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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夏季号卷首语

在中国文人所宠爱而常寄托情怀的名花中,很少有能够结出果实的。与它们相比,杏花不仅以其花的秀美显明神创造的美好,并且它还能结出甜美的果实,其中的杏仁在神所应许之地也被看作是贵重的出产(创 43:11)。在此世的生活中,世人所喜悦去行的,常常是没有结果的。虽然人们可能会为其所行的满足或踌躇一时,但时候一到,从亚当来的生命就像风前的落叶一样被吹入到永火之中。而那些在基督里得着的生命却有根本不同,它能够结出果实(加 5:22—23)。凭着这些果实,他们显示出与世人的不同(太 7:17-20)。

结出生命的果实,特别是在两性关系的方面,在当今这个败坏的世代尤其重要。如果我们留意的话,就会发现保罗在罗马书第一章中说的十分有理,人们今天在很多方面的败坏都会集中到性关系的败坏上表现出来。使得性在这个紧张、冷漠、燥动的时代既成为人们发泄与发现自己的途径,也成为人们试图从他人那里得到一点安慰的方式。不过,从众多的悲剧故事中,我们看到人在自我中心的辖制下,试图以这种方式得到一点人生安慰的努力,多以彼此的伤害带来生活更大的空洞而告终,因此沦为这个时代之最大牺牲品的则是婚姻与家庭的生活。在这个弯曲悖谬的时代,婚姻与家庭关系的扭曲是十分明显的。“ 她虽是你的配偶,又是你盟约的妻,你却以诡诈待她。”(玛 2:14)

婚姻是神最初创世的时候施恩给人的一种社会建制,它是社会人伦关系的基本要素。对于神的百姓来说,婚姻及其中的性关系是过一个圣洁生活的极重要的一环。以色列人从被掳之地回到耶路撒冷之后,所做的两个方面的事情就是:重建圣殿与城墙以及清洁以色列人的婚姻生活。加尔文重回日内瓦继续那里的宗教改革时,起草了教会法规并建立审查委员会,表明他不只是要改革人们的教会生活,也要清洁人的生活,特别是婚姻方面的生活。这些历史表明,作为神的儿女,信仰与婚姻及家庭生活有着重要的关系。

本期以婚姻生活为主题,希望以此让我们更多地认识神所定关于婚姻的真理,认识到基督徒的婚姻生活在这个世上当有怎样的不同,使我们真能够 “ 在这弯曲悖谬的世代作神无瑕疵的儿女。你们显在这世代中,好像明光照耀,将生命的道表明出来。”(腓 2:15—16)

封三:节日

在盛大面前仍然可以跳舞
仍然可以
以微小的声音倾心吐意
每一个来自不知名地方的人
都享受着一片无限的广阔
当地上开满了花
许多的鸟从空中飞过
人们就开始盼望远方的朋友
下来一起过节
大家笨拙的跳着对方的舞
看烟花高高的飞过去
把夜空染成五颜六色
即便这样
我们也还有很多善意
只能用微笑表达

爱上孤独

不知造物主为何在看见“ 那人独居不好” 的情形后,没有立即解决掉人孤独的“ 麻烦” ,依然叫那人暂时继续独处,并且在这样的情形下揭开了人类管理的篇章:为各样的活物命名——没有足够的理智和情感何以完成这样的大事(现今电视报纸上常有各种有奖征名,为求一名尚且如此煞费经济和周折,岂不折服于亚当当初为成千上万种活物命名的智慧)?不知美善之主保持这样的“ 孤独” 是否有奇妙美意?并且也不明白在那尚未被污染的美地之中孤独为何就与人类相伴?兴许,“ 孤独” 原本同样也有美善吧。

前不久,一次异国的旅行叫我着实享受了一翻“ 孤独” 的美意。虽然只是去邻国,从距离来说,离家的直线距离还远远不及国内西部城市到东部城市的距离(感叹我们国土的辽阔吧)。从人来说,不管是长相还是肤色都和国人没有太大的差别。但飞机落地后你就知道完全不一样了:同机的旅客慢慢分散在茫茫的人海中,乡音也随着他们的背影而渐渐远去消失;耳际弥漫的全是异国之音,因为是完全不懂的语言,所以灌入耳朵的全是杂乱的音符,所代表的意义完全对你失效;尽管工作人员也同样微笑着给我柔和的言语,但对我来说,一句也不能进入耳中。这样听是能听见但却不明白的情形不断提醒我:你已经是外国人了,外在的相似不是你真实的最终的安慰。

语言的障碍让我选择了与“ 孤独” 为伴。每日清晨早早地独自到海边散步,虽然海边已经不乏赶早潮的人们,他们交谈的声音虽然清晰,但因完全的陌生却仍一句也进不到耳朵里去,只剩下柔和如丝的海风在耳边轻抚,轻盈的海鸟划过晨曦中湿润的长空。脚下细沙漫过脚丫子的声音都听得那样清晰。不知渔民们是否在谈论今天的鱼价是多少;孩子是否能考一百分;隔壁的老李最近又升官了;张三股市上又捞了不小的一笔;五嫂的老公新近有了外遇……不过,都不是我能听见的了。我听见的,唯有大自然中使人清心的声音。于是感叹:好久没能听到这样美妙清新的声音了,人群的喧闹和繁杂的信息已经震聋了我们的耳朵,哪里还有辨析和欣赏的机能?晨光中找棵椰树靠着读几页千遍也不厌倦的话语,背几节金子般闪耀的句子,安宁中一缕明亮而柔和的光穿过椰树针状的叶直渗入心尖,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动!直至早餐时间,才合拢书卷回到人潮涌动的餐厅里,成百的人在空旷的大厅中穿梭耳语,看起来热热闹闹,不过,我一句也不明白,于是也没有哪句话能钻入耳内,此时自己客旅的身份再清晰不过了。我也知道此时我的目的就是单单来享受食物,于是难得那样安静地专心地纯粹地享受早餐。定睛在各式的糕点和各色的瓜果中,享受厨师精心的工艺——糕点的样式竟然可以如此丰富多样!享受造物主荣美的手笔——瓜果的滋味和色泽是如此无与伦比!平常客来客往的宴席中,也许也不乏这样的盛宴吧,有多少人曾经细细体会过制作者的美意?有多少人曾经留心过每一片瓜果的精美?有多少机会可以为此咂舌?于是才发现,各样的声响中自己真正想要的就是刀叉与餐盘轻轻敲击的细细清脆的叮当声——仿佛清晨的赞美之诗在大厅中回荡。想要的就只有自己听而后能明的闪亮回旋的话语给心灵的震动。“ 孤独” 不是恐惧,是让我能有片刻的安宁来思量和定位并享受自己的角色。

于是分外感谢造物主允许“ 孤独” 的存在。尤其在这纷繁扰扰的时代中,能从纷乱中退而独享孤独,在孤独中安静自己,进而寻求和享受人生的真实是何等大的恩典!其实人的生命岂不也如这样的旅行。谁又不是这世上匆匆的客旅呢?说“ 匆匆” 是因人的生命与永恒相比的有限和短暂。与永恒相比,多少风流人物谁不是匆匆地你方唱罢我登场呢?“ 客旅” 是叫我们清楚这世界不是属于我们的,抓住世界的时候我们常常就失去了自己。所以网络上流行这样的调侃:“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去争取财富,却很少有时间享受;我们有越来越大的房子,却越来越少住在家里;我们可以上到月球然后回来,却发现去楼下邻居家倒非常困难.” 其实这不是一个调侃,它展现的是虚浮与真实的对垒,是一桩世界和生命间不等价交易的缩影。只是人们不常花时间去认识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谎言。当喧嚷之声充满这地,各种杂音震荡得我们头晕脑涨的时候,我们大声疾呼:我们找不到北了。或说:我们在茫茫人海中迷失了方向。记得台湾一位学者把“ 茫茫人海” 新译为了“ 盲茫人海”.“ 孤独” 叫我思考:也许问题就出在了我们太置身人海吧!难道真是地极已经发生改变而找不到北了吗?“ 北” 虽依然健在,但吵吵嚷嚷中我们已经忘记了要安静思考才有可能识得方向。加之如今都不常有人以地极为参照而找“ 北” 了。以人为“ 北” 后,人杂乱的站位已经混淆和颠倒了彼此的参照。虽然“ 北” 依然不变地为“ 北”,但我们却被摩肩接踵的人群完全挡住。人群中盲目前行产生的摩擦又令本已热浪滔滔的人群更加升温,此时不赶紧从热浪中退而冷却下来就不免高烧不止的叹息而陷入南不南北不北的境地,迷途是再自然不过的结局了,只能越加找不到“ 北”。此时“ 孤独” 却在一边看得格外分明,因为它的冷寂能让我们幸免于人群热浪中恐怖的迷糊;它没有干扰的安静能让我们听到细微的声响;它没有遮拦的宽阔境地能让我们看见永恒中显出的“ 北”——它明明已显在那里。人群中的阵阵声响太易导致脑部的振荡而使之如跟它有同样遭遇的耳朵——丧失了原初命定的功能。

所以爱上孤独,它给思索的自主以空间和动力。当我清楚自己身份的时候,反倒能清醒地做一个外国人,安心享受自己可以拥有的那一份。殊不知,那一份正是旅行的原初目的了。

无题—消烬的星宿,漂泊,新生与自由

我是汪洋里漂泊的火光,羞怯的晨晖昭示那朵流星的宿命;

远离彼岸的岁月,依然缱绻在许久的梦里,

耿怀时日的焦灼与流水的思念;

沉浮波涛之上,哪方辽远而博大的影子/

你寄托我的安宁。
从此/不再安静的明亮;

梦的港湾平息我千年的忧惶,

坚实的堤岸磔碎一切迷途的鳞波;

你反射的波涛,投射的星辉,引导我不再覆没/

寄托我深沉的向往。
波动里的熠彩,化作极北的星辰,

引领到达你的方向/

极光牵挂彼岸的距离,博大的影子呼召我的宿命。

希冀的光线是祈求的浮瓶,漂入可安歇的港湾;

远方拍打的回声/ 寄托我不休的悔恨。
一夜爽秋的薄暮/ 化作灰烬的是那朵流星的感伤;

漂泊的火光,不必葬埋在感恩的新雨里。

汪洋与苍穹,为终结宿命的原罪作证;

风冷的夜,嘲笑的浪涛,封缄你们骄傲的本质/

遗弃罢,曾经璀璨的陨落!
别了,几度梦中的波澜,

从此不再流浪,

不再为漂泊而消瘦/
于2006 年8 月6 日守望教会主日崇拜,唱诗进行中。灵感来源于基督的恩泽、教会和诗班的点染。

后记:

执笔留下这首诗歌的初衷是怀着感恩之心,在诗班歌声的点染里充满的感动与领会,圣洁的颂赞催促我卸下沉重的思绪,领会了瞬间的平安。

这是纯粹感恩的诗歌,是自己唯一一首在真实源于基督的感动里完成的。贯穿始终的那束火光,不是突发奇想的喻体,确是在我真实的心念里始终燃烧的意象;如诗中所述,我虽则寻到彼岸的方向,却终究难能接近,游离在遥远的若即若离的视线里,千年的漂泊和沉浮;忍受时日的焦灼、流水的思念、与这小世界里一切的忧郁。

时而无奈地挥拳的冲动,恨不能击碎这些无休的冥想;纵然在对生命、对救赎的信任里动摇;纵然难能体会喜乐与平安。多数火光的潜在愿望里依旧强烈的牵挂和等待彼岸的距离,却时而体会两种心灵相撞的压抑。博大的彼岸的光线;他为所有火光的生命担忧,担忧它们消烬在无际的汪洋里。

汪洋是无休的冥想,火光是孤寂的心灵与生命,彼岸是天父拯救的臂膀,星辉是时而隐现的原初之良知。

我在黑夜深处呼唤你

(一)
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我叫李青梅,认识的人都叫我梅梅。

上个礼拜五晚上是圣诞节,我沿着平安大道往家走,路上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号码,她说,如果需要,我可以打这个电话,所以,我就打了。希望没打扰你。

其实,我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说不可,我就是总也睡不着觉,算起来都快三个月了,一直失眠,心里很烦。心里一烦就更睡不着。

不知道您是不是失眠过,这真是件可怕的事。我从前听说有人因为过度失眠跳楼,当时不太能理解。现在我也快了。

真的,我已经受不了了。

我真怀念从前能睡觉的日子,那时候我一天睡八个小时都觉得不够,每天早晨都得定点,手机、马蹄表,哪个都得上闹铃,那我都不见得能及时醒过来。

能好好地、安安心心地睡上一夜,在阳光照进窗口的时候醒来,多幸福啊,可是我已经失去了这种幸福,我已经没有这种幸福了,这种最简单的幸福!

幸福原来那么容易满足,我从前一点儿也想不到。

三个月以前,也是个礼拜五,我上午有课。早晨我一边听外语广播,一边准备早餐,突然看见一条黑影从窗口一掠而过,仿佛一只巨大的飞鸟,我心里一惊,手里的鸡蛋就掉了下去,蛋青蛋黄滑溜溜地溅了一地。

我直觉那是一个人。

鸡蛋清脆地摔到大理石地面的那一刻,我听见楼外响起沉闷的撞击声。当时,一定有溅起的尘沙静静地飘落吧。

我本能地抬头看表,指针指向了凌晨5点22分。

5点22分,当我拿起一只鸡蛋,准备放进锅里时,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从顶楼飞身一跃,毅然决然地冲向了地面。

我真的受不了这个。

那个人我认识,她是文史学院去年分来的教师,是个博士。

在我们这儿,博士挺稀罕的,何况还是个女博士。大家伙儿都众星捧月般地爱护着,据说她是下一届副院长的候选人,才只有29岁,已 经是副教授了。除了没成家,似乎没什么缺的。

她住在我的楼上,7层。一个在自家阳台上锻炼的退休老教师亲眼看见她从顶楼跳下来。她一定是特意爬上了顶楼,特意选择一个最高点跳下去,显然她担心7楼太矮,离地面太近。

虽然她是博士,但看着还是很正常。真的,您别笑,大家都觉得博士是种很特殊的人,尤其是女博士。但她还比较正常,至少外表挺正常,为人处事也挺正常。每次在楼道里遇到她,她都会主动向我打招呼。总是笑眯眯的,戴着一副蓝边的小眼镜,梳着干净利落的短发,怎么看都像个刚上大学的女学生。

有一次,她问我能否帮她借一本有关里尔克的诗歌评论集,英文版的,她说在学校图书馆没查到,但外语学院的图书室有这本书。我就帮她借了,她很小心地复印完,就还给我。还送了我一盒瑞士黑巧克力,显然是从超市的国外商品柜台买的。

她说头疼可以每天稍微吃点儿黑巧克力。我才想起,有一天坐电梯的时候,我偶然说起自己爱偏头疼,没想到她竟然记得这事。我想她一定是个敏感、细致又很讲究的人,虽然是借书的小事,她还是蛮在乎这点善意的。

与巧克力一起递到我手里的,还有一页里尔克的诗《沉重的时刻》,她手抄在一页印刷精致的白色卡片上: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我当时没太在意那首诗,只是觉得她的字很漂亮,一看就是有功底、练过的,字里面透着慧心。

吃过晚饭,我喝着茶,嘴里含着一块巧克力,顺手拿起那张精致的卡片又读了一遍,当某个“ 无缘无故” 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我感觉心尖猛地收缩了一下,那种感觉不太好受,好像有个地方,本来一直关着,不想被人碰到,却偏偏不经意地被撞开了,有些东西啪地一声断了,有些东西滴滴嗒嗒地流了出来。

一开始还散着诱人美味的巧克力刹那间变得又涩又苦,我吸口气,勉强把那层浓厚的液体咽了下去。

这是一首好诗,但不适合我。我有些恼火她的多事,一抬手,把卡片插到了书架上,我讨厌被触动。

自从离婚之后,我从来不主动听音乐,从来不读诗。

你一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看着柔软,却极具杀伤力。不小心碰到了,会让人疼得受不了。音乐和诗就属于这类东西。

我刚强到薄弱的心灵根本没有力量承受这种击打,我只能选择拒绝,或者,你也可以说,是逃避。

不然,我还能怎么样呢?

夜里,我打开灯,又看了一遍那首诗,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样的诗,真是让人疼,疼得让人睡不了觉。

那是我第一次失眠。

我躺在床上,透过窗帘之间的缝隙,看着一弯月牙儿慢慢地移出视线,看着晨光一层一层地润白窗格,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水浸过了一般,涌动着似是而非的镇静和清晰。我目不转睛地想了一夜,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不断有各类场景在我的脑海中浮起、掠过、消逝,最后,只剩下一个问题一直在徘徊—— 我究竟为什么活着?

其实,我早在十几岁时就已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了,但一直也没找到答案。时间长了,我就不再问了。年龄一大,越发觉得这个问题太幼稚。但那天,我还是忍不住想找找答案。可惜直到精疲力竭地从床上爬起来,勉强吃过枯燥的早餐,听完了每日例行的外语广播,我还是没找到答案。我只好再一次放弃。这是我做事的常态,一旦有什么事情我想不明白,却可能给我带来打扰,我就理智地将它从头脑中删除。毕竟,我还有好多更正经、更实际的事情要做,我不能在这种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上耽误功夫。我有课要备、有论文要写、有作业要看、有职称要评、有人事要交际处理、有家务要做、有……如果时机合宜,我也打算考博士呢,谁都明白,这年头,这个学历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利益。

是的,我不能在这种幼稚、虚妄的问题上费太多时间、精力,那是闲人的思考,而我太忙了。

第二天我忙了整整一天,上午四堂口语课,下午两堂翻译课,晚上参加一个骨干教师培训班,非常累。当天晚上我就一觉睡到大天亮。

无论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都得先活着,这就是真理。

那个时候,我并不怕失眠。

(二)

我第二次失眠,也和她有关。

那天中午下课,我到教工食堂吃饭,恰巧遇见了她,我们打好了饭,对坐在油乎乎的餐桌边,闻着炖白菜酸渍渍的气味,我听见她问我,是否喜欢里尔克的那首诗。

我看她一眼,本想说:“ 那首诗让我一宿没睡着觉。” 但话到了嘴边,我还是打住了,很随意地说了一句:“ 是首好诗。冯至译得也不错。”

她笑笑,说:“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好诗不多,这是一首。”

“ 你觉得好诗的标准是什么呢?” 我问她。

“ 让人疼。” 她脱口而出。

我很默契地看了她一眼,转移话题,说:“ 你的字可真好,一看就是练过的。”

她莞尔一笑,说:“ 你要是喜欢那样的诗,我以后再给你抄一份。”

我言不由衷地表示了感谢。一顿饭吃得略感沉闷,她似乎不太适应我总提些衣服帽子美容嫩肤之类的话题,而我也在机警地避开她总想将谈话牵到生死之事上的暗示。

饭快吃完的时候,她突然问我:“ 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我觉得她的提问有些莫名其妙,也摸不清她真正的意思,就语焉不详地应了一句:“ 说不好,好像……嗯……你呢?”

她沉吟片刻,说:“ 我就怕自己没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呢,就死了。”

我当时一定露出了厌恶的神色,根本不想接这个话头,正巧一个同事走过来,找我说下学期排课的事,我就借机和她告辞了。当时非常 庆幸自己及时摆脱了她,却没想到她的话还是进到我的心里来了。夜里躺在床上,我开始想她的恐惧,禁不住自问,我最怕什么。

我怕什么呢?

高三那年,我遏止不住地爱上了我的英语老师,那个高高帅帅、长着一头卷发的男人。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我第一个想告诉的人不是我妈,而是他。是他教会我读美妙的英文诗歌,他浑厚的男中音让我着迷。但我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我用拼命努力学习来压抑这种感情,我实在太渴望通过考大学离开故乡了,那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地方。

没有人看出我对他的暗恋,只有我自己知道。

有一天夜里,我梦见自己考上大学了,要打起背包离开故乡去远方了。在梦中,我看着遥远天边的那条灰色地平线,心里涌起一股自由的暖流,我终于可以走了。这时,一个声音告诉我,我从此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我心里一疼,就醒过来,已经是泪流满面。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当时最害怕的,是永远失去他,再也见不到他。

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去看他,那天他妻子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我坐在他的书桌旁边,手里握着他倒给我的那杯水,心里充满忧伤。是的,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我听见他翻动着通知书,一边用浑厚的男中音夸奖道:“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考上的!太好了!你一直有学外语的天份,你一定能学好!”

我听着,想着我的永远无法实现的恋爱,眼泪一串串地掉了下来。

大三那年的暑假,我回家探亲,路上听人说那位英语老师患胃癌去世了。我当时的反应出奇地冷静,让我自己都感觉惊讶,似乎在听一个完全不相干、不认识的人的事。刚到家,我就开始胃疼,疼得我满头大汗,直不起腰来。我捂着肚子,趴在床上,眼泪一串串地流出来。我爱的那个人,从来都不知道我对他的爱情,说没就没了。我根本没有机会告诉他,我曾经用一颗孩子的心深深地恋过他,我曾经多么害怕失去他,我为他写过那么多简单而真挚的诗歌……而他永远都不知道这一切。

但是,他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仍然会死去,我仍然会永远地失去他。就像失去我所有与童年、少年相关的痕迹,时间的利爪悄无声息地抹平了一切。20 年后,我重回故乡,已经找不到当年居住的那条街道了,一切都在变,我已经失去方向。

我无法硬着心肠说,我什么都不怕。站在时间的洪流中,我头晕目眩。除了滔滔水流在我身上留下日见衰老的印记外,我真的是一无所有。

我所怕的,是我永远都无法把握和对抗的东西。

而我无处逃避。

但我不喜欢这件事,我不喜欢她的提问。

这不公平。

我从来没打扰过她的生活,除了普通的日常问话,除了关于天气、冷暖、衣服的款式、口红的颜色、食堂的饭菜和学校的管理之类的事情外,我从来没用过于深刻的问题追问过她的理解和认识,我甚至都没和她谈过女权和民主,那本来是许多自认先锋的女教师最喜欢谈的话题。但她却毫不客气地侵入了我的内心世界,接二连三地用一些终极问题来扰乱我的正常生活和睡眠,这太过分了。

她愿意让简单的生活变得复杂深刻,那是她的事,但她不应该试图让我的生活也复杂化,她凭什么让我也要像她一样揪住活着的目的和意义问个没完呢?如果她没找到答案,她最好也闭上嘴,别告诉我问题是什么。

从那以后,我有意识地和她保持距离,不想招惹她。她一定是敏感到我的分寸了,从此再没和我探讨过与灵魂和生死相关的话题,自然也再没抄送给我那些让人疼痛的诗歌。

对我来说,正常的睡眠太重要了,正常的生活太重要了,正常的想法太重要了。否则,大家都会视你为不正常,尽管他们的说法并不见得正确,但的确重要,不可忽视。如果不能和大家一样正常地过活,就无法获得正常的利益和好处。

这没什么不对的,我得活着,而且要活得正常,这也是真理。

(三)

现在算起来,我已经整整失眠87 天了。

每过一天,我就在日历牌上划掉一个日子,打一个红色的叉。那个叉怎么看都像一个痛苦的记号,标称着决然的否定。

如果每个人每一天的生命经历都有自己的颜色,我相信这八十多天一定是空洞的白色,不,是沉闷的黑色,纯粹的黑色,黑得没有一丝缝隙,黑得让人透不出气。
她就那么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没有任何犹豫迟疑。

她走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那副蓝边眼镜摘下来,细心地折好,放在楼顶的一块石头上。

没有了眼镜,世界在她眼前一定很模糊,像蒙了雾气一般。也许,那一刻,在她的眼里,过于清晰和繁乱的世界能焕发出一点纯粹的诗意吧。

所有人都在猜测她的死因。

一个女人,漂亮、聪明、能干,有学历、有才能、有房子,受人尊敬、讨人喜欢,几乎拥有人所看重的一切,她还缺少什么呢?

一个家庭?是的,大家都在为她张罗找男朋友呢,她不是也欣然答应找时间去见见吗?她没拒绝,没表现出冷硬坚决的态度,由此可见 她并非不正常啊。

没有遗书。

那手漂亮的字从此绝迹。

有人说,好像她得了某种绝症,为了不连累家人,为了避免病痛的折磨,所以……但校医院的大夫并没确认这个说法。

有人说,好像她爱上了某个有妇之夫,对方却不肯离婚娶她,所以……但一直找不到故事中的那位男主人公。

有人说,好像她的博士毕业论文被人查出有大量抄袭片段,所以……但她的导师断然否定了这个暗示。

有人说,……

我看见了她的母亲,苍老的面孔,布满皱纹的嘴唇紧紧地闭成一条线,白发在风里飘动着。她弯下腰,伸出枯瘦的手指摸着女儿落地时留下的那片血迹,不知道经了日光的暴晒,它还是不是粘滑。

我每次到教学楼上课都会路过那儿。那片血迹一开始有几块砖头围着。过了几天,砖头没有了。又过了几天,那片暗红色的血迹渐渐地黯淡下去。又过了几天,秋风一吹,就被路边的黄叶细细碎碎地遮住了。

也许,到了冬天,会有雪。春暖花开的时候,那个地方会变得干干净净,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唯一可见的不同,是学校在住宅顶楼安装了结实的护栏,远远看去,像一间透明的监狱。

每个人都匆匆地走过来走过去,彼此打着招呼或不打招呼,赶到某个地方去做重要的、一般重要的和非常重要的大事和小事。

清晨,校园里照常响起广播体操的豪迈曲调,学生们在操场上兴奋地踢腿、弹跳。

黄昏的日光照进来,洒在讲台上,我照常带学生做翻译练习:

This is a dead man.
That is a dead woman.
This is a dead cat.
That is a dead leaf.
All things will be dead.
So am I.

学生们因为练习过于简单,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互相对指大叫,彼此击掌欢呼,并认为我在和他们开玩笑。

我看着他们的欢笑,说,没办法,这是一个最最真实的真理。这样的真理向来很简单,让人疼痛,而且,让人讨厌。
但我已经87 天不能睡觉了。

每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每一道琐碎的棱角都被我认真地数过了,一共是365 条。我头脑里的手指细细地触摸了每一寸粗糙的灰白色墙壁,在上面留下锐利无痕的刻记,我妄图用虚弱的意念打开一扇朝天的窗。

87 天了,就像那个驶入远海捕鱼的老人一样,我努力地追逐每一点可怜的睡意,费尽心机地与无边的空虚相较量,执拗地想将那条稍纵即逝的大鱼收入网中,获得哪怕片刻的满足和安息。我周围的世界变得越来越苍白和模式化,越来越条理分明,让我油然生出焦虑,怀疑这一切不过是场残缺不全的噩梦,我要做的是拼命地醒过来,好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我一直感觉呼吸困难,感觉大脑缺氧,我怀疑自己里面有些东西在朽坏.我去看医生,拍片子,做检查,在大大小小的诊室间穿梭往来,向所有戴白帽子的人倾诉我的失眠。

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医生让我吃些镇静剂,说我就是神经衰弱,需要休息。

我当然知道自己需要休息,可我已经不会休息了。大夫根本不想听我说那么多,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失眠睡不了觉,他只是板着脸,越过我的视线,漠然地看着门口,让我回去吃两天药再说。

我吃了,严格地遵照医嘱,一连吃了七天,七天一个疗程。

但我仍然睡不着。我总是想起她的脸,一副蓝边眼镜,在喧嚣的食堂,在一盘酸渍渍的炖白菜上面,她对我说:“ 我就怕自己没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呢,就死了。” 我记得她说这话时,嘴角带着一丝嘲弄似的微笑,眼睛里却闪动着深切的忧伤。她是那么执着,我无力阻拦她的提问。我总是想,如果我早一天告诉她,我本来和她一样,只是我强制性地从头脑里删除了那道提问程序,我就能在正常的世界中正常地过着忙碌的生活了,她也可以像我一样过正常简单、只动理智不动心灵的日子,那么,也许她就不会那么决然地飞身跃下了。

毕竟,当我们知道并非只有自己是孤单的时候,也许我们就能依靠着彼此取暖了。

但是没有也许。这是最让人恼火和难过的。

我又连着吃了七天药,仍然睡不着,仍然每天夜里强迫症似地数天花板上的棱角,有时会数出364 条,有时会数出366 条,那个时候就更可怕了,我得重新再数几遍,直到符合365 这个数字才能结束。这个时候,我变得不敢欺骗自己。夜里,似乎有另外一种力量在控制我的思考力。天光大亮时,我非常清楚,数算天花板上的棱角是件极端无聊和愚蠢的事,但在夜里,在某个时间段,这事将变得重大无比,让我不敢疏忽,我总是莫名地担心一旦数错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损失和祸患。

我要疯了。

我真希望自己能疯。这样,至少我不会在乎自己是否能睡得着。疯了,就没有理智了,就不必思考和询问了,睡不着也不会想一些没用的事,一些自己既解决不了也控制不了的事。

让我疯了吧。

那天凌晨,我实在受不了,爬上了顶楼。

天刚蒙蒙亮,四周仿佛笼在雾气中,我站在护栏边,看着这座繁华死寂的城市,看着天边闪着微光的星星,一阵清凉的空气渗入我的肺叶,我豁然明白她为什么要做那个选择了。

是的,她一定很久都无法睡觉,她一定感觉呼吸困难,她一定怀疑过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朽坏,是的,她一定渴望过自由的呼吸,渴望过安静甜蜜的沉睡。但她无力获得,她只好选择无拘无束的一跃,在飞翔中领会那份自由和安然。

而我连这个也做不到了,铁栅栏将我和那个自由浩瀚的世界冷冷地隔离开,很像是对我的一种无谓的保护。
(四)

是的,我还不够勇敢。如果我愿意,没有栏杆能够阻拦我,这个,我知道。

能够阻拦我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她的恐惧,那也成了我的恐惧,我不愿在没有弄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死去。

无论有没有答案,我已经看见问题了,我无法不面对它。

这就是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

我在平安大道上拿到的那张纸页上说,如果我愿意,我就可以来找你,向你倾心吐意,我可以把所有的思虑和重担都卸到你的面前,你 会让我安静地休息,安安心心地睡去。

所以,我就给你打电话了,原谅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此刻,我看见黑夜在慢慢地褪去,黎明就快到了,我渴望听见你的声音……

寻求飞往天堂的翅膀

[ 编者按] 在今天的校园中,除了一些学者,还有更多的学生们,他们在迫切寻求着自己生命的意义,渴望着那永恒之爱的庇护与飞往天堂的翅膀。看到下面的信,我似乎听到奥古斯丁在那棵无花果树下的哭喊:“ 还有多久?还有多久?主啊,我才能从这捆绑之中得着赦免与释放?” 他得救后向他的主所说的那句发自内心的话语是没有错的:“ 你创造我们是为了你,我们的心若不是安稳在你的怀中就不会得到安息。” 让我们在祷告中多纪念本文作者以及像她这样处境中的寻求者。

尊敬的老师:

您好!我在给您写信,因为我太想写这封信了.但我也怕自己受嘲笑,希望我不要因为如此这般的信件而显得更愚蠢。我总是语无伦次、呆板木讷、不善表达。请您相信我愚笨的心。

很多话我不能用条理清晰的语言表达,尤其处在现在的状态中。也许人的生存状态只有文学才能表达,而任何理论都会陷入空疏。我的“ 文学” 只是我的日记。幸而我还可以写日记,否则很难保证我不会陷入精神崩溃。太多的时候我盼望着自己死去,我在日记上写道:“ 多少次,我想象死时的场景。为何想那么多次?因为,我深知那才是真正的幸福,我始终追寻的幸福,那恬美的天堂。只有死亡带来鸟儿轻盈的翅膀,将心灵放飞,到那无限喜乐的安息地。那时,我是那样纯净地望着一切;那时,我成了幸福本身。那时,真的可以放《梦中的婚礼》了,这门德尔松式的完满,哦,不,比门德尔松还完满。死亡啊,我最甜美、温馨的爱人,当你成了至福的安息地,我就没有别的可期求了.那时,我就可以大声说:我是最幸福的人,整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没有被毁伤,相反,我找到了一切。还有谁能比我更幸福呢?啊,我等着那一天…… 我自绝于人群,而独愿奔向神圣完满之境, 这是我的幼稚、愚蠢、疯狂与疾病。但我还是相信从前的话:当神殿的大门敞开时,我知道我属于那儿,就像我最终属于死亡一样.然而,有一点我现在才知道,那就是:神殿就是死亡。所以,这句话其实只表明了一个意思:我属于死亡.在这里没有任何哲学论证,有的只是命运与启示、痛苦与渴望。当我离开时,我会说:我是如此地爱这个世界,但也正因为此,我才选择离开。

这是我的自白。我所有的思考(如果能称得上思考的话)都是为了最终做这个抉择。”

我还试图用诗歌的方式表达悲痛之情:

死亡
有一种吸引不能用哲学说清
有一种渴望只能谓之神圣
在此,
死亡奏响了婚礼的交响
迎接他的新娘
到那无限喜乐的安息地
他们纯净地相望
没有长着翅膀的天使
也没有人们日日夜夜歌唱的光芒
没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只有静
无边的

……

然而,这种方式也确实没能给我带来更大的安慰,因为我的诗歌之路也几近结束了,诗歌写得愈来愈糟.诗歌与哲学曾是我生命的支柱,而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我不由得考虑自杀的事情。我在日记上写道:“ 多少次毁伤能将人击倒,多少次伤害能让人彻底悲伤,我这样问.如果连亲人都由衷地责怪我,我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吗?我还能对世界有何留恋?愿上帝惩罚我吧,我这有罪的生命,该受罚,惩罚我的一生!惩罚我,为我的痛苦,惩罚我,为我曾经的快乐,惩罚我的一切!我站在这里呼求,没有柔美的文字,没有纤弱的诗歌,只有呼求,来自绝望中的呼求,呼求惩罚。一个人沉默,意味着什么?自杀。我曾有的诗歌啊,永远地结束了。连它也抛弃了我,如今叫我如何为错了。我请求原谅。一个人沉默,意味着什么?断绝。‘一个人沉默,意味着什么?’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也许还能有幸称为‘哲学问题’(哈哈!)Time to say goodbye .用德语说(我上个暑假都没回家,学了一个假期的德语,从刚考完试,一直到开学,辛苦啊!但这是我自愿学的,虽然现在想来已没用)大概就是:Es ist Zeit Auf Wiedersehen zu sagen .我喜欢德语,还曾想着到德国去学哲学或者宗教学,现在看来是没希望了。啊,就这样吧!我以我的沉默与脸上的笑容面对一切,毕竟这世界没人愿意关心你的心:哈,人有心吗?!人之虚伪,就如我的罪恶一样深重。愿存在本身惩罚一切吧,愿它惩罚它自身!”

我在夜晚默默哭泣,午睡时偷偷掉泪。我已记不得多少次想怎样了结才好;多少次我想着自己平静地躺在我的小床上,将两只手臂在胸前交叉着放好,闭上眼,安详地死去;多少次我设想着自己的遗物——几本日记,他们会把它们烧掉吗?我还忽然想在给您的信中这样写:“ 尊敬的老师,您好,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 ” 日记上我这样述说:“ 我是个病人,只能这么说。我是那么向往安静,我希望可以像一棵树那样静静地立在那儿,不言语,这是我全部的梦想.这也是‘天堂树’命名的原因之一.终有一天,我要离开,现在想来,就等那个契机了:当一切都断绝后,我选择离开.我是自私的‘孩子’,然而,我是否曾经也爱得那么深?或者现在仍爱得那么深?啊,不知道。也许我爱得很深;也许我有的只是虚假的爱。是谁将诗神从我身边永远地带走?是谁一点点侵吞我不多的希望?是谁毁伤我,而后还觊觎着毁伤我第二次?哦,快了,抉择的时候要到了,三年来的痛苦要有着落了。”

我呼求上帝救我,求他一定要保守我,不要毁灭我,然而我依旧无望:“ 当我终于又遭一次毁伤,终于心如死灰,那将是什么样啊!你(上帝)可曾料到我的道路?我唱着悲伤的歌,迎着晨风,离你而去,而你却终不语…… ”

我曾在日记上向您告别:“ 如果哪一天我真的离开了,请您一定要记着:我尊敬您,就像阿辽莎崇敬佐西玛长老,就像伊凡哥哥热爱阿辽莎。感谢苍天,让我认识您,愿我的眼睛能穿过层层阻隔看到您羽翼下的天堂树,愿我安静地长成一棵树。”“ 我靠着哲学与诗歌走到今天(虽然都是我所理解的最蹩脚的哲学与诗歌),如今,她们都渐渐离我远去了。我所有的生命都仿佛被她们带走了。现在才意识到她们对我的重要性,现在才想起几年前日记上的话‘诗与哲是我宁静的家园,是我的存在的唯一合适的归宿’, 不知该如何感慨。时间啊,请你把我带走,随着你到那‘无名’的最深处。我是跳跃的音符,在你回忆的乐曲里闪动。一切都是你的回忆。一切都是回忆。我尊敬的老师,如果我言语,您会不会觉得我愚蠢?爱我的父母,如果我离开,我是不是令你们太心伤?然而,别忘了,我们都在神的回忆中,都属于那永恒的飘逝与那虔诚的眷恋。我们深爱着,我们离开,我们回来。我们曾像婴儿一样睁开好奇的眼睛,望着那辽远的天空;我们曾在一个个哲学问题中徜徉,用朴拙的言语凝结所有感想。而回忆,所有亲爱的人啊,它是安静的,没有声响。”

有太多的事情我都无法说清,有太多的情感我都无法表达,有太多的不安让我犹犹豫豫。我只求所有我尊敬热爱的人能平安幸福。《天堂树》是我日记的名字,也是我那蹩脚诗歌集的名字。它是我唯一能留下的东西,也是唯一曾属于我的东西。有什么能弥补我的愚蠢?有什么能让我不再停于“ 文学式” 的抒情?我不知道。我盼望在您的引导下归向永恒的真理,否则,我怕自己真有一天会控制不住而发疯或自杀。我在日记上写到:“ 即使真的没有灵魂,我也要按着灵魂不朽生活。这不是知识的问题,这是意愿、意志的问题。”

……

这是一封永远写不完的信,因为,我总是想再补充点什么。

我还没有做最终的抉择,但我等着那一天,那个契机。

祝您安康!

慕道

2007.12.8

有一种爱我们还很陌生

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枪击事件发生的时候我正在波士顿大学做访问学者。凶手开枪打死了32 个人,他本人也饮弹自尽。刚听到这一消息时有些震动,毕竟死了那么多人,但震动很快过去了,因为这种事听多了见多了;当风闻凶手是中国人时有些不安,毕竟自己是中国人,仿佛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但不安很快消失了,因不久便有更正,凶手不是中国人;再听说美国人在悼念活动中连凶手一起悼念我惊讶了,这惊讶久久不能平息。

一天在去波士顿大学的途中一位同行的中国留学生对我讲了事发第二天晚上他们社区的守夜祈祷。她告诉我在守夜仪式上他们点了33 根蜡烛,为33 个生命祈祷,这让我惊讶。她向我转述了守夜仪式上人们的悲伤以及他们的言谈,其中一位牧师的话让我惊讶。这位牧师看着33 根蜡烛说:“ 这里的每一根蜡烛都象征着一个生命,它们现在都很平静,我相信他们都在上帝那里得到了安息。当那位凶手在开枪的时候,我相信他的灵魂在地狱里,而此刻,我相信上帝也和他的灵魂在一起,他也是一个受伤的灵魂。” 之后我又看了一些相关报道,这些报道继续让我惊讶.在弗吉尼亚理工大学4 月20 日中午举行的悼念仪式上,放飞的气球是33 个,敲响的丧钟是33 声。次日,安放在校园中心广场草坪上半圆的石灰岩悼念碑是33 块,其中一块碑上写着“2007 年4 月16 日赵承熙”。赵承熙的悼念碑旁边也放着鲜花和蜡烛,还有一些人留下的纸条。其中有两张纸条这样写着:“ 希望你知道我并没有太生你的气,不憎恨你。你没有得到任何帮助和安慰,对此我感到非常心痛。所有的爱都包含在这里。劳拉”;“ 赵,你大大低估了我们的力量、勇气与关爱。你已伤了我们的心,但你并未伤了我们的灵魂。我们变得比从前更坚强更骄傲。我从未如此因身为弗吉尼亚理工学生而感到骄傲。最后,爱,是永不止息的。艾琳”。

后来,我在网上和报上发现,不只是我一个中国人对美国人的做法感到惊讶和意外,很多中国人都如此。就在我听到那位波士顿大学中国留学生对守夜仪式的转述之后,我打电话问了国内的几位研究生和朋友。我的问题是:“ 如果我们要为这次事件举行一个悼念仪式,我们会烧几柱香?” 他们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32 柱。当我告诉他们美国人的做法时,他们也惊讶了。于是,一个问题缠绕着我,让我久久不能平静:“33” 这个数字为什么让我们惊讶?为什么我们只想到“32” 而想不到“33” ?那让我们惊讶和意外的“33” 究竟意味着什么?没有“33” 的地方缺少什么?为什么我们只有“32” 的悲伤经验,而没有“33” 的悲伤经验?换句话说,为什么在我们的悲伤经验中没有凶手的位置?为什么凶手理应是愤恨的对象,而非悲伤的对象?

悲伤的经验起于爱,我们因爱被害者而悲伤,当悲伤将凶手包含在其中时,爱同样给予了凶手。我们所惊讶并陌生的就是这种爱:对凶手何以不恨而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

在枪击事件发生后,我们至少看到三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与反应:第一种是为受害者悲伤,憎恨凶手,这是最为通常的悲伤经验,它的前提是善恶区分,特点是爱憎分明;第二种反应因受害者是敌人而幸灾乐祸,这里没有悲伤只有快乐,没有爱只有恨,它的前提是敌我区分;第三种反应是既为受害者悲伤也为凶手悲伤,它的信念是一切生命都有同样的价值,或者说生命的价值高于一般的善恶、敌我区分的价值。我们熟悉第一、第二种,而惊讶陌生于第三种。那第三种感受与反应中就有我们不熟悉的爱。于是我想问: 我们熟悉的爱是什么?它与我们不熟悉的爱有什么不同?我们熟悉的爱乃有分别的世俗之爱,不熟悉的爱乃无分别的神圣之爱。

一般来说,世俗之爱主要有两种形式:第一种是以亲疏敌我区分为基础的爱;第二种是以善恶是非区分为基础的爱。第一种爱是最原始本能的爱,是本能的自我之爱或自爱,它的基础是利害关系,即对我有利者爱,对我无利者不爱,对我有害者恨;对我有大利者大爱,对我有小利者小爱;对我有小害者小恨,对我有大害者大恨.由于血缘关系是最原始本能的利害关系,所以血缘上的亲疏远近决定了爱的等差或爱与不爱,而当亲疏关系恶化为敌我关系时,等差之爱便转换成了恨与爱的对立.通常的自私自利、狭隘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地方主义中深藏的就是这种爱,而所谓阶级斗争中也活跃着这种爱。在这种爱的背后可能潜藏着对他国、他族、他乡、他人、别的阶级的疏离、冷漠,甚至仇恨.这种爱是我们最熟悉的爱,也是我们习以为常而在无意识中践行的爱。在那种因受害者是敌人而幸灾乐祸的感受中,我们看到了这种爱的极端样式。第二种爱是文明程度很高的爱,它的根据是社会正义和道德善恶,即对义者爱,对不义者不爱,对大不义者恨;对善者爱,对小恶者不爱,对大恶者恨。这种爱也是我们所熟悉的,在为受害者悲伤而怨恨凶手的悲伤经验中,我们看到的是这种爱,在狭隘的道德主义情感和律法主义情感中我们看到的也是这种爱。

显然,让我们惊讶的爱是另一种爱。这种爱超越了所有世俗之爱的偏爱与选择,它不以亲疏敌我、义与不义、善恶是非的区分为前提和条件,它爱人如己,爱义人也爱不义的人,爱善人也爱恶人,“33” 这个数字就是这种爱的见证。这种爱只有爱而没有恨,那是一种来自基督启示并在长期的信仰实践中培育起来的神圣之爱。

一种“ 爱敌人”、“ 爱恶人” 的爱的确让我们惊讶,一种“ 与恨彻底割断了牵连” 的爱的确让我们意外。尽管在我们的传统中也有宽恕、大度、以德报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美德,但却是一些太过脆弱的美德,它不仅缺乏强大的文化观念支持和信仰实践的支撑,更是在以牙还牙、爱憎分明的腥风血雨中不堪一击。

“ 恨” 是一种原始的非理性情结,也是一种传统的道德理性情结,它们都寄生于世俗之爱。爱亲友与恨敌人二位一体,于是有“ 对敌人的同情就是对同志的残忍” 之论;爱善人与恨恶人一体不可分,于是有“ 疾恶如仇、爱憎分明” 之说。有爱就有恨,仿佛天经地义,亘古不移.然而,十字架上的真理却见证了另一种爱,一种与恨分离的爱.耶稣说:“ 爱你们的敌人并为那些迫害你们的人祷告。…… 天父的光既照好人也照坏人;天父的雨既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马太福音》).耶稣一生的讲道与践行都在向人们启示这种无条件、无分别、化恨为爱的爱。这种爱经过两千多年的基督信仰传播,已成为西方文明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并铸造了一种相当普遍的信念和实践态度,于是才有了“33” 那个令我们惊讶的数字。

一种化恨为爱的爱不是一种冲突的爱, 不是一种不要社会正义的爱, 而是一种在正义的要求与实施中将爱贯彻到底的爱。一个有圣爱情怀的人也会主张惩罚凶手, 因为一个人必须为自己的罪行承担责任,这是社会正义的基本要求, 但他不会怀着对罪犯的仇恨来实施这种惩罚, 而是在惩罚中有一种巨大的悲伤和怜悯, 他会因一个生命被罪行所毁而痛惜, 他会为罪人的不幸堕落而伤心。这种爱对己是一种悲剧性的告诫,因为自己也可能犯罪; 对罪犯是一种同情式的惋惜, 它会撼动罪犯内心那顽固的恨。与之相反, 如果我们把惩罚罪犯的正义要求变成对他的深仇大恨, 把对罪犯的惩罚变成一种泄恨的方式, 恨就不仅会中断我们对自己可能犯罪的警醒, 还会强化我们由正义要求而滋生的恨。至于对罪犯, 这种恨会让他更为凄凉地走上不归路, 并与自己的恨纠缠不清。

其实无论是民众对凶手的恨, 还是凶手对被害者的恨, 都可能是一种出于正义要求的恨。赵承熙杀人的直接心理意向是恨。在遗书中他说:“ 你们要什么有什么.光有宾士轿车还不够, 你们这些被宠坏了的家伙,有了金项链还嫌不够, 有了伏特加酒和干邑白兰地酒还嫌不够,你们放浪形骸还嫌不够。” 在录像带上他充满怨恨地说:“ 你们原本有1000 亿个机会可以避免今天这种下场,却把我逼到墙角,让我只剩下一个选择,这是你们自己决定的。”显然赵承熙的恨出于他对社会公义和道德之善的坚持, 这种恨的积累使他失去了以恰当的态度来对待不公与不善的理性, 最后致使他疯狂地走向犯罪,并将这种犯罪看作是伸张正义的壮举, 为此他才说:“ 我死得像耶稣基督一样悲壮, 得以启发后世的弱者和弱势族群。” 赵承熙的凶杀让我想起了三年前杀死四位同学的马加爵。在执行死刑前记者问他:“ 你是想通过杀人发泄什么?” 马加爵回答:“ 恨, 反正那段时间真的是很恨他们。…… 他们不光说我打牌作弊, 而且说我平时为人怎么怎么样.他们说的与我一直以来想像中的自己很不同,我恨他们。”记者又问:“ 有没有想过去和他们谈谈,交换一下看法呢?”马加爵回答:“ 没想过, 不可能的, 当时只想到恨。…… 那段时间每天都在恨。必须要做这些事,才能泄恨,至于后果是什么,没去想。”在遗书中他说:“ 我决定给那些歧视穷苦人、蔑视穷苦人的人一个教训, 我决定给那些无情践踏、残忍蹂躏穷苦人人格尊严的人一个教训。” 显然, 马加爵的恨也有道德正义的理由: 人格尊严不容侵犯, 他也把杀人看作伸张正义的方式。

恨是一种非常危险的非理性激情, 不管它来自何处, 都可能导致罪, 尤其是来自正义要求的恨。历史上形形色色以“ 正义之剑” 杀人的罪实在是太多了, 马、赵只不过是其中的小巫而已。以伸张正义之名而产生的恨可能导致失分邪恶的罪。于是,爱的问题最终将我们引向恨的难题。恨是一种非常隐蔽而顽固的罪恶之因,尤其是在正义的名义之下,因此,重要的不是道德上的是非,而是心理上的爱恨。也许,如何消除恨才是杜绝罪恶的首要问题。显然,只有爱可以否定恨并战胜恨,而恨不仅不能否定恨和战胜恨,还是滋生恨的土壤,所谓“ 因恨生恨”。世俗的爱恨情仇之所以轮回不已,其主要根源就是它们之间割不断的纠缠。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不就在这种爱恨情仇中轮回吗?

与33 根蜡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马加爵被枪决后,骨灰至今还孤独清冷地在那里没人收留,包括他的父母。马加爵的父亲说:“ 骨灰我们不要了,就当我们没有这个儿子,让一切都过去吧!” 马父真的不想要儿子的骨灰吗?马加爵所在村子的村主任马建伦对三年后来采访马家的记者说:“ 马建夫一家老实本份,善良处世,但马加爵这个事天下皆知,让全家背上恶名,再把骨灰弄回来,他们怕再被人指脊梁骨啊!” 不单有普通人指脊梁骨,还有社会机构的歧视,甚至执行死刑也不通知家属。种种不光彩的压力都让这个父亲难以坦然地处理儿子的后事,以至于马加爵的姐姐在听到弟弟被枪决后绝望地恳求社会和人们:“ 我们会接受事实,但却有一个请求:请善待我们!”

与马加爵家人的不幸遭遇相比,赵承熙的受害者。当赵的姐姐代表家人公开道歉后,马上有人在网上回帖说:“ 这不是你或你家人的错误。” 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位波士顿大学的中国留学生还告诉我这样一件事。有一次她和一位美国教授谈起这次凶杀事件,脱口而出说这次凶杀让32 个家庭失去了亲人,这个教授马上纠正她说:“ 不,是33 个家庭失去了亲人。” 对凶手及其家人的宽容,在美国已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精神。1991 年在美的中国留学生卢刚开枪打死了5 名教师和同学,最后自尽。事后第3 天,受害人之一的副校长安妮女士的三位兄弟就发表了一封给卢刚家人的公开信,信上说:“ 安妮相信爱和宽恕。我们也愿意在这一沉重的时刻向你们伸出我们的手,请接受我们的爱和祈祷…… 此刻如果有一个家庭正承受比我们更沉重的悲痛的话,那就是你们一家。我们想让你们知道,我们与你们分担这一份悲痛…… ”

一个经过了神圣之爱洗礼的社会,是一个共同以爱来承担罪恶与不幸的社会,是一个化解仇恨的社会,那里的人有福了;一个没有经过神圣之爱洗礼的社会,是一个爱恨情仇轮回不已的社会,在此人们不仅世世代代饱尝了世态之炎凉和仇恨的苦果,也混混噩噩地参与了这种炎凉与仇恨的铸造。唉,19 世纪德国诗人里尔克的诗句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了:

“ 既不了知痛苦
亦不懂得爱
那在死中携我们而去的东西,
还深深地藏匿。”

这,还是中国人的历史命运吗?什么时候那陌生的爱才会进入我们的灵魂?才会成为中断爱恨情仇轮回的力量?

(文章引自:http://blog.voc.com.cn/sp1/yuhong/234438375906.shtml)