当的启发性。
在灵性操练栏目,侯士庭的文章让我们更多地了解加尔文的灵性世界。就如加尔文对自己的认识,他本性中有敏感、害羞、畏缩的一面;要按照他自己的意愿,他更愿意过一个避开人群安静研究的生活,但当神的手把他推上宗教改革的风口浪尖上时,他还是让自己顺服在神的心意下;把自己的生命全然摆上,去仰望神的怜悯与使用。加尔文并非刻板到只知道谈论神的律法,其实他更是一个强调圣灵之工作的神学家。同样,在他的思想基础上形成的清教传统也不是让人成为“律法主义者”,而是内含着非常深厚的灵修传统。本期所选“清教徒的默想实践”只是让我们一窥这个宝贵灵修传统中的一斑。在当下我们被忙碌所捆绑的生活中,借着默想的生活来脱离世务对于心灵的缠累无疑是极有益的操练。我们也期待中国教会的灵修传统,不只是在敬虔派传统中,同时也在清教传统中吸取更多宝贵的灵性资源。
在敬虔生活栏目中我们会看到三篇动人的见证。只要是真实经历神的见证,都一定是会打动人心的。若是我们自己选择的话,我们肯定不会主动进入到那种可能给人带来愁苦的境遇,但也正是在这种处境中仰望我们的主,那位乐于赐恩给他儿女的神就一定会让人经历到他的信实。杨安溪老弟兄的“大学时期的争战”一文,相信很多大学生弟兄姊妹读起来一定会感到熟悉,虽然他那个时期已经距我们有半世纪之遥,但我们还是与他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遭遇到的是相同的争战。
本刊虽然很重视加尔文及改革宗思想中极为丰富的属灵传统,但无意成为鼓吹任何宗派思想的喉舌。本期推荐游冠辉的“司布真与极端加尔文主义”一文,希望以此引起对改革宗传统、特别是所谓加尔文主义的反省,以防止一种“主义”进入到极端的情况。其实作到这一点
的最好方法就是回到这种思想传统的源头。可以说《基督教要义》是加尔文最重要的著作,是想要理解他的思想的人所不能不读的一本书。“加尔文《基督教要义》简介”一文可以帮助弟兄姊妹对这本书有一个初步的了解。
本期文化透视的主题是80后的一代人。布拉的“80后,青春即将落幕”一文让我们更多地了解和关注到这一代人。这一代人之所以引起关注,因为他们是第一批长大成人的独生子女,身受过从小学到高中各种考试制度的摧残,进入社会时发现自己又无可选择地身处一个拜金主义的时代。他们虽然幼时可能受到多人的呵护,长大后却发现自己极难与他人相处;虽然外面的需要常会得到满足,里面却时常满了孤独与空虚;生命总像是刚开工的一片零乱工地……虽然每个时代的人都需要神的怜悯与医治,但我们还是恳求神借着他的教会来关心80后的这一代人,特别在这一代人中兴起他的工人,让生命经历过改变就能够承担起责任与托付,从而让神的教会,特别是经过五百年前的宗教改革所形成的新教传统,能够在这一代人中更加兴旺.

2009年春季号——小组牧养

就信徒的团契生活来说,这种合一的寻求与操练特别地表现在彼此相爱上。正是在这种彼此相爱中,这个群体把基督作为其头的特别关系显明出来,把其所承载的基督的爱显明出来;由此显明这是跟随耶稣基督的群体,这个群体中的人因此被称为基督徒。每个信徒与基督个人关系的建立,其实是在一个信仰群体中建立起来的;是在与其他肢体之间操练爱的过程中建立起来。个人与基督关系的维系与深化,一方面与个人读经、灵修、祷告的生活有关;同时也与其和其他肢体是否有更好的生命的相连有关。

卷首语

2009春季号卷首语

真理讲台

教会是信徒的母亲/加尔文
与基督的团契及与肢体的团契 /布雷克

教会建造

牧养小组事工访谈/本刊编辑部
附:基督教北京守望教会牧养小组事工理念
堂会型教会与小组牧养 /天明
何以教会是信徒的母亲 /孙明义

灵性操练

神的爱每早晨都是新的 / 真言
知道.不知道 / 陈艳
在晨祷中与主亲密/ 孟绯
晨祷感言/ 曾淼

敬虔生活

北苑腓立比小组的点滴回忆 /Michelle L
与小组一起成长蒙恩 / 好智 艳青
主的恩典够我用! / 兴梅
附:主的恩典续
我的小组长之路/竟榕
疏离与结连——电影小组随感/ 窗子

读书沙龙

弟兄和睦同居之美善——读《团契生活》/冬青树
如何建立一个健康的小组——读《带出健康的小组》 /祖鸿
刺猬们的合一之旅———读《褥子团契》/布拉

文化透视

谁点燃了央视大火 /查常平
中国人的节日焦虑因何而来 /薛涌

艺术广角

走过呼兰河———远行记忆之一/姜原来
圣经里有记者的工作吗?/许宏
遥望春天/书密拉

问道信箱

为什么要祷告?

 

为什么要祷告

Ezra,

你好!

在读经和听讲道中我有一个具体的问题想向你请教: 关于祷告,John Piper有一篇讲道中讲“为什么要祷告”,他分了几个点来说明。1、神要求我们这样做;2、祷告使我们的喜乐加增;3、祷告是基督徒特殊的权柄;4、荣耀圣父和圣子。在谈到第 3 点时,他说:
Nevertheless,  God has ordained to make our prayers real causes of real events. Real causes. The words of James 4:2, “You do not have because you do not ask,” do not mean, “You would have had anyway, even if you didn’t  pray, since God had a plan and your prayers don’t matter.” “You do not have because you do not ask” means prayer causes things to happen that do not happen if the prayers don’t happen.
(译文:然而,神已经命定使我们的祷告成为真实事件发生的真切原因。真切原因: 见《雅各书》4 章 2 节,“你们得不着,是因为你们不求”意思并非是“即使不祷告,无论如何你都会得着,因为神有他的计划,而你的祷告并不重要”。“你们得不着,是因为你们不求”是说“祷告使得某些事情发生,而不祷告,这些事情则不会发生”。)
我有两个疑问:首先这样的解释从字面上似乎让人理解为祷告是使得一些事情发生的必要因素。有其他姊妹认为,这样一来,和神的绝对主权及预定论似乎有一些矛盾。我的想法是,人的祷告的确参与了神所预定事件的实际发生;也听过一些观点说这和神的计划不是在一个人能完全理解的空间层面里面。这样想倒也不是那么的冲突。

另一点是,我不知道 Piper 用《雅各书》中的一句经文来论证自己要展开的观点,这样是不是合适。因为这句话是在“不可与世俗为友”的教训里出现的,“你们中间的争战、斗殴,是从哪里来的呢?不是从你们百体中战斗之私欲来的吗?你们贪恋,还是得不着;你们杀害嫉妒,又斗殴争战,也不能得。你们得不着,是因为你们不求。你们求也得不着,是因为你们妄求,要浪费在你们的宴乐中。”我理解,这样的“求”和“得着”是有一个特定的目标的,就是在神里面生命的更新和洁净。有求必得的,是因为按着神的旨意,这和圣经里其他地方对祷告的教导倒十分吻合。如果单是把“你们得不着,因为你们不求”摘出来解释祷告的权柄,似乎有点把这个“权柄”放大了(我不是指 Piper这样解释是错的,或许我自己的理解更保守一些)。
不知道以上两点自己理解得对不对,想听听你的看法。
另外,在听讲道的时候,越来越觉得需要分辨,不仅是分辨异端,更多的是对一些神学体系下各种观念的分辨。感受是似乎越是神学体系相对完备的属灵领袖,越倾向于用自己的神学观来解释问题。John Piper据说是在美国真正的信徒中影响力最大的。他对上帝的渴慕对我是很大的激励,也希望可以怀着审慎的心态,从他以及众多伟大的神学家那里得到更多的帮助。
以马内利!愿神带领和祝福!
Sophia
Sophia ,
你好!
从来信中可以看出,你的思考非常细致,也具有一定的深度,我真的是为此献上感恩。现将自己初步思考和研究后的一些想法整理如下,仅供参考:

一、对《雅各书》4:2-3中的“求”的理解
    你在信中提及,这句话是在“不可与世俗为友”的教训里出现的,从上下文,“求”与“与世俗为友”的确有一定的联系,但我们也很难将“求”的“特定的目标”直接理解为“在神里面生命的更新和洁净”。从上文(3:13—18 )和下文(4:11)来看,“求”似乎与信徒之间真正的和平与和睦有关。在我看来,雅各在这里告诫信徒要避免的是“妄求”(4:3),劝勉信徒要追求的是积极而谦卑的“求”(4:2,6)。

 二、对JOHN Piper的论证方式的反思

如果以上的解释能够成立,那么我认为,John Piper 的论证的确有欠严谨。
首先,从圣经的上下文来看,很难看出雅各在书信中有意将祷告和权柄联系在一起;
其次,从逻辑上说,“ 因为不求, 所以得不着”并不能够推导出“因为求, 所以得着”。
因此,要论证祷告的权柄或“祈求”和“得着”之间的某种程度的因果联系,需要引证其他经
文。

三、神的主权与人的责任

照着圣经的教导去祈求,是信徒的责任,而祷告蒙应允,则出于上帝的主权、恩典和怜悯。卡森教授对两者的关系有非常好的总结:一方面,神拥有绝对至高无上的主权,但在圣经上,他至高无上的主权从未减轻人的责任;另一方面,人类是承担责任的受造之物,但在圣经上,人的责任从未减损神至高无上的主权,也没有使神置身于“偶发事件”之外。(参见卡森著:《保罗的祷告》,潘秋松译,美国麦种传道会,2005年,213-214页。)

 四、分辨、权威以及神学观的影响

我赞同你所采取的慎思明辨的学习态度(林前14:29)。我愿意和你共勉的是,尽管没有一个神学家或牧师的讲解像主耶稣那样完全,但有些神的仆人的教导,比如加尔文、欧文、爱德华兹、钟马田、巴刻和卡森等前辈的著作,已经历了历史的检验或得到了普世教会的印证,绝大部分内容都是很好的,可以作为信仰生活中的“辅助性权威”。从我有限的了解来看,John Piper也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属灵前辈,讲道时常常陶醉在上帝的荣耀之中,听他的讲道,真的使我经历到了对上帝的更多的渴慕。

学习圣经时应尽量避免将自己的意思“读入”圣经的私意解经(彼前 1:20),而追求对圣经文本含义的“读出”,这是诸多弟兄姊妹的共识。然而,有一点需要特别提醒的是,正如唐崇荣牧师所赞同的那样,任何人在解释圣经时其实都不可能完全脱离自己的神学观(唐崇荣:《救赎论》,中国与福音出版社,1995年,172-174页),用哲学术语来讲,就是人无法脱离自己的前理解结构 。我们所能做的,是在谨慎运用各种解经原则的基础上,将自己对圣经的解释与上述“辅助性权威”进行比较和印证,保持适度的反省,同时又对上帝的引导和护理之工投入坚定的信靠(来1:3),相信尽管今生所知道的非常有限,但与主见面时定会超越今生各样的限制(林前13:12;约一3:2—3),永远享受与主的同在(帖前4:15—18;启21:1—4)!

愿主赐福你在恩典和知识上有更多的长进!

                                                         主内Ezra

遥望春天 文/书密拉

已近凌晨,窗外依然有喧嚷的鞭炮声。昨晚是除夕夜,从三环路一直到五环路,整个北京城笼罩在烟花的璀璨中,路上到处是纸箱大小的烟花筒。我们一路慢慢地开过去,欣赏也参与着这个预备迎接春天的日子里普通人的欢喜与满足。但我一向容易在繁华热闹里油生感伤,这个时候自然又会想起那些无法参与到这当中来享受春节快乐的人们。
十天前曾经到医院去看望了一个朋友的父亲,他眼神黯淡地躺在床上,费力地呼吸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某个地方,执拗而茫然,让人无措。朋友说父亲是走着进医院的,那时整个人浑身上下还散发着健康活跃的气息,腰身硬朗,腿脚结实。不过才两个月,60 多天,人就已经虚弱得坐不起来了。“很残酷,真的很残酷。”朋友眼里透着无奈。我听着,也只能听着,握握她的手,没什么说的。
然后又过了三天,我再去的时候,那张床已经空了,白色的床单孤零零地萎缩在一边。虽然有阳光从窗外无所顾忌地洒进来,照亮了一屋子,但那个曾经躺着的人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依然站在同一个地方,看着那张床,想着人的生命何等脆弱和易逝,无话可说。
上个周日,我有机会搭车与 C 去看望我们共同的朋友的朋友,刚刚 30 岁的 Y。我早就听说 Y 的事,一年前腿上长出恶性肿瘤,几次大手术,截去左脚。刚刚又检查出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腰部,可能另一只脚也保不住了。我们去看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苍老的父亲守在一边。他说,抚摸着那条没有脚的腿,如果让他再截去一只脚,他真的无法承受和面对,他真的只想拖着残废的身体从窗口翻下去。他微笑着说着这些话,眼神冷静,面容苍白。我们听了,也只能听着,试图寻找一些鼓励的话来讲给他听,却知道那些言辞既不能说服自己,也无法安慰他。
我坐在床边,就像那天站在那个老人的床边一样,感觉自己是那样地无措和无奈,甚至为自己拥有健康感觉羞愧,我不知道为什么躺在那儿的一定是他们而不是我,至少当时不是;我因自己无法为之分担痛苦感觉羞愧,我不知道如何伸手相助,并且能够支撑在那个合适的地方,使他们不至于因我的笨拙和自以为是增加负担;我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感觉羞愧,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出现在那儿 …… 面对他人的患难,我最想做的事就是——逃走,远远地逃开。什么都看不见我就能心安了。至少,可以以安然的心过完每一个普通的节日。但我毕竟是看见了、倾听了、面对了,我无法再假装不知道。我仰望询问道成肉身的那一位:“何必非得让我知道这个、看见这个、听见这个…… ?”他没有回答。他似乎是沉默的。我想他们也一定曾经问过类似的问题——“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知道,他们也未得到答案。
我唯一能够明白的就是,他们的存在与我从一开始就有关系,这关系不是因为血缘,也不是因为利益,而是因为我们最终的结局表明我们是如此地亲如一体——我们不过是尘土的造物,我们曾经由同样的土粒捏塑而成,包含同样卑微的元素,拥有同样的有限与脆弱,就像多恩牧师的那首名诗所言——“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 可以自全 / 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 / 整体的一部分 /……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 / 因为我是人类中的一员”。我从那样的眼神里能够体会他们深切的绝望甚至隐在的愤怒,能够触摸到他们尖锐的疼痛和沉重的忧虑,是的,我知道,尽管对此我无能为力,但我因相同的血肉之躯可以理解同样细微深在的苦楚,所谓将心比心,也许这就是我应当看见、听见的原因吧。我相信那位道成肉身的基督对此也知道、体察得一清二楚,因为他就是以血肉之躯进入我们当中的。
我为患难者能做的,除了提供一点儿杯水车薪的资助外,只有祈祷,就像我的健康的右手会为我流血的左手包扎并轻抚一样,在祈祷中将他们全然交付在至高永恒者的手中。从此,我和他们所经历、所遭受的一切不仅只与彼此相关,而且紧密地与他相关。祈祷不是出于孤独者的自言自语,不是出于绝望者的呼天抢地,不是出于怨怒者的诽谤咒诅;祈祷,实在是出于敬畏、感恩和祈望的倾诉——面对至高的造物主,我们不过是尘土的造物;面对永恒的自在者,我们不过是瞬间的存活者;面对肯于为爱付上自己的救赎者,我们不过是自私卑琐的罪人。
在这个短暂的生命之旅中,我仍然要不断地为一些相识者送行,看着他们年华老去、日渐衰颓,最终离开这个世界,完成身为有灵的活人的生命行程,然后等待着我的行程日满,被那些与我相识的人送别 …… 我们的生命之旅若没有至高者的恩慈救赎,无论健康还是残
疾,无论长寿还是夭折,其实都如智慧的传道者所言,不过是“虚空的虚空”。只是,如果不认识他,如何能欢喜地知晓并确认那个秘密呢——在短暂的生命旅程的终点,我们将要通过死荫的幽谷,进入永恒的光明之地,而这,是如蜉蝣的我们活在瞬息的时空中无法完全洞彻和明了的。
这四季的轮回,不仅仅是创造者赋予大自然的秩序,它也同样昭示着死亡与新生的秘密。当满目的枯寂在寒风中了无生趣地蔓延时,春天已经从遥远的天边慢慢地迫近,并必将到来 …… 如此,所有的患难与不公总有结束的一日,那一日,是唯独属于他的大胜之日,那一日,将成为“短暂”结束的时刻,永远的春天将不再是一个比喻,而是——不可思议却实实在在的事实。
我盼望着,在永恒的春天与那些我送别的和送别我的人们能够不期而遇,有机会诉说在短暂的时空中相逢的真意。

圣经里有记者的工作吗? 文/许宏

忘记是2009新年祷告会的哪一天了,大约是其中一个晚上结束之后,好好的爸爸在去城铁站的路上半开玩笑地问了这个问题。
那一天,距离好好的爸爸信主不到两个月。在他原先熟识的同事和同行中,信主的很少,他几乎是第一个。
跟好好的爸爸同行去城铁站的朋友,比他早两年信主。他们是在一年多前认识的,那时,他们因为对英国杂志《经济学家》(The Economist)的共同爱好走到了一起,成为同事,参与创办一份类似的刊物。
如果说这一个群体中信主的很少,对《经济学家》杂志感兴趣而在工作中学习效法的可能也多不到哪里去,在他们各自接近十年的媒体工作中,身边确实没遇上几位。
后来,中国的《经济学家》没能在他们尝试的那个新媒体办成,这一点儿都不奇怪。奇怪的是,就在他们各自离开那份媒体后的第五个月,好好的爸爸信主了。
这当然是好好爸爸的那位朋友求之不得的,本来,他的那位朋友就是冲着传福音来工作的,《经济学家》的招牌说到底还是个幌子,虽然这份有着166年历史的周刊对他来说一直代表着世俗媒体这个行业中最好的标准,无论是它的文章匿名制传统(看重写得怎样而不看重是谁写的),还是清晰的写作,以及不像很多其他媒体那样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狭隘眼界。
但即使如此,好好爸爸信主还是超出了他的那位朋友的想象,毕竟,这跟喜欢《经济学家》不是一回事,毕竟,在那位朋友受洗之后的两年里,还没有遇上同事信主的,之前也几乎没有遇上。

……长谈

在将近一年的交往中,好好爸爸并没有一开始就从新同事那里听到“主”的事,他们之间共通的地方还是如何将他们认为的《经济学家》令人尊敬的职业素质在自己的工作中落实,而这位新同事去美国报道总统大选的文章也让好好爸爸很感兴趣。
除此之外,那位新同事经常说起“信心”,说是不管报纸办得怎样,前途肯定是好的,原因在于他相信真理得胜。
真正说起“主”的事,是直到他们共事四个多月之后。在共同参加一个亚洲论坛的几天期间,他们有机会把平日工作中的交流推进到各自生活的历史和内心当中。
从筹建时,好好爸爸就是这份新媒体编辑团队的召集人,这是他从事记者工作以来最接近他职业理想的一次,而对于他的这位新朋友似乎也是如此。
他们比其他两位同事先期到达会议。那是一个周四的晚上,好好爸爸一边通过电脑上的MSN(网上聊天系统)跟编辑部的同事沟通以确定当周报纸封面的事宜,一边跟坐在斜对面沙发上的同事回忆各自是如何走到今天的。
欣赏《经济学家》的人大约都知道这个杂志(它自称是报纸)的基本立场,就是它的创办人苏格兰人詹姆斯 • 威尔逊(James Wilson)——一名教友派基督徒商人,上学时还因一篇神学论文获过奖——所说的:“我们严肃地相信,自由贸易、自由交流会比任何其他可见的动因都更加促进文明和道德在全世界的扩展。”
这也是好好的爸爸和他的这位同事都认同的。但问题是,这样的话仍然流于空泛,究竟什么才是“文明”和“道德”?究竟什么才是“自由”?为什么这些是重要的呢?这些观念是如何变得重要的?他们的谈话不可避免地要追究到平日工作共识的深层当中。
好好爸爸的这位同事曾经在MSN上表达过自己的观点,但从来没有这样面对面深谈的机会。他对好好的爸爸这样说:
“……可能是我的武断,但我跟以前表达的一样,我相信,我们能有这些判断都是源于创造天地和我们的主宰——神——的工作。神是什么?神是爱,是光,是真理,是生命的源头。人之所以有自由有尊严是因为我们是按照神的形象造的,但人的自以为是使得人背离了神,人失去了神赋予的真正的自由,人面对的是死亡。但即使这样,人依然能够重新获得自由,是因为神爱世人,他为了洗净人的罪让人得救,在将近两千年前,差派他的独生子耶稣基督降卑成了人的样式,在如今的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地方传讲得救的好消息,而耶稣基督被人钉死在十字架上,却像他自己预言的,在三天后复活,向他的门徒显现,让他们去到全世界传他的话,就是耶稣基督让他的门徒们遵守的,凡悔改而信他的人就能够得救,随耶稣受死而复活,重新回到永生神那里,获得永恒的生命,获得真正的自由,而这个传福音的行动一直推动到现在,从西亚到欧洲和非洲,从欧洲到美洲,从欧美到亚洲,而且还要一直持续到世界的末了,直到耶稣基督再来的时候,他要审判世界。……”
这位朋友还跟好好爸爸讲到了他去的一间教会,是他几年前从一家电视台辞职后经历对自由历史的考察而在无意中辗转找到的,他说这间教会是十几年前一对名牌大学刚毕业的年轻夫妇放弃了世俗的前途而建立的,原先是家庭聚会,就几个人,现在是在写字楼里,有上千人,有很多的大学生和在社会各界工作的人,他说这教会就在听从神的话,传讲那个能够使人得救获自由的福音,从可见的社会现象,这是他之所以相信真理得胜的原因所在,他不能想象没有超过人的神的力量的带领,这样的组织能生长为今天的状况。而对他自己,他和他未婚妻是在这个教会一同认罪受洗的,如果没有信主,没有这样教会的生活,他不能想象今天的生活会如此有盼望。
斜对面的好好爸爸是什么反应,他的朋友还记得,就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回应,一直在听,没有说什么,这恐怕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人这么跟他探讨工作和人生。反正,信主的奇迹不是在那个晚上。
那天,他们谈得很晚,后来的话题又回到了工作上。在那次出差之后,他们继续经历着工作上的共事和日常的交流,比如,通过其他的媒体朋友共同邀请《经济学家》的主编来访以增进同事们对这个榜样的认识,还有,就是突如其来的大地震,他们先后去灾区采访,各自到废墟中,面对生死。
又过了几个月,两次长时间的谈话使得好好的爸爸进一步听到“主”的事。一次是中秋之夜,那时,他们各自已经到别的媒体开始了新的工作,谈话是在另一位媒体朋友家中,这次,好好的妈妈加入进来了,律师背景的她比记者背景的丈夫提出的问题多得多,等到四个人从各自的座位上缓缓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六个小时过去了。那次之后,好好的爸妈第一次一同去了教会,参加了一场弟兄姊妹的婚礼。
第二次的交谈是11月中旬,好好爸爸的那位朋友的未婚妻从国外帮助禁毒和粮食援助的工作回来休假,在好好爸爸妈妈的家,大约下午四点见面,开始也就是随便地聊天,然后是晚饭,然后再看表就是早上五点多了。
几个小时后,下午一点,好好的爸妈来到教会,比他们的朋友来得还早,坐在那里,洋溢着微笑。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来,但这一次,是他们信主以来的第一次。
而一个星期前的周六,好好爸爸的那位朋友和未婚妻在一起祷告,终于忍不住大哭了一场,他们邀请好好爸爸去教会听传道人讲读书,这是他们一直盼望好好爸爸去听的,因为从知识的方面,那位传道人所说的可能比较容易让好好爸爸这样喜爱读书的人更好地理解基督信仰,但是好好爸爸还是没能去,说是要加班,并说对此抱歉。
他们当时没有敢想的是,好好爸爸和好好妈妈竟然在一周之后就信主了,虽然他们的确哭着向神献上祷告求神垂怜打开这对年轻夫妻 的心,但他们真的没有想到,好好爸爸和好好妈妈这么快就信主了,这毕竟真的跟别的事情都不一样。
“那一次去教会参加婚礼,看到的还是人,能感到人的温暖,这一次是感到温暖真的来自于神。”好好妈妈后来回忆信主的经历,好好爸爸则在博客上这样写道:“从现在开始,那个过去的我死了,也应该死了。我曾经相信制度、自由主义可以改变我们所处的这个国家,但是当我在我的朋友的帮助下探寻这一切,我以为可以改变世界的被造物的源头时,我知道自己错了。”
在敬拜结束后的那个晚上,他们的朋友邀请一位在诗班服侍同样有律师工作背景的弟兄跟好好妈妈和好好爸爸在教会的楼下吃饭,这位弟兄读书多口才好,也许因为背景的相似能够回答好好妈妈还没有想清楚的问题。
“问题?没有了。”饭桌旁,好好妈妈直率地笑着说,眼里还含着泪水,很像MSN上的卡通兔斯基(这个比喻来自另一位媒体的朋友,这位朋友还没有信主,好好爸爸好好妈妈还有他们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未婚妻在继续为她祷告)。

……甚好
   真的没有问题了?虽然希望如此,好好爸爸的朋友还是有点不相信眼前的景象,毕竟,关于基督信仰,在中秋之夜和那个不到一天前的通宵,他被好好妈妈这位律师集中“审问”了两次,那么多的问题怎能这么快就荡然无存了呢?
事实是,在接下来的几周,好好妈妈被一个很大的问题困扰着,直到新年祷告会时还是很痛苦。她的一位特别喜欢的表妹几年前得病去世了,对她是否进天国的问题,好好妈妈一直想知道答案,后来,她询问了差不多她在教会中认识的所有人,从好好爸爸的那位朋友和朋友的未婚妻,那位诗班的弟兄,一位传道人和他的妻子,到长老,到师母,几乎就是牧师没问了。
再后来,她也许仍然有困惑,也许有时还让好好爸爸有点着急,但他们春节回家给家人传福音的时候发现,却是好好妈妈那位失去了女儿的四姨在听到他们说耶稣基督的福音时最能够接受,说那正是她的心声。好好爸爸给朋友发的短信里说:“刚才给家人讲《马太福音》,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必得安慰。”
过了两天,好好爸爸又发去一条短信:“哈,法学硕士好好妈妈宣称要做宋尚杰,急坏了家人。”
这已经不让他们的朋友奇怪了。就在他们和那位朋友和朋友的未婚妻在春节前最后一次小组查经之后,好好妈妈坐在她家里的沙发上说,如果神这次赐下我们的孩子,我们就求神让这孩子归于主,做传道。他们结婚五年了,还不曾有孩子。
这孩子就是好好,是好好爸爸前不久刚起的名字,说是来自于《创世记》1章31节:“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
好好妈妈怀孕的消息就是在这个刚过去的
春节期间由好好爸爸给他们的朋友们传开的。而他们将参加教会的受洗课程,准备在即将到来的复活节受洗。
至于好好爸爸和他那位朋友的工作,他们还是记者,在各自的媒体传好消息,虽然时常仍感到这就像在沙漠里撒种。他们面对的是许多跟他们过去的自已那样失丧的灵魂,他们得救了,怎能不传让人得救的好消息呢?
让他们惊奇的是,报道这样的消息却一点都没有偏离记者的本分。而且,这给他们做记者的工作带来了从未有过的信心和喜乐,因为经上不是这样记着吗:“报福音传喜信的人,他们的脚踪何等佳美!”

走过呼兰河——远行记忆之一 文/姜原来

那年,我主持马槽文化沙龙举办了肖红代表作《呼兰河传》的讨论。(我一直认为,《呼兰河传》是五四以来中国新文学史上最优秀的一部长篇小说,可以毫不逊色地跻身 20 世纪世界文学经典之列。)
“我家是荒凉的。”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在这部作品里,肖红一而再、再而三乃至三而四地这般轻轻地叹息着。
呼兰河是荒凉的。
黑龙江是荒凉的。
关东万里大地是荒凉的。

急流呼啸

生活在人潮如海、寸土寸金的江南都市,是无从想象关东的荒凉的。
当年,经常出入山海关的人都知道,不管坐车还是步行,只要一过长城关隘来到关外,全部感觉会哗然一变。四面望去,处处辽阔荒颓;风声车声人语声,清晰传来;空气也变得疏朗许多。如果你反向而行,从东北入关,则会有相反的感觉:所有的感官系统仿佛经历了一条压缩通道,被悄悄收缩了一下。
暂且不说乡野,那时即使是在东北的大小城市、老工业基地,也到处可见斑驳荒凉。鞍钢完全是一个伏在蒿丛野地里的宏大杂乱的工业巨兽:高炉背后杂草漫漫、炼钢厂前黑草遍布。沈阳是东北第一大城市,可即使在它的中心城区,这一块荒地,那一条荒径仍随处可遇。
那时的沈阳边缘,散开着大片大片的荒野。我就读的东北工学院(现东北大学)占地之巨,据说在全国高校是首屈一指的。其时学院各建筑群之间,是大块大块的野地。学院正门前不远处,有一片怪树丛生、灌木遍地几无人迹的树林蔓延数里,被同学戏称为“野猪林”。有一段时间,我和湖南籍同学老涂在一家工厂实习,天天半夜回校,必须穿过“野猪林”。那 20 分钟的路程里,四周风声鹤唳,一如庄子描述过的情景:“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 者, 者,咬者,
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这野风常常把那老涂吓得拉着我直发抖,真是白吃了半肚子湖南辣椒。学院后面更是荒凉至极,那里根本没有围墙(东北许多城郊单位后面都不需要建围墙)。那儿是一片树冠高大的杂树林,漫远地一直伸展到浑河湾边。
浑河是辽宁境内的一条大河,巨川至此拐了个大弯,河水湍急汹涌。一群孩子常在这里玩(今天想来,那正是他们“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们不上学,辽阔葱笼的浑河湾便是他们的天然学校。他们游泳、捕鱼、划着小船在急流中来回横渡或顺水远行。那时,我也很少上课,常常夹着几本书,心情灰暗地穿过了几无人迹的树林,坐在河边,一边自修,一边看着他们玩耍。“叔叔,你生病了吗?”一个才十多岁的小女孩跑过来问我。从此以后,她常常陪在我身边练她每日的功夫:两掌撑地倒立。她的几个哥哥执行其父的命令,对她每日的训练进行严格的监督,丝毫也不怠慢。她一边倒立着,一边叽叽喳喳地向我说这说那,一双喜鹊般的眼睛在靠近地面的地方闪烁着。每天,我都要从她那儿收听到她家里里外外的详细新闻报道。荒凉的浑河岸边,杜鹃鸟唱得分外清亮。
可是有一天,这些孩子中的一个被激流吞没了,孩子们再也不到这里来了。一天又一天,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岸边,只有浑河在沉沉地呼啸。
大地,与生命,终究还是荒凉了。
20 多年后的一天上午,我费力挤进了地铁一号线。车厢里的人群已经完全被挤成了一车厢的沙丁鱼罐头。一路上,我背后断断续续传来两个女性的声音:一个细弱地抽泣着,一个低声安慰着。最后,其中的一个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心里真荒凉啊。”
这是今天多少人的叹息——即使在这满是人海楼海车海的大都市。

太阳照在呼兰河上

太阳照在肖红的呼兰河上,而不是照在丁玲的桑干河上。一抹暖黄铺洒在北国关东的荒凉大地上,闪烁在呼兰河畔。
出了山海关以后,火车沿着辽宁、吉林一路而去,车站间距离越来越大,人烟越来越稀少,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蛮。到了黑龙江,关东的荒凉也就进入了高潮。
那年,我再次回到黑龙江,准备进入小兴安岭。从省会哈尔滨到小兴安岭北端的近一千里铁路线只有一趟客车,而且是慢车。全程要行驶一天一夜。车厢还是伪满洲国时留下的老古董,半圆形的穹顶,狭小的车窗,条木椅子,列车一开动,车厢便不停地颤动着。列车刚开出哈尔滨站,驶过松花江大桥,立刻隐没在夕阳照耀下的荒原中。
我孤单地坐在车厢中部。空荡荡的车厢那一头,一位衣裳落满补丁的老大娘,一直目光慈爱地远远看着我。我心头一酸,想起家中生离死别的外婆,我不敢再往那儿看,便侧过身望着窗外。
有人拉扯我的衣服,回头一看,一个光着头的小男孩站在我身边。
“叔叔,”他开口说:“你这袄拉口子啦!姥姥让你把袄脱下,姥姥给你缝一缝。”我这才发现自己披的棉袄上绽开了一条大裂缝。“不用了!”我赶忙说,“我有办法。”说着,我打开帆布旅行包,取出里面的橡皮胶,这是我多年在东北颠沛的必备品。我脱下棉袄还没来得及往裂口处贴橡皮胶,男孩就牵着老大娘的手坐到了我对面。
(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特地选择了今天这个晴朗的黄昏写下这段记忆。)
那天,太阳也是这样远远地送来一天里最后的麦黄色余晖。余晖中的老人埋头缝补着我的那件棉袄,她满头一色的银发在余晖中有些许反光闪动。那小男孩像小狗般偎在她身边,在余晖中,用那对只有黄豆粒大小的眼睛看着我。
只有我们三个乘客,列车员到此刻还没露过面。车厢里静极了,只有车轮辗过路轨接缝处发出的轰隆声和车厢的晃荡声一高一低回旋着。
快缝完了,老人才开口问。“孩子,多大了?”“24 了,大娘。”我赶忙回答。
“咋这么瘦呢 ? 脸色也不太好。”她这才抬头看了看我,继续问道,“是南方知青吧?坐几天车了?”
确实,我坐海船,换火车,在路上已经 5天了。我回答大娘。当听说我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她的声音急切了:
“孩子,那儿可荒着呢。这条道上的人都说:‘火车一过康金井,白天镰刀不离身。火车一过金山屯,一半畜牲一半人。’你可得小心!”她停下手里的针线想了想,又对我说:
“孩子,这么着。咱在前面站下,你跟咱回家去住些天,好好调养调养,再进山里去。”我反复解释了必须赶路的原因,好不容易才谢绝了老人。
她仔细缝好衣服,又向窗外端详了一番,对我说:“这车又晚点了,还赶趟。你袄里长虱子了。该清清。叫我这小外孙清清你的头发,肯定也有虱子了。他逮虱子可快着呢!”她拍了拍孩子的头说:“去,替叔叔好好清清。”
我想:自己买通舱票,在海船底舱里挤了两天,一定在那时又沾上了虱子。关东农民中,亲友之间互相帮捉虱子是家常便饭。(说实在的,那场景,和我们今天在动物园猴馆里可以看到的场景是一模一样的。说到这,你可能忍俊不禁了,可朋友,看到这场景,我是永远笑不出来的。因为我和无数中国农民,不是旁观者,而是这场景中的血肉之躯。)此刻,车灯还没亮起。不容我分说,那男孩站到我座位一侧,趴到我肩上,我感到他飞快地翻动着我的头发,有时头上传来牙齿咬虱子的吧嗒声。
天黑时,他们下车了,我坚持着把他们送到站台上。车要开动了,大娘推我上了车,她在汽笛鸣叫声中竭力向我大叫着:“孩子,来串门,大娘等你。咱们屯子打这往北 12 里,呼兰河边 …… 屯,记住了!孩子 …… 求主保守你!”
车门关上,火车开动了。我跑回车厢,打开车窗,伸出头向后望去,那只有一间小房子的孤零小站,和站台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起,在紫的夜色里伫立着,直到消失在黑暗中。
我再也没去找过这位大娘。在关东大地漫漫的颠沛途中,随时可能遇到病伤、凶险、风霜雨雪,但太阳也随时可能在某一个衣衫褴褛、爬满虱子的角落不顾一切地壮丽升起。正如肖红在《呼兰河传》里所说,正是这些,让人“知道了人生除掉冰冷和憎恶以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这‘温暖’的方向,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呼兰河边的篝火

“何其臭的袜子何其臭的脚
这是远行人的袜子这是远行人的脚
家乡啊何其遥远的地方
……”
一直记得这首诗,可惜这首本该出自辽阔关东的诗,却是在小小的台湾岛上写来的。
十几岁便离家远行,多年挣扎在关东荒凉大地,渐渐地养成了喜欢长途步行、漫游遐想的习惯。有时却是为了节省车费,不得已流浪了起来。
那年秋天,我悄悄爬上了一长列木材运输火车想回家。下午,车停在康金井不动了。我只得在高高的敞篷木材顶收起一路读着的《朝花夕拾》,背起背包爬下货车,沿着铁路线向南走去。秋天的原野,是深绿色、金黄色与淡咖啡色组成的镶嵌画。还未收获的农田是金黄色的,收割后野草遍地的农田里的咖啡色块是堆积的庄稼秸秆。
这是关东大地一年中最美丽宜人的季节。我已经在东北 8 年了,还是又一次陶醉在秋天的芬芳中,信步而行。
“咳,赶路的小伙子—— ”, 远处 , 一缕白烟从一堆篝火中升起 , 直竖蓝天。篝火边晃动着几个人影,其中一个摇着一根秸杆在叫我。我走到那里时 , 篝火已经燃尽 , 火堆边已腾出一块地方,铺上了干草。我在那上面坐下,一个汉子先用木棍从灰烬中拨拉出一只硕大的甜菜头,把它拨弄到我面前。其他人随后纷纷拨拉出甜菜头各自吃起来,四周顿时弥漫开烤甜菜的浓香 , 我的肚子也忍不住叫了起来。按当地的习惯 , 款待路人是天经地义的 ,不可道谢。我便捧起烤得焦香的甜菜头啃了起来,每咬上一口 , 又烫又稠的糖汁便溢了出来。旁边递来铁皮勺,里头满满的一勺井水。就这么着 , 喝一口冰凉的井水 , 咬几口热乎乎的甜菜头。吃饱了 , 四外望去 , 只有日落的地平线上有一丛房屋的隐约轮廓。
“那是呼兰县城”, 一旁的老乡告诉我。
可惜的是 , 那时我还不知道肖红 , 没读过《呼兰河传》。一年后,已经离开东北才第一次读到《呼兰河传》,不禁为那时的错失扼腕。很想看看肖红的家,特别是那滋养了肖红的偌大一个荒芜的张家后花园。很想看看呼兰城,那个与卡夫卡《城堡》同样寓意深邃的大坑还在吗?很想看看城外那段呼兰河,那个放河灯、搭野戏台的地方,并在冰凉的清晨,倾听马儿在河边的饮水声。
存在——生命的根本之境其实是荒凉的,一目了然的。在这本原的荒凉之境,人,赤条条地面对简单基本的事实——面对魔鬼,面对罪恶的沼泽,面对上帝,面对救恩的生命树,做出“生存还是毁灭”的抉择。而今天,人造的世界覆盖了大地的荒凉,城市的拥挤纷争、现代的汹涌紧迫,人文爆炸式的自我繁殖,极易遮蔽这存在的底色。索贝娄的一部小说,描写了这样覆盖了大地的热闹都市、取代了简单事实的喧嚣大学、驱赶了荒凉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生活,和那里心灵的冷漠孤独、灵魂的荒凉绝望,这本书名精准之极——《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人的自以为是创造的世界中那看不见的荒凉,那才是致命的荒凉。诚如莱昂 • 布卢瓦所言,这是基督时代以来人类最深刻的精神危机,在这荒凉之地,“在这万事万物的尽头,人如丧家之犬,走投无路”。更如俄罗斯诗人丘特切夫所言,此时人已“没有家园,举目无亲,孤孤单单,软弱无力 …… 而人们都必须褪下面具的午夜时刻最终已经来到。”
……
回到家乡上海 20 几年了,仍然常常想起关东,也常和朋友们说起关东。
昨晚,我梦见自己和马槽的青年朋友们行走在荒凉的关东大地。一轮硕大的土黄色圆月如一枚煎鸡蛋摊开在呼兰河对岸的地平线上。墨蓝色的天空下、月光中,是无边无际的一色琥珀黄的原野。
音乐响起来了——马槽沙龙音乐活动中,谈起过一部想象中的作品——一部黑管、洞萧、合唱的三重协奏曲。洞萧吹出的第一个主题低婉孤凄;黑管演奏的第二个主题温暖抚慰,好像当年那位大娘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青年讲的最后那句话“孩子,求主保守你!”——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了那句话的无比丰富温暖 …… 在交响乐团庄严和弦的衬托下,合唱团此起彼伏地唱出经文,如这星空下滔滔远去的呼兰河 ……
“我的神啊,求你侧耳而听,睁眼而看,眷顾我们荒凉之地和称为你名下的城。我们在你面前恳求,原不是因自己的义,乃因你的大怜悯。求主垂听,求主赦免,求主应允而行,为你自己不要迟延。我的神啊,因这城和这名,都是称为你名下的。”(但 9:18-19) ……
(初稿于1999年末,修订于2009年初)

中国人的节日焦虑因何而来 文 /薛涌

最近十来年,中国人产生了一种节日焦虑,其中以春节前的焦虑为最。每逢过节,大家总对节日有许多非议。比如,圣诞节、情人节一来,有关“洋节是文化侵略”的讨论就热起来。一到春节,关于央视春节晚会等的争论又生,今年外加山寨文化。
而我在美国生活十几年,在日本也住了一年,基本见不到这样的现象。比如,美国的节日非常多,圣诞节、感恩节、万圣节,乃至更现代一些的父亲节、母亲节、情人节、马丁 • 路德 • 金节等等,虽然眼花缭乱,但大家一到节日似乎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对自己的节日这样有信心,对外来的节日也就张开双臂欢迎。在全球化时代,过外国的节日也是时髦。比如,每到春节时刻,妻子就要跑到女儿的学校给孩子们讲中国的节日和文化。去年我带女儿去波士顿音乐厅欣赏古典音乐,发现演出是在旁边的小音乐厅,主音乐厅被中国杂技给占了。那时我才意识到:春节快来了。
两相对比,我得出一个也许是过于简单化的结论:不管本土的节日还是引进的节日,中国人对节日越来越不满,甚至有些人一到过节就担忧,就在报纸上写文章抱怨。这说明中国人已经感到节日不能反映自己的价值观念。
为了说明这一点,还是讲个美国生活中的例子。不久前过圣诞节,我们全家虽然都不信基督教,但妻子还是带着女儿到教堂里看了一下,发现牧师在那里回顾圣诞节的历史:中世纪城市中商人力量崛起,赚了大笔的钱,而且大家都是基督徒,到了圣诞就颇为奢侈地庆祝。但他们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安,毕竟城市里饥寒交迫者遍地都是。如此过上帝的节日,死后还想进天堂吗?这种罪疚和焦虑,促使他们把这个节日变为和穷人一起分享“上帝的荣光”的时刻:给穷人礼物、救济。毕竟大家都是上帝的孩子。
这种历史记忆是否准确倒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人们选择了这样的记忆。美国的街上教堂比超市还多。你可以想见,圣诞前后,有多少教堂聚集着多少善男信女来听类似的文化透视 故事。而且,圣诞节前一个月,办公楼的前厅、超级市场门前、健身房入口 …… 到处是给穷人孩子捐献圣诞礼物的箱子,而且都装得挺满。大街小巷,许多人穿着圣诞装募捐。去年老布什夫妇这样带头上街,还上了电视。我感动之余,想教育一下女儿,经她同意后给几个无家可归者救济中心打电话,希望圣诞之夜能带女儿去服务。结果对方并不是很热心,不太愿意给我明确的指示。后来经美国朋友点拨才明白:那种地方圣诞节不要去,因为人们到这个时候都善心大发,纷纷跑去服务,导致这些救济中心服务人员过剩,连
停车场都占满了。这时去只能添乱。
明白之后,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受教育时背诵的话:“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我这个人圣诞节突然积极起来,是不是因为平时好事做得太少呢?不过,不管怎么解释,人家的圣诞节反映着人家的价值观念,所以全社会有一种气氛,乃至把我这个外国人也感染了。
中国的节日,则大多没有这种气氛。20年前北京的朋友们开玩笑说:“过节不过是大家找个借口一起吃一顿而已。”在经济不发达的时代,上馆子解解馋就算生活中的一个小亮点了。在还要挨饿的日子里,过节当然是个盛典了!如今丰衣足食,甚至卡路里过剩,节日也越来越多,大家还是那么个过法,心里自然若有所失。
如今大家为什么对春晚这么有气?春晚实际上也是一餐,满足感官而已。而且这种满足,是填鸭式的,即人家往你耳目中填什么,你就消化什么。吃不饱的人看着被填的鸭子也许还羡慕,吃饱了的人谁愿意当那只鸭子?节日是一个社会重申自己价值的时刻。这种重申,需要每个人的积极参与,而不是被动地接收。
去年妻子在圣诞节前去了一次教堂,发现并不是牧师讲,而是每个人上去讲一小段,以纪念自己心目中的一个人。她的奶奶几年前去世,于是她看人家讲,自己也忍不住上去讲:
“我奶奶一生命最苦,当年被卖作丫环,后来嫁给主人;可惜刚当上太太,又成了‘地主婆’,跟着爷爷挨斗。总之,什么样的人倒霉她就当什么人。不过她这一辈子,从来不抱怨,对谁都谦让,下农村吃不饱,把饭都让给爷爷,自己耳朵都饿聋了。她去世时我不在身边,也未能把女儿带回去让老人家看一眼自己的重孙女。我总是对她充满歉疚。不过,她这一无所有的一生也许很富足。她对别人总是充满善意,别人为她做一点事情她就受宠若惊。她内心更多的是感激而不是怨恨。我希望为她祈祷。我常和女儿说,我奶奶信佛,相信来世,也许她已经转世为一个别的什么动物。所以我们对动物都要好。有时我看着自己养的鱼还和女儿说:也许这就是我奶奶吧?一天早晨起来女儿叫我:妈咪,你奶奶饿了!”
说到这里引发哄堂大笑。事后许多人走过来说:“故事很感人,我为她祈祷。你的鱼还活着吗?”
看看,按说这本不是我们的节日。但是,在这种氛围下,你会突然有参与的欲望。当你真参与时,你就通过这个节日表达了自己的价值,这个节日也就变成了你自己的了。
所以,当我们面对春节时,每个人都应该好好想一想:我们想用春节表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